跋腳的老何,他的心並沒有跛。

他仍是樂於助人。

也許就因為他太正直之故吧!所以一直都隻是個牌頭,並沒有升為捕頭。

他也無所謂,常拍著自己的頭,搖頭擺腦的說:“隻要我這顆頂上人頭在就好。”

因為他樂於幫人,所以容易交上朋友。

他不但把人人都怕沾上的殷動兒收容在家,還把老點子父女以及老福父子都接了過來一起住。

本來,是貓貓和穿穿,跟著‘四人幫’和小刀、小骨、冷血,進入危城裏來,俟阿裏和他媽媽找上了老何,才知道老何已收留了老點子和老福。

這一來,他們正好父(子)女團聚。

——老點子和老福本擬死守老渠,但後來還是守不下去了,老瘦也給衝散了;他們得到一些不欲多殘害自己鄉民的鄉兵暗地裏協助,逃了出來。

逃是逃出來了,可是天下雖大,何地容身?

老點子想到危城。

因為危城是危險之地。

——官兵絕不會想到他們還敢進入危城。

危險有時候就是通向安全之路。

老福選擇了危城。

因為他想要報仇。

——既然已跟大將軍為敵了,現在就算他放棄,但身負血海深仇,大將軍那一夥也決然不會放過他的了。

與其大將軍的人來找他,不如他去‘找’大將軍。

麵對有時候比逃避更不費力。

其實,老福和老點子心中不約而同,存有一種更重大的、更能左右他們意誌和選擇的理由:

他們的兒女!

他們認定貓貓和穿穿既是跟隨‘四人幫’逃脫的,那麽,阿裏、耶律銀衝、儂指乙、二轉子勢必會與但巴旺會合。現在‘屠村’的事既然發生了,老渠給踩平了,以但巴旺的個性,一定會上危城找大將軍的晦氣。‘四人幫’要與但巴旺集合,也多半會趕去輔京危城——小刀、小骨既是大將軍的兒女,有他們同行,安全應無大虞。

不過,老點子和老福,仍是牽腸掛肚。

他們急著上輔京去找愛子與愛女。

要進入危城,並不容易。

他們得到老何的相助,順利進入了危城——這主要都因為老何的職分雖然不高,但人麵卻好得不得了。

——看來,人多做好事就算沒有好報還是會有些好處的。!

何況,老何現在有了個“欽差大臣”作“靠山”。

他們到了危城不多久,便因阿裏媽媽之故,老點子跟他的女兒、老福跟他的兒子重逢了。

重逢的時候,他們是多麽高興,開心。

“既然度過了這次危難,我們還是能夠在一起。”老點子老淚縱橫的說:“以後,沒有什麽事情是可以叫我們分離的了。”

於是,老何覺得自己這“一家人”應該要好好的為這兩家人慶祝重逢。

所以他去買酒。

——他別無所好,就喜歡喝點酒;自從他跛了一條腿後,他也沒有什麽其他嗜好了:沒有人知道他那一回,給咬斷的不隻是腿筋,連“**”都給咬去一截了。

而他隻是為了抓那麽一個凶殘的人,卻給人凶殘的對待一至於斯。

老福很感動的跟他說:“老何,我欠你的,不知下輩子還不還得了!”

老何笑說:“你這輩子還長著呢!”

阿裏媽媽更調侃著說:“在這裏,人人都欠他的;你不欠他點,他反而像賒了你點什麽呢!不欠他就笨咯。”

這時候,他們當然不知道,大禍就要臨頭了。

這時候,阿裏正關起門來,嚼他的芝麻,以致阿裏媽媽啐了一句:“這小烏鴉,一關起門來就是有芝麻沒有媽媽!”

阿裏自小長得黑,而且一出世哭聲一如烏鴉般難聽,所以長輩都呢稱他為“小烏鴉”。

這回,他是關了門,但不止是因為嚼他的芝麻,而是為了穿穿。

可憐的穿穿正向他傾吐心事。

——一向不飲酒好脾氣的穿穿,正分不清是酒是淚,也不知道是對酒還是對人的說著話。

狗說的話——誰在真的醉了之後,都是個瘋子像驚怖大將軍這種人則不然,因為像他那種人,是從來都不醉的,醉,對他而言,也是一種可資利用的技巧,也是高明的手段,而且絕對十分“政治”。

他會趁醉(其實充其量是隻帶二三成酒意,並把人灌得醉了七八成——絕對不是十成,因為一旦完全醉倒了,他說的“肺腑之言”便完全白費了)對他的敵人/朋友/部下,說一些對他何等有情、極其惜重、十分有意、萬分體恤的話:對某某他要把棒子交給他,所以才待他這般嚴苛;對某某的身體欠佳,他是知道的,可是他強忍著不常慰問他,但內心何其關切;對某某愛上了某個女孩,他樂意成全;對某某透露另一個某某正向他進讒,可是他就是信任他!

他也會乘對方被他感動得涕淚四濺之時(要是對方心硬眼幹,他就不惜先行落淚,以他那英雄的虎淚,化為引發各路好漢的同聲一哭——這一哭,可哭出了他們對他的真情來,不過,這可絕不是他對他們的真義),向他傾吐出隱藏於內心的不滿,向他流露出真正的感受。這可十分管用。收買人心,此正其時。要看出誰有異心,最好的辦法,就是先讓對方大鳴大放;能夠瞞住大家行惡事的,才叫大奸大惡。

他讓對方說真話,以便對症下藥:能補救的就補救,不能補救的便鏟除。他的一番說話,連自己都給感動得哭出來了,難道哭出來的話還不算是肺腑之言?他帶著醉意叫對方不要見笑(對方還笑得出才怪呢!可是他這樣一說,對方就會更加巴不得挖顆真心給他看!),他是生平第一次(雖然他忘了是第幾次說這句話)禁不住要流露真情:因為對方是他的親信、兄弟、至愛的人,他忍不住要流淚了(大將軍的淚一向要比珍珠珍貴);他甚至為了要感動對方,不遺餘力得要說明他己練功練得走火入魔、以致自知時日無多,他要把一生基業、打算都托付於正在聆聽他說這番“遺言”的衣缽傳人。

當然,所有的話都為了一個效果:你聽了我的話,就得乖乖的給我賣命。

對大將軍這種人而言,喝酒就有這種效果。

甚至可以說,喝酒就是為了這個效果。

他喝酒,甚至除了佯醉之外,還會臉紅(要是不夠紅,他用內力“炬”紅它!),這招在他年輕時成了要打動女孩(甚至女人)的“絕學”:

——個喝酒會臉紅的男子,還會奸到什麽地步去!

於是,不知道他的奸,也隻有讓他“奸”了。

——當然,他手下也有不少精明能幹的人,不見得都瞧不出大將軍常玩和愛玩的這一套“玩意”,但他們既是精明能幹,自然也懂得作出適當的反應,讓這“遊戲”可以繼續“玩”下去,他自己自然也可“活”下去了。

大將軍因為“身分上的許多不便”,所以很多時候要靠點酒意來激發“豪情”:很多話,是醉了之後才比較方便說的;萬一說了和做了些可能要承提後果的話,他也大可以“酒後醉話”的理由,不必負什麽責任。

所以,這種人在酒後的話,比他未喝酒前還清醒,喝了酒之後,隻是更不負責任而已;這種人的醉話,事實上,比狗說的話還不如。狗至少還說狗話,但這種人卻不說人話。

偏是這種人,絕不少見,也絕不可小覷。

穿穿在說話。

他說的當然是人話。

他是一個很樸實的青年。他的臉很方正,但眼珠很圓,也很亮。他所有的精華像都聚集到眼珠裏去了,又或者是他隻用眼睛吸取一切精華,所以眼珠越是靈,越是反襯出他那張臉其他部位何等拘謹、忸怩以及憨直。

他一向愛做事,不愛說話。也許他隻會做事,不會說話。世上既有會說話但不會做事的人,反過來也很平常。隻不過,會說話但不會做事的人,要比會做事但不會說話的人占些便宜。但穿穿今晚卻絕對不正常,他說很多很多的話,他說了很多很多他心裏一直想說但沒有說的話。

他平時沒有喝酒,也不會渴酒,可是,他今晚看阿裏在房裏以陳年紹興送嚼芝麻燒餅,他也過去咕咯咕咯的喝了數大口,然後,他開始喃喃、而後嘀咕、之後忿憤、接著咆哮、並且大吼、而後低語、不久呢喃、最後終不知所雲的說了許多話:

“都是那些有錢少爺,要害貓貓的。他們有的是錢,我?我有什麽!”(阿裏這時想到小刀,也想到冷血,當然也想到他自己。)“貓貓變心了。她以前對我很好的,但那個有錢少爺一來了,什麽、什麽都完了。嗚嗚……”(他的哭聲比我的好不了多少!)“我絕對不能哭給她知道。貓貓會嫌我沒誌氣,旁人也會笑我的……我哭,我隻能在心裏哭——”

(你不也在我麵前哭嗎?)“貓貓,你不能變心。我知道你心裏還是愛著我的……”

(冷。秋未了吧!)(唉,都怪我,一直以來,都沒跟她說過:我如何的喜歡她、我如何的仰慕她、我如何的朝思夜想著她,沒有你,貓貓,我會死的……)(可是聽下去我也會冷死的。我又不是貓貓,你去跟她說呀!)“——但現在已不能說了。一切、一切都來不及了!那富家少爺已經出現了,他橫刀奪愛!……我好恨啊!”

(莫非他聽到我內心裏的話?還是我一不小心,把內心的話溜出了唇邊?)“那家夥,他比我有錢、比我有學問、比我英俊……我、我那樣比得上他?!”

(你倒有自知之明)“但我卻肯定有樣比他好的……”

(有嗎?說出來聽聽看?)“——我比他更愛你!”

(嘩!你怎麽知道?)“貓貓,自從你見過他之後,你對我完全不一樣了……”

“(不管如何,我還是比較支持你的,那公子哥兒畢竟是外來人!)自從他大膽輕薄了你之後,我就看得出來,你變了……這次他受了傷,你不分晝夜的照顧他,我、我、我……

(我什麽?)“——我恨不得殺了他!”

(哇啊,仇深似海!大件事!)“現在好啦,他那喪心病狂無惡不作的老爹大將軍,可把他兒子“押”回“將軍府”了,你見不著他,他也見不著你了……你很痛苦吧?”

“你一定很開心了吧?”

“看到你那麽痛苦,我的心又碎了!我好笨啊,我好蠢!我竟看不下去,忍不住,竟替你把那小子約過來了。今天拂曉,他便會來看你了。我好蠢啊、我好笨!”

(你的確大笨,也太蠢了!不過,也實在太可憐、太可愛了!)穿穿紅著眼、紅著臉、紅著唇、紅著耳、紅著頸,逞自在喝一口酒吐一口自怨自艾。

阿裏也盡量在聽得左耳入、右耳出。‘出’比‘入’還快。

——不過,一向尖酸刻薄的阿裏,這回算是最厚道的了:因為他並沒有把尖酸刻薄的話口沒遮攔的說出來。

其實他也挺同情穿穿的。

因為他同情自己。

有時候,他也因多喝了兩口酒,把人物對換了一下:即是把貓貓換成了小刀,穿穿當成了自己。‘那小子’當然不再是小骨,而是冷血——冷血不見得太‘有錢有勢’,但冷血有的是自己遠所不及的‘武藝’。

想著想著,他也喃喃自語,向酒醉中的穿穿訴說自己的心事。

直至窗外狗吠。

一陣一陣、一聲一聲,像它們看見一些恐怖的幽靈,正帶著死亡的味道向它們逼近之際,它們在無法逃避之餘,也隻有發出這種瀕死的哀嗚,以宣泄它們心中的大畏大懼。

在這暮晚時久必見亭一帶,此起彼落的,正是野狗們淒厲的對話。

貓睡的覺飽就飽得像隻蛇,餓就餓到像隻鶴。

這是阿裏一向以來的做人原則。所以阿裏媽媽一直罵他是一隻做什麽事都太極端的小烏鴉!

在今夜聆聽穿穿向自己傾吐心事之前,阿裏不得不慚愧的承認:在今晚之前,他的確很少為穿穿設想過。

反而,他們為小骨想得較多。

回到危城的小骨,傷勢好轉奇速,這可能因為上太師的醫術高明之故。另外一個原因(恐怕要比前一個原因更重要),那是小刀調侃時說的!

我發覺有貓貓照顧你,比我在照顧你更管用、更見效。

——見效就是小骨好得特別快。

傷勢迅速好了八成的小骨,卻因為另一種病而病人膏盲。

他的病就是無時無刻不惦著貓貓。

他受傷的地方作痛的時候,隻要他想起貓貓,就不會這樣疼了,天氣轉涼了,他第一件事就是想起:不知道會不會冷著貓貓。他偶然看到一條在秋陽下雪白的羽毛飄過,他就揣想著:貓貓看見這羽毛飄蕩時趣致的神情;夕陽照在貓貓的臉上是像一首詩、一幅畫還是一闕歌,到夜晚的時候,他就想到貓貓困了沒有,她睡覺時一定是很可愛的樣子、很恬靜的樣子、很美麗的樣子——可是那到底是怎麽一個樣子呢,由於他朝思暮想著,使他反而無法切記住貓貓原來的樣子,反而是想像中的樣子還多於真實裏的。想到貓貓睡覺,他就隻能想到貓睡覺的祥子。

貓貓,貓貓……無論他遇上快樂的事還是悲哀的事,歡悅時還是沮喪時,他總是情不自禁不知不覺的‘喵’了一聲,好像他自己才是一隻大貓精似的。

由於貓貓極恨透造成屠村慘劇的主使人,小骨也恨極了。

他覺得無論在道義上、感情上和友誼上,對這件事,他都應該挺身而出,協助貓貓他們,為正義討回個公道來。

為了這個因愛情而激發的正義感,他不惜跟一向他都既敬又畏並且是畏大於敬的老父攤牌:“爹爹,那些事,是不是都是你幹的?”

大將軍並沒有像平時那樣,立即勃然大怒:暴怒對他而言,也是一種政治,一種手腕,正如一些人事先說了自己是性情中人,就可以為所欲為;或是有的人說明自己坦率不文,就可以盡情滿口粗言猥語一般。大將軍的暴怒是有他說,沒你說的,他稍不高興就拂袖而去,或殺人裂石來顯示他有極大摧毀的力量——不過,當他考慮到這樣做了之後不見得就能奏效的時候,他就不一定會這樣做。

所以他反而問他的兒子:你說的是什麽事?

於是他兒子就把在外麵所聽到的傳聞一一告訴他。

如果是我做的,大將軍耐人尋味的說:你就會大義滅親?

小骨痛苦的道:我不相信,我不相信爹您會這樣,更不相信爹是這樣的人。

大將軍心忖:我在十八年前就開始鏟除異己,解決手執重權的心腹,那是對的。我的妻子、兒女,都不成大器,萬一我不幸撒手,樹倒猢猻散,勢所必然。聽兒子這番話,更顯出我所做的,都是對的。

小骨仍以一種不願得到答案的聲調戰戰兢兢的問:——到底,有,還是沒有?

沒有。我的手下可能做這種事,我不做。大將軍斬釘截鐵的說:以我今時今日的身分和地位,你並不是我的蠢兒子,我用得著這樣做嗎?

於是,淩小骨便興高采烈了起來:“好啊!有爹這一句話,我便可以去告訴貓貓姑娘了,我就可以放手放心跟他們把這些事查個水落石出了。”

大將軍很耐心的問:“誰是貓貓?”

小骨喜不自勝的說了。

大將軍似乎聽得津津有味,又問誰是“他們”?

小骨一一說了,並對那些行俠仗義的“兄弟們”,引以為榮。

大將軍也聽得眼神發亮,仿佛亦與有榮焉;接下來,他問的是他們住在哪裏。

小骨不是家家都知道。

——事實上,這些江湖人的落腳處,也十分神出鬼沒、飄忽不定。

大將軍曾要冷血住在他家裏,以俾提供一切辦案的方便——這建議當然給冷血一口回絕了。

府尹厲選勝亦邀請過冷血住在他府邸,冷血亦予以婉拒;同樣的,對崔各田和張判的邀約也表示不能接受。

冷血的原則是:“必須置身事外,才可放手任事。”

小骨不大清楚冷血的行藏。

他最清楚的是貓貓的行蹤。

——貓貓就住在拐子老何家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