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好的語音像冰火一樣,不像是說出來的,而似燒著凝結而成的:“以你我的交情,我也清楚你的為人:我對你若有所求,便定會受你要脅。”

唐仇莞爾:“你又何必這樣說。用‘大快人參’去救她,太也可惜。”

趙好冷冷地道:“你現在就是要脅。”

“給我。”唐仇用另一隻空著的素手指了指趙好的掌中人參,“我放了她。”

“你先放了她,”趙好眼白多、眼黑少,可是很好看,甚至有點媚,“我給你人參。”

唐仇笑了。

笑得美美的。

她搖頭:“你不是信用不好,而是情緒不大穩定,答應過的事,時常忘了,別人不曉得,咱們是同一師門的人,總是清楚不過。還是你先把人參給我吧。”

他也搖首:“你也不是不守信諾,隻是心腸太毒,你隻愛看人死,不愛見人活。別人你瞞得過;我是你師兄,你誑不了我。你先放了李姑娘。”

唐仇話鋒一轉:“你要得到這小妮子,太容易了,何必這樣苦心,我一撮藥粉就可以使你稱心如意。”

趙好臉容一肅:“我追求她,完全以平常心,用平常人的身份,她一直不知道我是趙好,也不知道我會武功。我喜歡她,我要用我自己——而不是我身外的威名、身上的武功、身邊的力量來得到她。”

唐仇嘿笑道:“感動感動,無怪乎你不惜奪大快人參來救她。”

趙好忽然瞥見李鏡花眼睛裏有淚光。

淚花閃爍。

他錯以為唐仇使她感到辛苦。

他臉色陡白,叱:“放了她!”

唐仇突然驚人地美了起來:“人死了,就不能活了,你毀掉的不過是一株人參,但我殺掉的是你心愛的人。”

趙好卻說:“你殺掉的,不過是一個人,但我毀掉的事物,這一輩子你都不能再尋得。”

兩人說話都狠。

都毒。

也都讓人驚心動魄。1不知是因為兩人太了解對方的毒和狠,還是太提防對手的行為武功,所以當趙好臉色煞白時,唐仇已準備動手;而當唐仇突然驚人地美了起來時,趙好也相當驚心地警惕了起來。

他們互相那麽專注地提防著,以致上空回翔不已的一隻鳥,他們都不曾留意。

因為暮色已四合。

山中黃昏近。

山裏夜色迷。

眼前漸黑。

愈來愈無情的她唐仇正說道:“我不相信你會這樣做。大快人參,對你也一樣重要,我放了她,不見得你就會給了我——”忽聞一聲微弱的低嗚。

突然。

天空掉下一物。

正落在唐仇和趙好之間的棺裏一觸即發。在十數丈外的鐵手和鳳姑看不清他們兩人是誰先發動,因為天色已太黯了。但隻不過是一刹間的功夫,兩人已動手三招,棺槨碎裂,趙好身旁那半弧型的丈內一切有生命的事物都給毒死了,唐仇背後丈內範圍的軟硬事物都給轟平了。

然而李鏡花仍沒有死。

她仍在唐仇手上。

大快人參也並未毀。

它仍在趙好手中。

——點落在棺槨裏隻是一顆穀粒。

趙好的右拳擊出。

唐仇以左手握住。

兩人的手再也沒有縮回來。

太黯了:以致看不出兩人的臉色。

可是唐仇身上的衣飾明顯地迅速地在老化。

皺了。

窄了。

有些甚至給獵獵的風吹走了,像刀切一般削成片片翻飛,消失在暮夜裏。

露出來的膚色很白。

白更顯夜色的黑。

夜色以黑的顏色使雪膚更令人動心。

趙好身上的衣服在黴爛中。

那像泡在腐蝕的沸水裏,還發出了臭味。

那臭味迅速融入夜色裏。

夜色也臭了起來。

就像是一個死老鼠組合而成的夜。

就算是夜色愈來愈濃,但誰都可以看得心知肚明:

他們兩人已動上了手。

唐仇用毒。

趙好使的是“老拳”。

鐵手忽然瞪了鳳姑一眼。

鳳姑有點臉熱,但鐵手看不見她臉上的酡紅。

夜色來得太快,就算是鐵手和鳳姑距離那麽近,也互相看不清楚。

可是鐵手心裏清楚。

一清二楚。

——那一聲低鳴,不是鳥叫,而是鳳姑撮唇輕嘯。

那鷂鵜立即把咀啄上所夾的事物掉落下來。

——這一下,雖隻是小小的變故,無傷大雅,但卻使早已箭在弩上的唐仇和趙好,互以為對方已動了手腳,所以立即發動了攻勢。

鳳姑這一招很厲害:

趙好、唐仇自是非打成不可。

可是很危險。

——李鏡花很可能成了犧牲品。

所以鐵手很不高興。

他認為人命是最重要的。

——他一向不允可任何人作為完成一件事的犧牲者,就算為愛犧牲也說不過去。

他很不同意鳳姑這樣做。

不過鳳姑已經做了。

她是個江湖上的女人。

——江湖上的女人如果還要在江湖上立得住陣腳,第一件事就是當機立斷,在重大關頭時下手至少得要比男人還狠。

一個人在風波惡人情薄的江湖上有著太多原則,就是讓自己有太少的機會——鳳姑看透了這一點。

——雖然不可以不擇手段,但必要的犧牲和必要的險,總是要付出和冒的。

不過不知怎的,她總是有些愧對那充滿男人氣息的漢子和他那正直坦蕩的目光!

她自認為自己是越來越無情的她,竟仍跨不過感情上對長孫光明的情關,而又越不過理性上對鐵手的理路。

她覺得自己很失敗。

她喜歡自己能夠成為一個越來越無情的女子,這樣才不會有太多的傷心,太多的失望,還有太多的人會認為自己不近人情。

但她卻不能控製自己:情懷日益濃烈的不幸趨向。

奇怪的是:棺材店裏的人全走了出來,沒點燈是自然的事。

但米鋪、布莊也沒點燈。

燈火全無。

烏雲密布。

天色黑得那麽快。

天色暗得隻有黑沒了天色。

夜本身就是一種天色。

天的顏色本來就不一定是光明的。

由於這麽夜,這麽黑,兩人的武功又這麽的高,兩人動手的情形,一般人是幾乎完全看不到。

可是殺氣和毒力,是誰都可以強烈地感受得到的。

鐵手、鳳姑、宋國旗、餘國情等四人內力高強,目力過人,還勉強可以分辨戰局。

——可是,若再晚一點怎麽辦?

——還能看得見嗎?

——尚能辨物否?

這時,忽聽唐仇低聲說話了:

“你知不知道我們四周都有強敵伺伏?”

她的聲音有點抖。

不是怕。

而是疲。

——原來那麽清脆好聽的聲音,竟有點“老”了起來。

趙好沒有回答。

唐仇又說:“那我們還自相殘殺作甚?”

她的語音在顫。

不是冷。

而是累。

——唐仇顯然要比趙好理智些。

——事實上,遇上事情的時候,女**都要比男人冷靜點。

半晌,夜裏,黑中,紅頭巾的趙好才說了一句話。

一句隻有一個字的話。

“好。”

他的聲音沒有顫。

也不抖。

沒有累。

更不疲。

但隻是無力——一種幾乎連說話的力量也失去了的無力——唐仇確不好鬥,她的毒更是難防,何況趙好還要護住李鏡花。

卻在這時,咿呀、砰嘭連聲,米鋪布莊,一齊亮燈,十餘火把,數十兵刃,迅速掠出,即布成陣。

火光熊熊,火聲嘶嘶,風嘯獵獵,人馬浩蕩,各把麥丹拿、鍾森明尤其是唐仇、趙好還有李鏡花全包圍在中央。

若你傷心請找我鳳姑氣得唉了一聲。

餘國情也道:“怎麽他們會在這時候出來!”

宋國旗亦說:“讓這兩大惡人鬼打鬼內訌一番豈不是好!”

鐵手卻道:“袁天王、豔芳大師、哈掌櫃的,都不是簡單的人物。他們這樣子出來隻怕若不是別有用心,就是另有苦衷。”

豔芳大師是一個年輕的和尚。

樣子很漂亮,袈裟很紅亮,腰裏配了一把九尺餘長的刀。

他的眼神很妖冶,略帶藍色。

額很亮。

袁祖賢卻很高大。

樣子也十分粗豪。

但神情卻非常溫文。

膚色很白,幾近唐仇。

相比之下,哈佛就很滑稽了。

他動作的時候像一頭得意的肥羊。

說話的時候似一座哈著腰的笑佛。

出來的還有二三十人,其中牛眼、榮仔、大頭小個子、長下巴的全都在那兒。

哈佛的樣子,像是談生意。

他是一副以和為貴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