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對老夫婦叩頭如搗蒜,跪哭哀求:“軍爺,富大人,別為難我們了,我們窩藏欽犯,哪有這天大的膽子啊!”

敢情那軍官的氣焰是這對老夫婦所熟悉的,但他卻不為所動,手下官兵更如狼似虎,大肆搜索,凡搜得一些值錢飾物,全都說:“這是賊贓!”馬上拿走,理直氣壯,當真是臉也不紅。

軍官一腳把老夫婦踢開,那邊有嬰孩驚號起來,有狗在狂吠,軍官一揮手,手下即下手,汪的一聲,那狗立即就沒了聲響。

老太婆哭喊:“阿黃,阿黃,你們殺了阿黃。”

軍官豎眉怒叱:“再吵,連你也宰了。”

老公公連忙抱著褪褓中的嬰兒,以布帛掩其咀,怕這些喪心病狂的家夥真的連小孩子也殺了。

不料,那姓富的軍官反而因此靈機一動,一把將嬰孩攫了過來,以尖刀磨著裹嬰兒的布緞,獰笑道:“修老爹,你是這個村子裏最有錢的,一定曾周濟過‘天機’叛賊,這還是趁早把藏起來的金銀珠寶全給了我,省得我的手一抖,嘿嘿,這可不是玩的。”

修老爹跪求道:“大爺,大爺,我哪有錢哪。三個兒子,一個給你們抓走了,一個給你們殺了,剩下一個,也嚇跑了,我們有田沒人耕,果腹尚且不能,請求大爺放了我這小孩子吧,皇天在上,我們哪有錢哪——”

那軍官惡向膽邊生,罵道:“壞就壞在你那一個逃亡的兒子上!他一定是去投匪,你再不交我財物,我就——”

那嬰兒又慘哭了起來。

陳笑聽得為之發指。

“天殺的——!”

就要衝出去。

張三爸一手把他挽住。

陳笑不解。

“絕對不可以插手。一旦出手,軍隊就會得到訊息;我們還在蟈蟈村,那時,我們就逃不了,一切複興大舉,都得前功盡棄了。”

“可是,”何大憤悲憤地道,“我們總不能眼見——”

張三爸繃緊了臉,下令潛行。

行到將近村口,忽見數名“九分半閣”的徒眾,閃入另一小戶人家的竹籬去。

張三爸等吃了一驚,忙朝樹影裏伏下,隻聽那幾名“九分半閣”的人拔出兵器,笑說:

“這人家有三個姊妹花,都美,我盯了好久了。”

“這回趁這一鬧,咱們五個輪著來,一人幹三次,幹不了挺著玩也好,反正賬都算到‘天機’頭上去,不幹我們的事!”

“朝廷請咱們剿匪,咱們豈可無便宜沾!趁火打劫,不幹笨呆!”

這回連梁小悲也要突竄出去。

卻給蔡老擇一把挽住。

梁小悲憤道:“你……”

蔡老擇回頭望了望張三爸,目裏也充溢期待之色。

張三爸臉肌抽搐了幾下,還在臉頰上彈了一彈,在月光灑照下,幾條蓬鬆的白發竟分外銀亮。

“不可以。”

“為什麽?”

“會打草驚蛇。”

“如果我們見死不救,”這回張一女要抗聲了,她畢竟是龍頭的女兒,比較好說話,“縱給咱們活得下去又有什麽意思!”

張三爸長身而起。

他知道自己不領頭先走,他的弟子都決不願走,而且如果不走,隻怕就會喪在這裏,他始終堅信:官兵盜寇都旨在引他現身。

他背向月亮照的方向走去。張一女一咬銀牙,攔在他身前:“爹,我們這樣做……”張三爸澀聲叱道:“快走!”大家隻好跟著走。張一女仍抗聲泣道:“爹,咱們這樣活著,不如不……”“啪”。

張三爸摑了他的女兒一巴掌。

然後他看見清冷的月色下,女兒玉頰上的兩行淚。

清淚。

張三爸一跺腳,不顧而去。

走了半晌。

他負手,抬頭。

長空一輪月。

野嶺。

荒山。

他忽然止步。

“你們都想去救人?”

他身後的人都一齊答:

“是。”

“你們不怕死?”

“怕。但若能活人於死,自己區區一死,不足道也。”

“好!”張三爸霍然回身,目亮精光,道,“你們都不怕死,難道我這當龍頭的怕?你們去吧,以‘天機’名義,儆惡鋤奸,把那些為非作歹、為虎作倀的家夥,全給我好好教訓教訓!”

“是!”

開心得他們!

——開心的他們!

一下子,一溜煙似的,張一女、梁小悲、何大憤、陳笑,全衝掠回蟈蟈村去,看比賽誰快似的。

張三爸臉上這才出現笑容。

欣慰的笑。

蔡老擇比較穩重,也比較持重。

他慎重地道:“這下可大快人心了。”

張三爸點點頭,道:“個人生死存亡事小,若沒有原則,失去立場,則苟活不如痛快死。”

蔡老擇微喟道:“你仍是你。”

張三爸負手微笑,他已聽到那姓富的軍官殺豬般地大叫起來,和其他人的驚呼怒叱聲。

“我還是我,沒變。”

蔡老擇謹慎地道:“不過,這樣敗露行藏,是確易遭噩運的。”

張三爸撫髯道:“老實說,我一輩子都沒行過好運,也算是活到現在了,我走衰運已走成了習慣,好運我反而不慣,所以就算是衰運,我也一樣得做事、奮鬥、活下去。”

他耳邊已聽到五名采花賊的痛吼聲。

“我們誰都是這樣。失敗隻使人灰心,但並不使人喪命。咱們寧可冒險遇危地奮戰,不要行屍走肉地幸存。每個人生下來都有他自覺或不自覺的任命,沒有任命的人等於沒有真正生命的人,義所當為的事,還是在所必為的。如果這樣反而遭致惡運,那也隻好聽天由命了。”

忽聽黑渾渾的村落裏回響起一個浩蕩的語音:

“張三爸,你終於露麵了麽!?”

四、白發三千的丈夫凡有必要的戰鬥,我絕不回避餘勇一聲驚呼。

張一女的聲音。

張三爸立時循聲掠去。

那是一家藥局。

藥店門前院子,有一地幹枯的藥材。

兩個人,在月下,一左一右,扣製著張一女。

一個青臉。

一個藍臉。

兩人均寬袍大袖,但藍臉的那個,衣衽間顯見破損汙垢多處。

張三爸一瞥,倒吸了一口涼氣。

——“雷拳”載斷。

——“電掌”鍾碎。

這兩人竟然追來了,看來事無善了,而且,這兩人既然已追來了,隻怕再也躲不過去了。

載斷道:“是不是!我早都說過了,抓住小的,不怕老的逃,這小姐是殺不得,殺了可惜的!”

鍾碎道:“現在抓了女的,不怕男的逃。張三爸,你逃不過的,族主說:隻要讓官兵手下對百姓胡作妄為,你就一定沉不住氣,這下是果然料中,柴老大硬是要得。”

他們說的“柴老大”,便是“暴行旗”的族主“閃靈”柴義。

前晚他們在荒山古廟已盯上“天機”眾人,正待出手時,卻給鐵手截了下來。

當時,載斷和鍾碎決意要先格殺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人。

載斷以折斷了的佛像,攻向鐵手。

鐵手接了一招,很審慎,然後又接了一招,便停下來沉思了一陣子。

鍾碎向來都深知他的二師兄並非良善之輩,這次卻是怎地每攻一招便讓對方歇上好一會,竟不乘隙追擊!

過了半晌,載斷忽然扔棄斷了的佛像。

他攔腰抱住一根柱椽,一搖,再擰,柱子本已將近鬆脫,而今吃載斷巨力扭拗,即拔土而起,折而為二。

載斷向以一切拗斷了的事物為兵器。

他以斷柱攻向鐵手。

鐵手凝視來勢,不慌不忙,但斂神肅容,似對這一招,極有敬意。

待載斷雙柱眼看攻到之際,鐵手才身形微微一矮身,一招“夜戰八方”就發了出去。

這一招卻隻拍擊中柱身,木椽一蕩,載斷悶哼一聲,穩住步樁。

鐵手攻了這一招,又瞑目沉思起來。

載斷卻未馬上搶攻。

鍾碎可急了,大叫:“二哥,一口氣毀了他呀,還等什麽?”

載斷苦笑了一下,咀角竟溢出血絲來:“……不是我不攻,而是他每還手一招……餘力久久未消,我無法……聚得起氣來。

鍾碎這才了然,叱道:“這好辦,我來收拾他!”

他竟劈手把載斷擲棄於地的一半佛像,抓住在手,用力一扔,佛像破空呼嘯,半空炸開成千百片,每一片都自成一股銳勁,激射向鐵手身上數十要穴。

鍾碎的武功,是觸物成碎、以碎物攻襲敵人。由於物碎愈細,愈難招架擋接,跟載斷向以斷物來取敵,二人正好相得益彰。

鐵手乍見千百道佛像碎片,忽然一笑。

他雙手徐徐伸出。

就像在跟人握手。

這時候,月白如畫,他的雙手,竟發出一種優美的金戈鐵馬之聲,也彌漫了一種平和的殺伐之氣。

殺伐與祥和本是不能並存之物,但卻於他雙臂伸出之時並現!

那千百道佛像碎片,也似給這一種神奇力量所吸引,竟全變了方向改了道,均打入了鐵手雙臂袖中!

鐵手長吸了一口氣,整個人似是膨脹了一倍,平和的望著鍾碎,微笑不語,而他的袖子收了千百碎片,卻並不鼓起。

這樣看去,仿佛是他吞下了那些泥石碎物,而不是以袖相容。

鍾碎這時候,心中迅疾的閃過兩個意念:

一是退。

這時候收手,正是“見好便收”,有下台階可走。

另一是不走。

仍攻。

——這少年人武功是如許高,如果現在不鼓起餘勇,把他殺了,隻怕以後就更難收拾。

敵人能在神色不變、舉手投足間破了他的絕招,理應令人感到恐懼。

鍾碎卻不懼。

他明白“恐懼”是什麽。

——“恐懼”就是當你麵對它的時候,你就會變得“勇者無懼”的一個考驗。

所以他怒吼。

衝上前去。

雙手疾搭在鐵手雙肩之上。

他要撕開他。

——撕裂他的敵人。

像在他手中指間的木石磚瓦一般,全得變成簌簌碎片。

他向前衝的時候,像一頭怒虎。

他以淩厲的殺誌激發了他所有的餘勇。

可是他仍警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