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意人講究的是和氣,因為先要和氣才能生財。

“你們都不要爭,都放下。”哈佛勸道,“都交給我,我來作個仲裁。我會把小相公交回給大相公,至於大快人參則也交給李國花好了。”

唐仇、趙好互覷一眼,不約而同鬆了手。

他們像倒覺得好玩有趣了起來。

——但這樣看去,在那隻不過是片刻的格鬥之後,兩人都似老了許多:唐仇發上已略染霜,趙好也有了白胡碴子。

那確是一場可怕的惡鬥。

火光中,唐仇的右手仍掐在李鏡花的脖子上。

趙好卻仍緊緊拿著大快人參。

聽到“大相公李國花”這個名字的時候,唐仇的眼睛像點燈一樣醒目地亮起,趙好的眼神卻似焚燒一樣暴烈地燃亮著。

“大相公?”唐仇棱形的唇角似微微帶笑,“李國花他不是也著了我的厲毒:‘冰’嗎?”

一一“冰”不是雪,而是一種毒。

劇毒。

那是中蜀唐門與老字號溫家兩家合成研製的“毒物”之。

唐仇在“久久飯店”的留箋布下了這種毒,並且毒倒了正關心李鏡花下落而忘形的大相公。

哈佛於打著哈哈地道:“他就是給你毒倒了,現在還在米店那兒撐著,所以非得要大快人參驅毒不可——你是下毒者,但老字號的毒,不見得你也能解吧!”

唐仇給趙好飛了一個眼色。意思好像是說:

——瞧,還是我出手把你的情敵給毒倒了!

然後她問,當然是故意、有意、蓄意和歹意地問:那李鏡花呢?為什麽又得要交給李國花?”

這句話一問,連在唐仇掌握之中的李鏡花都不住地眨著眼。

向哈佛霎著眼。

——就算從遠處望,憑著火光也可以明確地看見,也當然能領會李鏡花的意思。

可是哈佛居然沒有看見。

完全看不見。

他是非常哈佛的回答:“這你都不懂!大相公小相公本是一對兒啊。”

唐仇斜睨了趙好一眼。

她連笑容也消失了。

是收斂了。

——她不願意讓趙好再次的遷怒於她:剛才那一搏,她手上有個“燙手山芋”,既是活人,也是高手,更不能殺死,又不可弄傷,且又怕她趁機逃脫,所以在與趙好對敵時,還著實吃了點小虧。

——人要相當聰明才適合出來闖這險惡江湖,蠢人不如回家做凡人做的事。

——見過鬼怕黑。

——吃過虧賣乖。

趙好聽了,低下了頭,看火光中映照著鏡花憂慮的容顏,忽然之間,他都明白了。

於是他問:“李國花在哪裏?”

這次李鏡花雖然叫不出來(唐仇仍捏著她咽喉)但卻拚力搖頭(唐仇故意讓她脖子還能稍動)。

這次連趙好都看見了。

可是哈佛仍然沒有發現。

所以他又哈又佛的回話:“他?”他用手往米鋪一指,“不就在裏麵嗎?”

這一下,有幾個人腦裏都轟了一下。

連餘國情和宋國旗都能感覺得出來了:

一一如果哈佛不是個卑鄙無恥出賣朋友惟恐天下不亂的走狗,就是故意要這樣說這樣做這樣激怒趙好的。

一一可是他為什麽要這樣做?

——激怒趙好,能製得住他嗎?

——值得這樣冒險麽!

趙好卻突然用他那白多黑少的眼珠,盯住哈佛,火光中更顯其豔。

很豔的眼神,竟長在這樣一個男子的臉上!

他一字一句、一句一字地問:“你沒有騙我?”

哈佛笑哈哈地道:“我是生意人,騙人的生意做不長久,騙人的生意人也不長命。”

趙好用鼻子往空氣一索。

連火舌竟都吸向他那兒一長而縮。

他說:“是有個中了‘冰’毒的人躺在裏邊。”

哈佛笑哈哈地說:“我說過:我沒騙你,高明的人用不著騙高明的人,隻要告訴他真話,他自己會作出選擇。”

趙好狼一般地盯著哈佛:“你為什麽要這樣做?”

哈佛哈哈笑道:“因為我隻想向你討一片參葉——我不像她,”他用又肥又粗的拇指指向唐仇,“她貪心,要全部。”

趙好狠狠地道:“那不是你唯一的目的。你叫什麽名字?”

哈佛哈了一聲,唱了一個老大的喏答:“我姓哈,名佛,跟我在一起保準成天都笑嘻嘻鬧哈哈的,不愁不悶,無憂無慮,若你傷心請找我,擔保使你快樂逍遙。”

看他樣子,聽他的口氣,自我宣傳得正起勁,還巴不得要向對方呈上名帖似的。

趙好追問下去:“那你到底想要幹什麽?”他還逼進了一步。

哈佛哇哈一聲搖手道:“不關我事,我隻是告訴你實情。隻不過,我身邊這位朋友,想要估量估量你身手,他叫‘補白天王’袁二哥!”

趙好瞳孔收縮:“袁天王。”

那英颯颯的漢子大步而出,將披氈往身後一束,溫文有禮地拱手道:“在下袁祖賢。”

趙好冷哼道:“‘天機’組織的‘四天尊’中的第二天尊?”

袁祖賢微一欠身,道:“哈掌櫃的其實也是‘爸爹’的第三天尊,人稱‘哈三天’的就是他——他可以令人不眠不食地笑足三天哈哈哈。”

在我這麽孤單的日子裏趙好防衛地道:“你想幹什麽?”

袁祖賢道:“李國花就在我的米鋪裏。”

趙好直接道:“我要殺他。”

袁祖賢也簡潔地道:“我會救他。”

趙好一句直下:“你救他我就連你也殺了。”

袁祖賢利落地道:“你進入米鋪,就殺不了我,也殺不了他。”

趙好這回隻說一個字:

“好!”

他一說這個字就馬上行動。

行動前跟唐仇交待了一句話:

“她傷了一根毫毛我都找你算帳!”

說完他就如風一般闖入米鋪。

袁祖賢將猩紅披風一摟,全身一裹,升空而起,直越過米鋪門前,落入後院,就在這時,整間米鋪的燭火,突然都一齊滅了。

然後,裏麵就有一種非常非常奇特的聲音。

這聲音本來不奇特。

而且很好聽。

但在此時此境此刻此際卻傳出這種聲音,無疑是十分奇特,還相當詭異。

因為這聲音不該在這時候出現。

那是琴聲。

古琴之音。

悠悠。

優優。

一一這悠悠優優的動人琴聲,竟自嗜殺如狂的趙好入米店不久之後,飄飄嫋嫋地響了起來,傳了出來。

唐仇搖首。

她搖頭的時候予人的感覺不是拒絕,而是一種欲拒還迎的婉約。

她雙唇很薄,抿成一線,下頷在抿唇的時候略為緊繃,看去更令人有一種倔強的美。

火光照在她身上,使她更似鍍了金的天女一樣。

“趙好不該進去的,”唐仇搖著頭為他惋惜,“他的武功比你們加起來都高,可惜進去之後就不見得仍可保持優勢了”。

哈佛嘻嘻笑問:“魚為何上鉤?”

唐仇點點頭,英氣和魔氣在她身上臉上形成一種奇異的混合:“餌。他是為了要殺死情敵。情敵就是他的餌。”

哈佛眯著眼打量唐仇,仿佛她是可以吃下肚裏去的一般:“我店裏的李大七,是死在你手裏的吧?”

唐仇用一種很女人而且很風情的眼色,回望哈佛:“我殺人可從來不問人的名字。”

哈佛給她這樣一看,心裏“怦”地一跳,連忙轉過了視線,心裏還叫了一聲:好險!

哈佛人長得矮。

而且肥胖。

但一早已看破了世情:他這樣子的長相,不會有特別美麗的女子喜歡。

他早已死了這條心。

所以不會有幻想。

——如有美麗的女子垂青,那一定是別有所圖。

因而他從不為所動。

可是縱使他定力如此高、修為這般足,這回給唐仇這麽看上一陣子,難免也色心大動,心亂如麻。

幸好他急急斂定心神,轉移視線。

他人在“天機”主持大局,身在江湖聯絡誌士,什麽漂亮的女人,動人的女子都見過了,但像唐仇那麽清純而清麗又清亮更清秀的女子,他還是平生首遇。

哈佛幹咳一聲道:“我是大七的老大,我要為他報仇。”

唐仇笑了起來。

笑靨如花。

連黑暗中的火光都為之失色。

“我可不跟人進屋子裏,什麽餌我都不答應。”她笑眯眯地好像在看一隻令人垂涎欲滴烤得正香的燒豬一般,柔聲道,“除非是你邀我,那又不同。”

哈佛退了一步。

——被她的溫柔逼退了一步。

那是殺死人的溫柔!

他已有點笑不出來了。

他舐了舐幹唇(他明明已喝過很多水了),道:“我不約你,我約不起你。約你的是,他。”

他一指後麵。

後麵來的是個很瘦的和尚。

可是樣子很漂亮,腰間有一把秀氣的長刀。

額很高,神定氣足,但眼神很妖冶。

那是豔芳大師。

“是我。”豔芳大師合什道,“是我要與你一戰。”

唐仇唇邊的美麗棱角展了展:“我不喜歡和尚,管他道行有多深。要他破戒嫌傷陰騭,要引誘他又嫌費事。”

豔芳大師居然能平心靜氣:“美麗的女子都是不喜歡出家人的。”

唐仇一雙美目凝視了他一陣子,才道:“不過你那麽俊俏,削發為僧實在太可惜。但是……你看來卻有點臉熟。”

豔芳大師漫聲吟道:“誌士淒涼閑處老,名花零落雨中看。誰知老臥江湖上,猶枕當年虎骷髏。”

唐仇一震。

失聲道:“天!是你!”

“是我。”豔芳大師合掌道,“不是你,我還不出家哪。”

唐仇餘震未消,好不容易才勉強展顏道:“你……你其實不應該出家……”這才鎮定下來,憂怨地道,“……你其實可以不出家的呀……在我那麽多漫長而孤單的日子裏,你都沒有來找我,沒有來陪我。”

她的語音動人心弦。

她的眼神令人動心。

豔芳大師微微一笑,道:“要麽,放下屠刀,你且去吧。不然,那就請了。”

唐仇奇道:“我手上有刀麽?你腰上才有刀!”

豔芳道:“姑娘就是好的刀。”

唐仇剪水般的雙瞳一眨:“請?請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