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耳神僧道:“所以,按照道理,我是欠了你的情,因此我饒了你三天。再多,那是不行的。你知道,我們隻是江湖人,再強也無力可挽天。誰勇得過張飛?誰剛得過關公?誰強可比趙子龍?誰智可比諸葛亮?但時不利兮,勢不至兮,就算當上了軍師將軍,都一樣變不了天,江山照樣時盡勢去喪盡。我們吃的是官麵飯,官飯看的是天臉,誰都可以得罪,惟上麵賞口飯吃的老爺開罪不得。人家是河水,咱們隻是井水,人家怎麽亂怎麽壞怎麽可恨是人家的事,隻要他們河水不來犯咱家的井水,咱們已該額手稱慶了,搞對抗?不但吃力不討好,而且隻是螳臂擋車,敗了枉累九族,成了也遲早必敗。我不犯這個,竭力執行公務,不問為什麽,隻問什麽可以做,可以做什麽,所以破戒出門,重入江湖以來,吃這公門飯還可以安安穩穩地吃到現在。”

張三爸很有點感歎:“那也真不好吃,就算能吃得安穩,但也要吃得安心,確很不簡單啊。”

單耳神僧也很感慨:“這飯也確不好吃。”

張三爸道:“像這種飯,我就吃不下了。我到底是個江湖人,隻受心中良知所羈,為朝中得勢者把持任命,我做不到,所以我佩服你。”

單耳神僧道:“我都當是國家的事,不問其他。為國事效命,我輩義不容辭,所以我自得其樂。”

蔡老擇忍不住罵道:“良禽不知擇木而棲,這叫愚忠。”

單耳神僧神容一斂,道:“莽犬不識虎威而攫,這叫愚勇!”

兩人怒目而視,蔡老擇忽覺似被迎麵打了一拳。

餘勇原來就在這對視一瞥的當兒,單耳神僧已把他的“四化**”,自眼力裏發射出去,蔡老擇怎抵擋得住?一時間雙目隻見青光,金星亂炸,不能視物。

張三爸叱道:“千裏神捕,你要對付的是我,何必找小輩出氣!”

單耳神僧道:“不懂尊重長輩的小輩,就該得到教訓!”

何大憤忽叱道:“沒有資格當人長輩的長輩,小輩也不必自屈為小輩!”

單耳神僧突然重重地哼了一聲。

張三爸雙手拇指均穿過中及無名二指,迅疾地在何大憤身上兩穴按了一按。

隻聽“噗噗”二聲,何大憤衣襟上激蕩起一些塵埃,他自己也覺著了兩擊,但似乎又並未負傷,隻是耳際嗡痛了一陣子。

原來,張三爸看準單耳神僧將會出手,所以先用“封神指”護著何大憤,化解來勢。

單耳神僧的出手方式甚異,他的“四化**”中的其中一化:“勁化”,便是把勁道力道,轉以在五官七竅中發射出來,成了無形暗器,委實難防。

蔡老擇平素機警過人,但隻與他眼神化勁對了一下,立即傷目,便是吃了這道暗虧。

而今單耳神僧這下故技再施,卻給張三爸的“封神指”早在何大憤身上布力發功,封了開去。

單耳神僧悻然道:“張天機,你今天要是不先負了傷,再加上中了毒,我要取你,也沒多大把握,但你現在至多隻剩下一半的功力,你的‘封神指’和‘反反神功’封殺得了我‘四化天法’中的幾法?算了吧,你還是降了吧!”

陳笑哀求道:“神捕,你也是俠義人,何不高抬貴手,行行好事,就放了我們一馬?”

單耳神僧笑道:“我說過,我不是大人物,我也沒有開天辟地的大誌,創幫立業的雄心,一生人,一輩子,快快樂樂、開開心心便好,那樣子,多累啊!我也要做好事,但反正做善事不一定就有好報,我的善行也僅止於在能力範圍之內,無傷大雅地幫一幫人,至重要的是不可誤了自己,樹立大敵,那樣,也算幫了人,也不妨礙自己,這種好事我會做。現在放了你們,我豈不是得要與相爺那一夥人為敵了?這樣的事我決不幹!”

張一女大罵道:“你求他作啥?他要爸爹降,是怕萬一動手,勝不了他便得兜著走,就算贏得了,他怕萬一有死傷,那時,江湖上俠義中人,有誰不怪責他!他是好事不幹,便宜撿盡,央他作甚!”

單耳神僧哈哈笑道:“聰明!反正我不幹大事,也不圖清譽,你怎麽說我都可以,我隻求辦好公事、善己身!你看多少人少懷大誌,雄圖大舉,到中年意誌消沉,到晚年早已潦倒不堪,人生一世,為魔障所蔽,卻又何苦!”

忽聽一人朗聲道:“大丈夫行當於世,豈可庸庸碌碌,隨波逐流,不建絕世之功名而棄世?神僧之言,餘不苟同。”

單耳神僧瞳孔收縮:“又是你。”

張一女悅然道:“又是你。”

何大憤、蔡老擇、陳笑、梁小悲都道:“果然又是你。”

來人正是少年名捕鐵遊夏。

他豐神俊朗,氣字不凡,但身上有五六處傷,看來,七蠢碑那一役,他雖能退敵,但也付出了相當的代價。

“天機”諸子在這落難時候,一見著他,都親切得激動了起來。

——好像他一出現,就有正義了,就能安全了。

單耳神僧怫然道:“你逞什麽一己之能!身為捕頭,吃朝廷俸祿,卻不抓賊,反而私結流寇,這像什麽話!”

鐵手昂然道:“我就是因吃朝廷俸,不欲做任何危害朝廷社稷的事,要替國家惜才,才不胡作非為!”

單耳神僧冷笑道:“你這算是跟我對抗了?你年紀還小,為這幹盜寇一生前程盡毀,值得嗎?你火候還不夠,跟我對敵,能有生機麽?”

鐵手誠摯地道:“單耳神僧,早名動天下,天機爸爹,也俠震乾坤。我力微量薄,妄論什麽救爸爹抗神僧,隻不過,這件事隻要是值得我做的,我便做去,而今金人猖獗勢大,難道我輩身為中國之士,便就強大而反宋廷不成?隻要事是該為的,我力量再薄,你勢力再大,我也要和你對抗,成敗不論,勝輸不計!”

單耳神僧怒笑道:“好,好,你竟敢和我一戰?我瞧在你深受諸葛先生賞識之故,才延了三天期限,這次,你敢再攔阻,就逮你一並歸案。你要是落在蔡京手上,下場如何,應該清楚。你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鐵手淡淡笑道:“凡有必要的戰鬥,我決不回避。”

單耳神僧怒道:你以為自己很勇敢?那隻不過是匹夫之勇。而已!”

鐵手平和地道:“與人比鬥爭勝,縱盡挫群雄,餘不為勇也;惟明知不可為而義所當為者,為之,雖千萬人吾往矣,餘稱勇也,不敢後人。”

單耳神僧怒目看去,鐵手連忙運玄功,要抵擋這精通“四化**”的千裏神捕以目力運勁來襲。

不料,單耳神憎的怒目,忽爾變作笑眼。

鐵手猶不敢鬆懈,暗自提防。

他天生臂力過人、內功基深,因辦數案均明察秋毫、決不縱枉,使京城的諸葛先生深為賞識,三次召見,並因材施教,授之絕頂內功要訣:“一以貫之”神功。

這“一以貫之”的內功,以一息生萬法,鐵手習之,如虎添翼,奈何他當時尚年輕,火候未足,麵對這名動天下的老神捕,加上己身遇數戰,力倦勢疲,雖仍為義不退、當仁不讓,但心中難免忐忑。

隻見單耳神僧笑得古怪,望著他身後。

他是忠厚人,但決不愚笨,所以仍兀自警惕。

單耳神僧詭笑道:“我本也沒多大把握,可以一口吃掉那隻辣老薑張龍頭,還有你這初生犢嫩捕頭,沒想到,竟來了這麽個些人兒,你們這回可一個也逃不了了。”

鐵手見陳笑等看自己身後的眼色,都十分訝異、憂憤,而張三爸的神色,更是充滿了難以形容的絕望,心中一沉,卻聽背後一個如破甕裂缸銳疾的女音問:

“這兒誰是張三爸?”

接著便是嬰孩的啕哭聲。

蠢蛋鐵手一麵提防,一麵轉過臉去,隻聞耳際單耳神僧嘖嘖地歎了一聲。

那是一個冰清玉潔、臉白如霜、眉目如畫、體態輕盈的女子,紫絳衫、藍窄裙,站在自己的身後,懷裏抱著個嬰孩,手上拿著一冊繡金紅綢簿子,端的是秀麗絕俗,她隻不過僅在一丈之遙,自己竟未警覺!

那婦人身邊還有一個人,湛藍色的長袍,頭低垂,俯視地上,似是那兒有什麽大有可觀的事物,但那兒卻隻有他微微傴倭的影子。

這人頭上裹著重重黑帛,仿佛他的頭本碎裂成四,而今得用布裹實,務求它不再裂開似的。

縱沒看到他的樣子,也會覺得這男子很寂寞,還有一種很濃的憂鬱。

鐵手一看,就覺得肅然起敬。

他雖然不知道他們是誰,但卻馬上可以感覺出來:

這雙男女是一對夫妻。

男的對女的好。

女的對男的也很好。

他們都很愛他們的小孩。

更重要的是:

這一對“壁人”都肯定是高手。

這時候,鐵手雖不過是十九歲,但一個真正的高手,一定是對敵手有敏銳感覺的人,他一眼就看了出來:這兩人隻怕是他出道以來,最可怕且是首遇的大敵。

——如果,萬一,不幸,他們是他的敵人的話!

那美婦用一種冷而略帶沙啞的語音問:“誰是張三爸?”

張三爸苦笑答:“我就是。”

看來,他已知道來者何人了。

美婦臉無表情,隻淡淡地說:“我們夫婦奉旨承詔,且受了海捕公文,要抓你們返京歸案。”

她稍頓了一下,才說:“我夫君是霍木楞登。”

張三爸長歎一聲。

他縱橫江湖近三十年,卻知道自己今晚恐怕要折在這裏了。

“鐵兄弟,這兒的事,你就不要理,我隻有一個女兒,托你好好照顧。你要交我這個朋友,就不要再理這事,這本也不關你的事。”

鐵手忽然大哭三聲。

梁小悲很奇怪。

他不明白這比他更好漢的少年人為啥未戰先泣。

但他不問。

他向不問人。

他覺得問人是一種恥辱。

——不知才問人,他豈肯自認不知!

陳笑不然。

他不明白。

他每遇弄不清楚的事,就立即發問個清楚:

“你為什麽哭?”

鐵手笑道:“我恐怕要喪在這裏了,大誌未酬,江湖路正長,我竟然就這佯死了,實在心中也很不平,也當然很悲傷。既然傷悲,又何必裝作若無其事?所以我哭。”

張三爸即道:“你大可不死,馬上離去便是。你救了我女兒,比救了我我還更謝你,用不著大家都折在這裏!”

鐵手道:“我便是要交你這個朋友,豈能在朋友遇危時棄之不顧?看來,我跟你這朋友,先隻交到這裏,未來在來世再續了。”

張三爸慘然道:“隻是你少年英俠,因我的事所累,不能為俠道作一番驚天動地的事來,就這樣死了,我很難過。”

鐵手道:“一切因時而遇,我不求做大事,隻求為該做的事盡力而已。今晚我是求仁得仁。反而爸爹的‘天機’本大有作為,卻因朝中奸佞當道,武林邪魔橫虐,未遂抱負,才是可憾。”

兩人說著坦然,但所說的好像都以為自己死定了似的,但依樣說得那麽磊落灑然。

這時候,敵人已通知各路埋伏,載斷已扶負傷的鍾碎行過一邊,巴比蟲與“九分半閣”的子弟,吳公領三百官兵、龐捌和“單峰神駝”馬交、還有“神駿金鉤”辛大苦、“寶馬銀槍”辛大辛、“止戈幫”的幫主“指天金戈”武解及他們那一班徒眾,全都包攏上來了。

還有一人,十分瘦削,輕若風吹得逝,一身燦亮銀衣,正環臂冷顧大局。

載斷正在這人身邊才敢為鍾碎療傷。

這人當然就是“暴行旗”的老大:

“閃靈”柴義。

都來了。

——向來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在鐵手和張三爸心目中,這些人雖多,尚不足畏,可怕的隻有兩人:

單耳神僧。

一一還有“鐵閂門”霍木楞登。

這兩人聯手,鐵手就知道,自己要告別自己的一雙手了。

——霸州第一捕頭霍木楞登,跟“神捕”劉獨峰、“捕神”柳激煙、“捕王”李玄衣、“捕鬼”懾青、“捕霸”靈鬱布,“捕帝”獨孤孤獨等人齊名,是為“鴛鴦神捕”。

不過,現在看來,這對“鴛鴦神捕”雖然很和諧,但也顯得十分落寞,非常憂悒。

張三爸見鐵手不肯離去,隻好說:“我求你們一事,這兒我奉陪到底了,我女兒和門徒,你們就高抬貴手,格外施恩,放他們一馬吧,張某我感恩不盡。”

大家都笑了。

冷笑。

哂笑。

單耳神僧道:“剛才我開出條件,你偏死不接納,現在就算我肯,你招來了這麽多道上好漢,你的肥肉加起來還不夠十四兩,光宰了你夠分嗎?”

大夥兒又笑了起來。

在得勝者的笑聲裏,最容易找到的特質是:囂。

這是囂笑。

在大家囂笑聲中,那女子忽問:“張三爸,你在丙寅年臨江之畔,是不是殺了一個外號‘九天玄男’畢家繩的人?”

張三爸想了想,道:“我殺的人不少,不能一一盡記。但那年在臨江,我確殺了一個額上有痣的人,不知是不是他?”

婦人點首道:“便是他了。他是我的堂兄。”

張三爸愣然。

婦人又問:“七年前,你沿京畿路赴藍田,在直縣又殺了一個人,叫‘奪魂鈴’杜怒門,有沒有這件事?”

張三爸長歎道:“是,這我倒記得。我本來不想殺的,但到頭來,還是下了手。”

婦人用筆尖在冊子裏勾了勾,道:“杜怒門是我夫君的五師弟。”

張三爸嗒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