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大憤即時握住了陳笑的手。

蔡老擇抓住了何大憤的手。

梁小悲捉住了蔡老擇的手。

一下子,他們全都熱了。

心熱。

暖了。

他們一字橫行,一齊掠回古刹。

沒有人敢向他們出手。

因為“百足大將軍”還在他們手裏。

就算不是,他們也斷然不敢在此時出手。

——你有沒有看過:同心定事成、齊心就成城的場麵?

這就是。

在風中雨中。

在風雨中。

——雖然,梁小悲虎目瞪著不甘,因為鄭重重已歿;雖然,何大憤臉頰鏤刻著不平,為了謝子詠已亡;雖然,陳笑傲笑著如許不憤,因為“天機”已給摧毀得七零八落;雖然,蔡老擇橫眉架起幾許不屈,因為張三爸負傷獨守古刹。

但他們的心頭溫暖。

心熾熱。

因為有朋友。

——這就是兄弟。

這才是比“結義”更“結義”的“結義”,一種不計較利害,可共生死患難,一種不理會得失,隻求大愛長情的義氣盟結,不許人誤解,不容人誣蔑,不讓人見棄,不怕人見笑的情義。

不怕強敵。暴風雨使之更熾更烈。——更有一種“來吧,風雨,我們不怕你”的豪情勝概!

你還是你於是,他們全又出現在負傷的龍頭——張三爸的麵前。

張三爸竭力控製自己的激動:“你走吧,我不想連累你。”

鐵手笑道:“你已經連累我了,這時還要我走,不是偉大,隻是要我早些死。”

張三爸為之氣結。

他隻好對梁、何、蔡、陳等說:“你們走吧,趁現在還可以走的時候。”

鐵手又說話了。

沉默不是美德。

——該說話時不說話,或等別人開口,那絕對是一種懦弱。

“他們也給你累透了,同樣,你也給他們累壞了,現在,應要不分彼此,一起走,一道走,一塊兒走才是。”

張三爸瞠目。

“你是捕快,卻來幫盜匪。”

“沒分什麽捕快盜匪,是正義的,就是捕;是邪惡的,便是賊。管他賊是不是世上大官,捕是不是所謂世間盜匪。”

鐵手坦然答。

張三爸終於忍不住道:“你為什麽那麽信任我?我現在已走投無路、舉世非之,你還是當我好人。”

鐵手微笑:“我不相信你,但我看到你所辦的事,你所辦的‘天機’。你在落難時仍不輕取民宅一針一線,偷雞還得給人淋糞而不還手。你不是好人,卻是俠者。”

張一女噗嗤一笑:“你看得真準。”

鐵手緩緩又道:“看一個人的人格,隻要看他所作所為,可思過半矣。”

“天機”是武林中一個頗有份量的組織。

“天機”的創辦人就是龍頭張三爸。

他在十歲即熟讀經史,少懷大誌。時西夏常派兵劫掠邊地州縣,民苦不堪。當時王安石主政,選拔能人,交付大將王韶為甘肅安撫使,大舉反擊,收複熙州、河州等地,是為宋與西夏交戰多年第一次大捷。

其時,張三爸奮勇從軍,自組“少年兵”數百人,參與探哨報訊,與宋軍並肩擊敵,深得王韶重視。“少年兵”機敏便捷,王韶嘉之為“天機”小組,並曾得到當時宰相王安石禮重稱許。

張三爸迅即擴大“天機”組織,分為十個小組,各可刺探、情報、阻擊、養戰等職,時立戰功,吸收誌士能人,到了他十三歲的時候,“少年兵”已廣為民間所知,而“天機”也迅速壯大。

惜未久王安石即辭歸,新任宰相司馬光斥王韶“開邊生事”免職貶謫,以致前功盡棄。少年張三爸因而遭牽連坐罪,竟判囚三年。

俟他十九歲時,已經練就一身好武藝,重新聯絡各路豪傑,私下懲戒贓官汙吏,這時,“天機”已不屬軍隸,卻在武林中聲名鵲起。

偏在此時,宋廷正任命毫不懂軍事、隻知侍君奉迎的李憲,指揮五路大軍進攻西夏。青年張三爸也自告奮勇,運用個人聲望,發民兵襄助,結果,竟給李憲懷疑這些“青年流氓”是敵方派來搞混的,未攻外敵先殺臂助,“天機”猝不及防,竟給李憲命人伏殺傷亡大半。

可笑的是:攻西夏的五路大軍,四路如期抵達,隻李憲為安撫使的這一路主軍姍姍來遲。李憲怕死貪財,屯兵不進,隻顧沿路“發財”,使迎王師的百姓為之齒冷,簡直比外族恣虐更甚,弄得天怒人怨,民心沸騰。抵達靈州城下的四路大軍,群龍無首,又不敢擅作決定,因而給西夏大軍全麵反撲,決黃河倒灌,死宋軍二十餘萬人。

張三爸見宋軍元氣盡喪,痛心疾首,又在邊地組織民軍禦敵苦守,但其時已兵敗如山倒。西夏在次年攻陷永樂城,宋守軍及抗敵居民二十餘萬又告盡歿。

這一役之後,宋廷積弱,不思反省,反而要找自己人出氣,推諉責任,責怪“天機”等“武林敗類”為西夏作亂內應而致敗,於是下令殺盡這些“以武犯禁”之徒。

其時張三爸以二十一歲之齡,仍然領導“天機”一麵遊擊作戰,一麵打擊西夏犯邊,一麵又得逃避宋廷追擊。

在這種“兩麵受敵”的情形之下,張三爸的勢力依然繼續壯大,並逐漸往中原、江南推展,五年後,已儼然成為“大連盟”和“七幫八會九聯盟”之外的第一大神秘組織,在民間專作打抱不平的鋤強扶弱,對外敵寇邊則作奮不顧身的抵禦破壞。

好景不常。“天機”卻又遇上慘敗。摧毀“天機”的,不是其他漸生忌意的武林同道,也不是異族外患的不共戴天,而是宋廷正陷於朋黨之爭,害了“天機”:由於張三爸少時曾得當時宰相王安石賞識(雖未見過麵,但曾飛傳嘉言相勉)之故,一旦舊黨主持政事,便狠狠的鏟除“宿敵”——“天機”也列為鏟除對象之列。

由當朝大儒司馬光等為首的舊黨士大夫,即行貶謫原以王安石為首的新黨,到了他逝世之後的舊黨首腦,生恐報複之故,漸轉為大舉誣陷屠殺,手段無所不用其極。

張三爸一心愛國,遠離政事,不意會致此禍,加上他的部屬一意藉此升官,騖求錦繡前程,便將他出賣,使張三爸措手不及,被兩萬大軍包圍,“天機”部眾又傷亡十之七八,一時元氣大傷。

就這樣又過了整整十年。這十年來張三爸也灰心喪誌過,也消沉頹靡過,但終究精勵圖強,重振“天機”聲威。“天機”的性質也漸次改變,成了一個專門對付貪官惡吏、大豪劣紳的幫派組織。

直至張三爸過了四十歲。

這時候趙佶已完全信重依仗蔡京,蔡京以新黨的名義,盡斥舊黨,且豎“黨人碑”,辱盡舊黨人。然而其實他隻投機取巧,騎牆賣奸,同時亦盡屠新黨有誌清正之士,所以他得大權之後,除了殲盡舊黨有能之士,也同時打擊新黨有力之人。

張三爸曾是王安石賞識之人,加上擁有“武力”,不奉承謅媚於蔡京,於是蔡京和地方官員,先後派出十數起大軍,攻打,“天機”。“天機”因而再遭慘禍,幾番奮戰,餘下徒眾,十之二三,都分散各處,亡命天涯。

而跟隨張三爸逃亡的,就剩下這幾人而已。

這就是“天機”。

這就是張三爸。

——試問這般的組織,鐵手又怎會對付?

——試問這樣的張三爸,鐵遊夏又怎會抓他?

鐵手道:“現在,你們先走,退到蟈蟈村,再繞過黑鵝莊,入刀斧山,隻要順利通過,進入冀州,官兵軍隊的包圍,武林同道的追擊,便得瓦解,你們隻要緩過一口氣,再從頭來過,仍大有可為。”

張三爸堅決反對:“你自己一個人守這兒,不也跟我要獨守此地同一想法?你反對我這樣,我也不讚同你這般。”

“不一樣。”鐵手道,“這是不一樣的。此刻,我有人質在手,他們不敢強攻。你們有的中了毒,有的負了傷,他們的目標又是你們,你們不退走,難道非死在他們手下才甘心嗎?我既然一人對付得了載斷和鍾碎,手上又有我們這位吳大將軍,在這些人麵前全身而退,應該沒有問題,我留在這兒不是要逞強,而是要把他們的大軍主隊拖死在這裏;而且,我別的不耽心,聽說‘鐵閂門’神捕霍木楞登也來了,我在這兒或可能先耗他一陣子。他是個極難纏的角色,你受了傷,決不能跟他耗硬拚。”

蔡老擇:“鐵兄弟說的是真話:有我們在反而累事。”

梁小悲道:“鐵兄弟,就留我下來,我跟你一同死。”

鐵手道:“你也去,你一人留則大家都不會走,你此刻最需要的是跟你們的龍頭同度厄運。”

張一女道:“他說得對。”

張三爸仰天長歎:“既然如此,我們‘天機’就欠了你的情,負了你的恩義了。”

鐵手大笑道:“我還沒死,你們能欠久嗎?我會找你們償還的,快籌措好償債的能力吧!你現在決不能死,是你欠我的,也是你欠大家的。你看,多少門人為你死了,多少門徒仍可以為你效死,你身負重任,你身欠钜債,別人能死,你決不能!”

張三爸笑道:“我們有的是熱血、誌氣和人頭,你要哪樣、盡可來取!”

鐵手也笑道:“我要來作什麽?我也有。隻有像蔡京、童貫那種人,自己沒有這種東西,才到處要人家的。”

張三爸看著這個年輕人,像絕世的寶劍乍遇曠世的好刀,終於激發起壯誌豪情:“好,你內力高,連鍾碎、載斷聯手都鬥不過你,待我傷好了,毒盡除時,我要親自稱一稱你的斤兩。”

鐵手眼睛閃著光道:“我總有百來斤吧?值多少錢一兩?你果然還是你,張三爸果然還是天機龍頭!”

他為了不想氣氛有一種生離死別樣般的淒傷,高聲說笑,豪語快話,言談自若。

張三爸忽大聲道:“好,這樣個少年郎,才是我好女婿的人選!他日見我,再見你時,當心我把這沒人要的寶貝女兒嫁給你!”

張一女粉麵當時緋紅。

蔡老擇和梁小悲的臉也紅了一陣。

張三爸說完就走。

頭也不回。

——你替我守。

——我走。

一——我欠你情。

——我若不死,我如活著,必還。

這些他都沒有說出來。

江湖熱血男兒,有些活是不必說的。

毋庸說的。

我仍是我雖然仍是遇上了一些小遭遇戰,但張三爸、何大憤、蔡老擇、梁小悲、陳笑、張一女等一夥六人,仍能順利突圍。

他們進入了蟈蟈村。

——進入了蟈蟈村,就等於安全了一半。

隻要逃得過去,就能從頭再起。

——人生能有幾個“從頭再起”?

但隻要信心在、熱誠在、朋友仍在,月缺了可以再圓,城塌了可以再建,連肝壞了都可以再生,有什麽失去了不可以再從頭來過的?

有。

譬如青春、生命、歲月、人……

麵對如斯荒山、孤月、殘景、曉村,還有身邊既受了數不清的傷吃了算不盡的苦而還在捱著肚餓的兄弟門徒,想起昔日的呼兒將出換美酒,鍾鼓饌玉不足貴,沙場秋點兵,哥舒夜帶刀,千騎擁高牙,乘醉聽蕭鼓,鬥酒十千恣歡謔,烹羊宰牛且為樂,東風一夜吹鄉夢,千金散盡還複來的日子。當日攬轡誌國澄清天下,拯救萬民,那些歲月,竟遠了,逝了,不知會否複來,但眼前盡是荒山涼月。

風寒侵衣。

霧寒。

露重。

傷重。

傷重。

心傷。

就在這時,兩枚青錢飛過。

那是“青蛛傳音”:即是以兩枚銅錢緊貼平行發射,由於迸射腕力巧技,使得銅錢在滑行之時相互碰觸,發出輕響,示意訊息。

這是“天機”的傳訊方式之一。

這回的訊號是表示:

發現敵蹤。

來的是一小隊衙差,約十二三人,由一統帶領隊,大搖大擺,好不威風。

他們選了一戶人家。

那戶人家的側巷裏,正好是張三爸等人匿伏之地。

發訊號的是梁小悲。

他的輕功最好,先行探路摸哨,誰也強不過他。

張三爸等立即匿在暗處,留意動靜。

那領隊的軍官命**力敲門,才不過應門稍遲,他就令人踢門,十分囂張。

那戶人家慌忙打開了門,那軍官劈麵就大聲說:

“咱們是奉命來抓張三爸等一眾劇盜的。我們懷疑你們窩藏朝廷欽犯,來人呀,搜一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