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還沒看到趙好的臉。

沒看到他的眼。

更沒有看到的神情。

相距實在太遠。

但這已夠了。

已夠讓人感覺出來了。

鳳姑也明白了。

他明白了為什麽。

——那也是為了情懷。

——而且是人類所有情懷裏最來得無由的一種。

最美的一種。

這時候的李鏡花,徐徐睜開了眼睛。

她好像還沒弄清楚一切。

她的容貌很秀氣。

甚至秀氣得有點兒單薄。

不過,蒼白的她,這時候因為無力而更美。

她睜開眼,就看到趙好。

她微微笑了一笑。

然後看到夕陽。

夕陽真好。

之後她的眼神就遺落在夕陽照落的菜田裏,仿佛她的視線就遠落在那兒了,一直收不回來。

“真……美……”她柔弱地說。這是她蘇醒後的第一句話。

趙好忽然站了起來。

毫不猶豫地就走向菜田。

菜色翠綠欲滴。

菜花黃得清亮,像一顆顆露珠裏的夕照。

趙好跨步人菜田。

俯身。

他不是拔菜。

而是采花。

采了一手菜花。

然後回來。

這時候大家都看清楚他的眼神了。

那在夕照中的眼神。

就像夕暮一樣的深情和不舍,掛在遠山山腰不去,那眼神。

——連風拂到他身上,也成了多情的風。

這一下,鐵手和鳳姑更明了了。

甚至生起了感動。

趙好向李鏡花走去。

他要把手上的花送給李鏡花。

——盡管那隻是菜花。

突然,人影一閃,一人飛掠而下,一手已抓住李鏡花鼻際的“大快人參”!

這一下,連鐵手和鳳姑也沒料到有此一變,趙好亦猝不及防。

鳳姑低呼了一聲:

“唐仇!”

越來越深情的你鐵手和鳳姑距離太遠,要搶救已然不及。

趙好的人在這一刹那間變了。

完全變了。

他狂嘯。

那嘯聲令麥丹拿拚命捂住耳朵,鍾森明捂住了心急退。

也令李鏡花雙眼突然睜大,秀眉一蹙,咀角滲出血來。

可是他恍然未覺。

他一拳打向唐仇。

拳擊向唐仇背後。

拳未打中,唐仇背後的衣服突然皺了。

唐仇的幾絡後發亦立即白了。

鐵手皺了皺眉。

——那是“老拳”!

更可怕的是:在那一聲尖嘯裏,趙好跟他對抗時的內傷,似已複原了七七八八,這使得以內息雄長幾近天下第一的鐵手而言,也大為吃驚訝異。

——趙好內力之銳之烈,還超乎他的估計!

他怕李鏡花遇危。

——不管落在唐仇或是趙好手裏,一個是要置她死命的人,一個是情緒極不穩定的人,都不安全。

這次卻是鳳姑扯他伏下。

“讓他們鬼打鬼去。”鳳姑低聲道,“我們再去收拾殘局。”的確,唐仇和趙好,都是強敵,也都是惡人。——對付惡的方法,最好是讓他們自己去打個你死我活。

唐仇如果攫走“大快人參”,她得要付出代價:

那就是捱趙好一拳。

可是趙好的拳頭是捱不得、吃不下的。

這點唐仇可比誰都清楚。

——他們畢竟是同一個師門:“我是老子”張老師的弟子。

所以唐仇立即放棄大快人參。

趙好一拳擊空。

唐仇已一轉身,掠到了李鏡花頭上。

她的右手五指,已箍住了李鏡花的頸。

然後她沒有再動。

至少手足都沒再動。

她不想讓趙好誤會她已經對李鏡花下毒手了——一旦趙好這樣誤解了,那一切都艱辛多了。

她動的隻是臉容。

她笑。

笑表示友善。

她衝著趙好展開一個亮麗的笑容。

這時,鍾森明和麥丹拿也看清楚了來人,一齊跪地呼道:

“唐姑姑!”

這時,趙好和唐仇兩人的動作,都遽然靜止。

唐仇的手就在李鏡花頸側。

趙好的手已抓住大快人參。

兩人的手隻差一隻手掌的距離。

但誰也沒有再動。

誰也不敢再動。

——他們彼此之間,都很清楚對方的戰力、出手和性情。

如果不是真的出手,他們都不希望讓對方誤會自己會出手。

唐仇先說話了。

她笑容可可。

笑意晏晏。

她是先向她的部下說話的:

“你們有了趙爺趙公子,還認得我這個唐姑姑麽?”

麥丹拿惶恐地道:“唐大姊哪兒的話,我們天天在等唐姑姑你過來主持大局,昨晚你把這小相公交了給我,我們死死盯著,不敢有失,布店的和尚還有米鋪的老板加上那客棧的掌櫃向我們發動攻擊,我們都死守苦候哩!”

鍾森明更抹汗地道:“我們以為趙公子跟姑姑你同在一起的,所以才——要不是……我們哪敢——”

他有很多話都不便說。

不敢說。

他知道主子的性情。

但他也不想得罪趙好。

唐仇冷笑。

她冷笑的時候更清麗,像冰,美將起來時也使人眼裏一凜,心中一寒。

她笑著向趙好道:“你倒是越來越深情了。越來越深情的你,是否還記得我是你師妹?可否好好想一想,為這女娃子,是否值得?”

趙好滿臉胡碴子。

他的樣子其實很俊俏。

但很沉鬱。

他的須腳仿佛會說話。

它吐露出來的是兩個字一個形象:

潦倒。

——在一些人身上,潦倒有時候也是一種美。由於潦倒來自對自己的徹底放棄,所以所表現出來的落拓感往往使有母性的人覺得這孩子需要依憑。

因而動心。

唐仇現在的樣子,就是動心的樣子。

女人在動心的時候,看人的眼神會說話。

說很多話。

還有千種風情,都在一個巧目流盼中盡吐。

趙好卻很冷。

很沉。

很凝靜。

他不是沉靜,而是凝靜——一種豹子出襲前蓄勢待發的沉凝。

——靜止,是為了更暴烈的行動。

他說:“放了她。”

唐仇的眼裏會笑。

妒笑。

“為什麽?”

趙好不答。

他隻重複了一句:“放了她。”

同時,抓住“大快人參”的手背,已跟他頰上的青筋同時賁起。

唐仇美目一轉。

她在這一流目間看了趙好的神情、他的手筋、大快人參、那副棺槨還有李鏡花。

然後她說:“你一定要救她?”

趙好點頭。

唐仇的冷誚就像一匹美麗的妒獸:“就為了她,值得嗎?女人裏就沒有比她更好的嗎?”

趙好的語音是壓抑的。

不但抑製著憤怒,還抑製著瘋狂,這在他的聲調裏是完全可以聽得出來的。

“你用‘三毛’傷了她?”

“是。”

唐仇直認不諱,且理所當然。

“江湖人稱:‘一毛害人,二毛傷人,三毛殺人’,你三毛齊用,那是要她必死。”

“我是要她必死。我把她在‘久久飯店’擒下,交到‘人生自古誰無死棺材店’來,為的是把鐵手等人引來,使他來不及上七分半樓管我們對付‘青花會’那檔子事。我不要鐵手、哈佛這些人真的救了這小妞。”

“可是我要救她。”

“你可以跟我拿解藥。”

“我是向不求人的。”

唐仇昵聲道:“以你我的交情,又何必用到‘求’字,隻要你要,我都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