婦人再問:“去年,你在方陵一帶殺了一名女子,她姓馬,名麗,綽號隻兩個字,叫‘染血’。這事也確實吧?”

張三爸苦笑道:“不知她又是你什麽貴親?”

婦人隻道:“她原是我未嫁前的貼身侍婢。”

張三爸索性豁出去了,問:“還有什麽冤頭債主,趁我還有一口氣在,都問明好了。”

婦人果問:“還有一個‘下三濫’何家的高手,名為‘今宵酒醒’何處,這個人——”

張三爸前知殺那三人,乃跟這對夫婦仇結深了,而今乍聽此人之名,卻喜出望外,馬上說:“他,我沒殺,他負了傷,給人包圍攻殺,我,我救了他。”

婦人這回向她的夫君點了點頭,平靜地說:“何處果然是他救的。”

然後轉過頭來,向張三爸道:“他是我們夫妻的大仇人,當年,我們的房子家業,就是他縱火燒毀的。”

張三爸慘笑了起來。

他扶額苦笑道:“我總是殺不該殺之人,救不該救之人,天哪,我到底是不是一個大蠢蛋!”

比蛋還蠢“不,”那婦人平靜地對她的丈夫說,“你殺的是該殺的人,救的是該救的人,所以你比蛋還蠢,不隻是蠢蛋。”

她掀開冊子,道:“‘九天玄男’是蔡京手下一個栽贓大王。蔡京一夥如果要害一個人,而如果要害那人又一向清廉耿介,若無誣陷之法,畢家繩便應運而出,他先與那人結交,然後寫謀反信,送達他家,或將贓物,暗置其宅,又或打探那人身側,有什麽可以害他的人、羅織的罪,凡經畢家繩出動的栽陷的案子,一定牽連甚重,永不超生。那次,他在臨江害殺了清正廉潔的縣官林不肯全家,你忍無可忍,所以才把他殺了。”

他的丈夫已蹲了下來,這時,倏然說了一句話。

這句話隻三個字:

“殺得好!”

說得斬釘截鐵。

那婦人莞爾一笑,拍拍褪褓裏的小寶寶,溫存了幾聲,又翻開冊子的另一麵,道:“杜怒門此人別的不說,單是八年前的一年之內,以他的‘奪魂鈴’邪法,就連奪了十七位黃花閨女的貞操,那次他在藍田打你女兒的主意,他傷而饒之不殺,逼他改過自新,不料他怙惡不悛,到了直縣,又要劫奸一名未入洞房的新娘子,你卻在後跟蹤,見他不悔,便殺了他。”

她丈夫拍拍地上的影子。

“殺得好。”

好像是影子在說話。

婦人睨了她丈夫一眼,又翻到另一頁:“‘染血’馬麗以前倒是一個好女子,但後來不知怎的,臉上長滿了瘡疥,她為了要治療毒瘡,誤習‘血霜妃’豔無憂的秘技,非要吸吮嬰孩之血才能生肌換膚,於是就奪人嬰童,殘殺甚眾,給你撞上了,當然也不能活命了。”

她的丈夫突然站了起來,麵對影子說了一聲告別的話一般的:

“該殺!”

婦人嫵媚一笑,款款地道:“‘今宵酒醒’何處確是我夫婦的‘大敵’我們曾幾度意欲歸隱,他都千方百計,逼我們重出江湖。我夫累世跟‘下三濫’何家有宿怨,但自我們兩相識共偕之後,不喜酬酢,亦無心卷入武林仇殺之中,所以常隱居起來,過著平安平常但快樂的生活。那時候,我們的武功並不好,曾三次遭‘下三濫’的暗算,都是何處私下救了我夫婦倆。他說:‘你們終日逃藏,也不是辦法。人要自救,才能救人;人應助人,不求人助。你們是有能之人,尚一意逃避,難怪這俗世裏常為豺狼當道,都是你們為一己之私而造成的!’他怕我們又安居不出,還不惜一把火燒了我們的房子,要我們在餐風飲雨中力圖振作。不錯,他是我們家的大仇人,但也是我夫婦的大恩人,而且也是‘下三濫’何家自‘戰僧’何簽之後的一大英雄,你救了他……”

她丈夫陡叱了一聲。

“救得好!”

如此峰回路轉,著實令張三爸喜出望外。

那年輕美婦繼續迅翻錦冊,道:“我們查過了你過去傷殺人的檔案一百四十一宗,全是為民除害,為國殺敵,就算殺傷我們親朋好友的三宗,也是理所當然,隻有兩宗例外……”

這回,連張三爸自己也好奇起來了:“是哪兩宗?”

婦人道:“一宗是你對付自己的胞哥張二爹。你因為恨他虛偽不孝,把服侍雙親的煩瑣事務全部回避,平素忤逆無情,任由老人家淒苦過其晚年,孤苦無依,而又把門麵功夫做足,逢拜壽舉葬的大禮時卻在人前充作孝子,這等虛假功夫,瞞不過你,所以你待雙親仙逝之後,便毅然與張二爹翻臉,又因他數度意欲加害於你,你也對他見死不救。……‘天機’一組,原來宗旨是守望相助,在這一點上,你辦不到。”

她丈夫忽道:“那是他的家事,我們不能插手於人家事,何況,他也沒害人殺人。”

少婦一笑。

倒是張三爸按捺不住了:“還有一項呢?”

少婦又掀開另一頁:“吏部侍郎韋他命,因遭童貫家臣的追殺,求救於你,你卻不施援手,見死不救。”

張三爸恍然辯解:“那是因為他趁舊黨得勢之際,誣殺新黨多人,其中有好些是朝中正直之士,也有好些是我的好友。”

少婦隻說:“我知道。”

她丈夫說:“他是人。”

少婦說:“所以他也有過錯。”

丈夫說:“但錯失不大,不足以罰。”

少婦道:“反過來說,我們查過單耳神僧殺人檔案三十三宗,其中就有七宗是枉殺,三宗是私仇,兩宗是誣陷。”

單耳神僧大耳一聳:“什麽?”

少婦又翻冊子的另一頁:“丁已年,‘流沙公子’史曆巴因為嘲笑過你,戲稱你為‘單耳禿驢’你含恨報複,後來史公子因醉後失言,說宋廷積弱,重文輕武,武將不敢戰,文臣多貪財,皇上要查辦此事,你索性把自甘受縛的史曆巴殺了,說他‘畏罪逆抗’故而收殺,這是公報私仇。”

單耳神僧額上冒汗:“這……這事你怎麽……知道?”

那丈夫隻說:“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少婦接著又道:“今年初,你見中州兩位小神捕‘大膽捕快’李代,‘細心公差’陶薑名聲大振,有浸浸然青出於藍之勢,你怕他們威脅到你的地位,於是在王黼麵前參了他們一本,一個給冤下牢裏,說是窩結遼兵;一個給充軍西涼,罪名私結匪黨。”

那丈夫道:“不能容人,竟至於斯。”

單耳神僧汗涔涉下,辯道,“荒唐!他們兩人,是我一手培植出來的,我怎會害他們!要不是我保住他們,他們早給殺了頭了。他們兩人,都不學好,不好好讀書,一味好結悍匪,**異黨,才致如此,關我啥事!”

少婦平靜地說:“他們也以為不關你的事,以為你挺身周護,還對你感激涕零呢。你好人當盡,惡事做盡,瞞得了天下人,卻瞞不了我們!你還要我再念下去嗎?”

單耳神僧怒道:“你們是誰?別以為‘鴛鴦神捕’就可以節製得了單耳神憎!?我千裏神捕上受命於朝廷,更承恩於相爺,今天有公文詔令,要捕殺叛賊匪首張三爸,鐵遊夏年少無知,阿附匪黨,自是一並拿下!霍木楞登,白發娘子,你們聰明的,就跟我一道剿匪,要不然,退開一旁,沒你的事!否則,今兒大家聽著了,凡附匪作亂者,罪加一等,格殺毋論!”

吳公、巴比蟲都看勢率眾大聲應和:

“是!”

少婦昵笑,睨向丈夫。

霍木楞登似是剛看完了自己的影子,現刻抬頭望月,樣子清矍,十分落寞:

“我們還是對抓你較感興趣。”

“抓我!”單耳神僧吼道,“你憑什麽?你是我之敵!?你可有欽命公文!?我是相爺近前謀士,相爺亦多用我諫言,你倆當了捕快多年,仍隻是雜役閑差,無用之人,敢來惹我!?”

四化**霍木楞登跟他的夫人相視一笑。

“大丈夫生不逢時,定當無用於世,始能全誌,唯小人才亟於見用,助長yin威;”少婦緩緩地道,“真有滿腹經綸者,豈可為人之諫士?就算主子再英明踔厲,但用廢憑人,豈有明節之地?要做,就做擇諫人主,任黜由己,否則,寧當無用之人。”

單耳神僧怒道:“那你又當捕快?”

鐵手眼裏看耳裏聽這一對六扇門前輩裏神仙俠侶的風範,不禁神往,乍聞單耳神僧反唇怒問,不由即道:“要做無用之人,隻因不為奸佞所任意濫用而已;夫一天活於世,便一日不作,一日不食;一天不事,一天不息。當一個真正的捕快,除暴安良,這便是大丈夫的事,豈可因惡小而為,善小而不為!”

霍木楞登眼神一亮,目光一長,道:“看來,小兄弟和我的心誌竟是一樣。‘鐵手恭敬地道:“豈敢!小輩久聞俠侶大名,心儀已久,苦無拜會之機,今得見風範,得睹神采,實大幸也!”

單耳神僧“呸”了一聲,向包圍上來的差役、官兵、壯丁、徒眾喊道:“我有王命在身,這幾個反賊叛匪,先拿下了,格殺勿論!”

眾人齊聲應和,響若雷動。

但在殺氣騰騰的喊聲當中,霍木楞登的一幽語音,依然傳來:

“我這個沒有王命在身的,卻有大義在心,偏要來拿你這個身負欽命的。”

說罷,他走過去,很親昵地垂望了他的夫人一眼,深情款款。

然後,他垂望妻子懷中的孩子,動作十分輕柔。

他挺直了身子之後,大家才看出他雖瘦削,但十分高大,手臂也特別長,垂下來竟可及踝,手指也比手掌還長上一半。

之後,他環臂走向單耳神僧。

“聽說你精通‘四化**?’”

“我也聽說你長於‘三不神功’。”

“你的‘四化**’是‘化勁’、‘化力’、‘化敗’、‘化氣’。”

“你的‘三不神功’是‘不通’、‘不破’、‘不死’神功。”

“那好,你四化,我三不,我們正好天生一對。”

“誰跟你天生一對!”單耳神僧一直沉住氣,到了此際,都發作了開來,“你是匪,我是官,來人啊,全拿下了,抵抗者死,不許逃掉一個!”

他第一個就衝殺了過去。

但他的目標不是霍木楞登。

而是張三爸。

他決意要給霍木楞登一個機會:

一個可以不要“多管閑事”的機會。

也同時給自己一個機會:

一個可以不在此時對付這難纏家夥的機會。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這對夫婦是遲早都要剪除的,但並不爭在今晚。

他有很多辦法可以鏟除這種不知好歹的家夥。

何況,這對夫婦也著實知得太多了。

——知道得太多的人都不易長命。

他的頂頭上司,跟他一樣,也不希望人知道得太多:偏偏霍木楞登和白發娘子對許多事都出人意表的“了如指掌”。

這不行。

這種人留不得。

一一但最好不是今晚就動手。

一個聰明人,是要懂得在同一時間內,盡量避免對付一個以上的敵人。所以他衝向張三爸。

主敵是這人!

就在這時,霍木楞登突然做了一件事。

他一伸手,解開了裹額的黑布,露出一大把長過腰臀的銀發。

月光如雪。

發色欺霜-

——好一大把銀色的發!

少婦似早已知其夫君會這麽做,她盈盈接下那裹發的黑布。

鐵手看得呆住了。

發色皚皚,更顯得霍木楞登落寞無比。

隻有他在看他愛妻和兒子的時候,眼光裏才又滿溢著溫存溫柔。

鐵手現在才明白,為何這少婦叫做“白發娘子”了:原來她有一個白發三千的丈夫!

霍木楞登發出一聲長吟。

他拔出一根白發。

銀發抖直如針。

長針。

針刺單耳神僧的耳孔。

單耳神僧全身凝聚了內家罡氣,但耳孔正是他的罩門!

單耳神僧此驚非同小可,他蓄勢待發的一掌,已攻了過去。

霍木楞登銀發飄揚,手裏的一支銀發發出劍鋒破空嗤嗤之聲,在月下,恍似銀皚皚的一片雪光,包圍住了單耳神僧。

他手中的發是針劍。

頭上的發是千百道劍針。

但他仍衝不破。

衝不入單耳神僧的“化勁**”。

一一隻要是帶勁的攻勢,單耳神僧就有辦法將之化解,並且借勁回勁,反攻對方。

反攻己然開始。

鍾碎的傷已愈可七成。

他立功心切。

他抄了兩把刀,衝近張三爸。

載斷也擷了一支槍,來攻爸爹。

鐵手攔在兩人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