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謝子詠先想到:“先點了她穴道不就行了?”

張一女罵他:“她們是普通人,怎受得了封製穴道手法?”

鄭重重慎重地道:“萬一沒人替她們解開穴道,那可慘了。”

張三爸走過去,把手指一隻代表了“龍尖”尊的翠玉戒指除了下來,塞到老婆子手裏:“我們不偷,我跟你換,可好?”

老婆子怔了一怔,看了看翠玉戒指,罵道:“看你舉止高貴身上有這樣貴重東西,還學人偷東西?敢情也是偷人的。人窮誌不能短,你也一把年紀了,好學不學,帶一夥年輕人來偷竊搶奪?人人便是學你這般,稍遇艱辛便害人利己,眼前天下才會亂成這樣子!”

這時,莊院裏忽然走出了四五人,都是十一二歲的少年男女,見張三爸如此逼近老婆子,都持棍喊打:“捉賊!”有一個婢女,還一盂桶就淋向張三爸。

張三爸從未給人當作是賊,給淋了一身,竟避不過去,隻及時閉上了眼睛。

隻聞一陣衝鼻的膻味,原來是尿液。

梁小悲等見張三爸受辱,都護著張三爸要跟對方動手,張三爸連忙喝止。

“我們走吧。”

“慢著,”老婆子抓了一隻雞,塞到張一女手裏,望著張三爸斥道,“看你也淒涼,這雞送你。你這樣打家劫舍,也撐不了多久,遲早定必遭官府抓去,一定當殺人越貨的大盜拷辦。別罵我老婆子多事,我吃鹽多過你吃米:得些好意須回手,否則隻連累你這麽多個手下後生!”

吃回頭草的好馬麵對後山的荒嶺殘月,張三爸負手踱步,不時長歎。

廟前傳來幽怨的蕭聲。

“爸爹,你不要難過,”鄭重重原是負責守在爸爹身邊的人,他見張三爸一下子像老了許多,為他難過,也知他難過,所以忿然道,“有一天,我們若能重振雄風,當回來報這個仇雪此恨!”

“不,不可以。”張三爸連忙道,“有一天我們若能重振聲威,應該要回來好好報答他們的恩典。”

這時,鼻際傳來香味。

他們正在烤雞。

一一一隻雞肯定不能填飽大家的肚子,但總比連一隻雞也沒有的好。u“你去吧,”張三爸說,“不必護著我了,小心他們把那份都搶了吃。”鄭重重聽了,連忙回到廟前“蓄勢待發”去了。

那姓鐵的少年見張三爸獨自望月,走過去,輕聲道:“你很難過?”

張三爸苦笑道:“人最好就是不要夫敗,一旦夫敗,麵子、朋友、財富、榮耀就全都沒了。”

鐵姓少年道:“人誰無敗?不會失敗的算不上一個完整的人。”

張三爸喟然道:“你還年少。”

鐵姓少年道:“一個人是不是個人物,得要看他失敗時如何振作,得誌時如何自抑。”

張三爸訝然道:“你隻是個少年!”

鐵姓少年笑道:“我年紀不大,但早出道些,閱曆也不算少。據我所悉,爸爹跟我傳聞中所得的印像並不一樣。”

張三爸道:“那你本來以為我是個怎樣的人?”

欽姓少年道:“你在官府的文案裏;你是**擄掠、無惡不作、劫餉奪命、殺人不眨眼的強盜。”

這時,蕭聲忽止,荒山更寂,廟前的幾聲爭吵囂鬧,更顯廟後荒涼。

張三爸一哂:“官方發布的消息,信之無異於問道於盲。”

鐵姓少年道:“人們相傳中:你是個為友兩肋插刀,在所不辭的領袖;也是個為國盡忠、舍己為民的俠客。”

張三爸苦笑道:“就算我以前是,現在也已不是了。”

說罷他就走開了。

進入了破廟。

張一女走過來,手裏拿著管玉蕭,跟鐵姓少年道:“其實,我跟你一樣,也有些耽心。”

她的年紀其實與鐵姓少年相仿佛,她對這沉著的青年人很有好感。

鐵姓少年也覺得她是個美麗而好的女子。美麗已不容易,何況人還很好。

鐵姓少年濃眉一剔,道:“他才四十歲不到吧?”

張一女道:“我爹今年四十一了。”

“他太滄桑了,一定受過了許多傷,不止在身上;”鐵姓少年感慨地說,“一個人身子要是受傷太重,便很難複元;一個人心裏受傷太多,也不易振作。”

然後他說:“我擔憂的是這個。”

張一女悒然道:“我耽心的是他……他曆了這次的重挫,像完全變了個人。”

“怎麽說?”

鐵姓少年再沉著,畢竟也是個少年人。

少年人難免都好奇。

“我們這回自京城逃了出來,好不容易才遁戰到了雄州,‘暴行旗’的人搜不到我們,便趁打家劫舍,我以為爹爹按照他平日的俠義心腸,一定會去製止,可是他……”

張一女很難過,說不下去了。

鐵姓少年道:“他現在心情不好,況且,如果出手相救,豈非暴露了行蹤?”

張一女仍是耿耿:“可是,那也不能見死不救呀。”

鐵姓少年道:“我看,爸爹他是心情難過——”

張一女馴良地抬起頭來,烏亮亮的眼像烏漆漆的發一般的黑。

“你明知他人好,也明知他難過,為啥還要不放過他,追蹤他,加害他呢?”

這句話出口的同時,她手上的蕭已疾戳而出。

蕭當然是用竹子做的。

玉色的竹。

但蕭尾端的管沿,卻鑲著銳刃,薄利利一圈,嗖地已抵住了鐵姓少年的咽喉。

鐵姓少年不知是因為閃不開,躲不及,還是根本沒有閃躲,便給張一女的蕭抵住了下頷。

他卻連眉頭也沒有皺。

“你到底是誰?”張一女問。

她很認真。也很機警。

——身為“天機”鋤暴組織的一員,迄今為止,她還未殺過任何一個人。

她手上從未沾血。

但她也從不讓敵人的手上沾了她父親的血。

張三爸一向都很疼她。

這個小女兒。

鐵姓少年笑了。

笑得很溫和。

一種看見小兔子、小烏龜、小八哥似的那種溫和。

“我姓鐵。”

他說。

他臉很方正,牙齒卻很白,很圓。

他這樣笑的時候就像一個比張一女年長很多的長輩。他看著她勻柔的前額,那部位更顯得她非常非常白皙、善感、美麗和秀氣。

張一女竭力裝出個狠樣子。

“你再不招認是誰,我就殺了你。”

“是嗎?”少年還是這樣說,“我真的姓鐵。”

張一女於是計劃要給點“顏點”對方瞧瞧。

一一可是,到底是什麽“顏色”好呢?

(廢了他的招子?)((不可以,那太狠毒了!))(打斷他一隻手?)((不能夠,那太可怕了!))(那就折斷他一隻手指好了!)((十指痛歸心,斷了手指,一定很痛的了!以後卻教他怎樣拿兵器拿書拿筆?像自己如果少了一根手指,蕭便吹不好了。))張一女思前想後,還是沒辦法下得了手,蛆裏隻說:“信不信我給點顏色你瞧瞧?”

“信,”少年說,一點也不畏懼,“我看見了,好顏色。”

“顏色?”張一女倒是奇了,“什麽顏色?”

“美色。”少年微笑望著她,用一種俗世稱為深情的眼神而他自己可能根本不帶感情的眼色,“紅顏的美色。”

一下子,張一女臉全飛紅。

“你一定是奸細,不然就是臥底!”張一女芳心如鹿撞,隻好不斷地說狠話,“我殺了你,我殺了你!”

“不可以!”

忽聽一人低叱。

是張三爸。

他緩步走了出來。

他仍負著手,以平時踱步的姿態。

張一女知道他爹爹平時要作重大決定時,已喜歡負手踱步,最近連遭挫折,負手踱步的情形更頻,而且眉皺得更深,法令紋拗得更顯,來回的步子更急密了。

張三爸負手踱步愈頻愈速,她就愈是多憂慮。

一一如果娘在,一定會好好勸勸爹爹不要這樣子的吧?

(可惜娘已經不在了。)((不在爹的身邊了。))張三爸緩步出來,問:“你到底是誰?”

少年仍神色不變,還是那一句:“我姓鐵。”“如果說你是臥底,為什麽在龐捌布伏好之前,你卻及時通知我防備、指示我們怎樣突圍?”張三爸道,“我雖然敗了,在逃亡,但神智仍未敗亡,我看得出來,兩天前,那個給削了鼻子的人,本來就沒有了鼻子;而大家都把注意力集中在塗了血的鼻子上,致使卻忽略了他隻有一隻耳朵。”

他指了指自己的左耳:“他隻剩下了右耳。”

張一女大為詫異:“那麽,他是……他是……”

“是,”張三爸道,“那人就是雄州‘千裏神捕’單耳神僧。你當時大概是怕他向我們動手,所以藉為他上血掩飾,扭住了他,我是有注意的。”

鐵姓少年道:“果然瞞不過你。”

張三爸負手望定了他:“‘止戈幫’武解把你推了給我,恐怕另有居心。但你又似無惡意,我也留心著。龐家莊示警一役後,你失蹤了一段時候,好馬不吃回頭草,我以為你是不會再來了,結果又出現了,還驅走了單耳神僧,你究竟是誰?”

鐵姓少年笑道:“我不是馬,況且,有些良駒也會偶爾吃些回頭草的。我沒有驅走單耳神僧,以我功力,也不能三兩下就製伏得了他,我隻是告訴了他一些話。”

張三爸在背負的手放到麵前,雙手互插入袖中,橫臂抱時,像冷月的光華一般冷冷瞅住這少年人。

他在等這少年把話說下去。

“我對他說:這件案子我已在辦理中,而且已潛入當成臥底了,發現個中可能有冤情,為了不要錯拿好人,請再給我一段期間,好作觀察。”少年道,“他大概也覺得你們不是海捕公文裏所說的那種十惡不赦的人,所以勉強同意了,隻給我三天期限,要是我還逮不下來,他可要出手了。”

張三爸苦笑道:“單耳神僧的出手一向都很重手。所以他常殺人,很少抓人。但他年紀也比你至少大兩倍,你還有追尋真相的熱情,他可冷靜得很,怎會聽你的?”

少年道:“所以他說:‘你尋求是否有冤,那也無濟於事,上頭要你抓人,你就抓人,上麵要你殺人,你就殺人,冤與不冤,他們不管。你尋到真相也沒用,這樣非但升不了官,還很快就變成了犯。’我說我不管,他就限我三天,否則,誰擋也不管,他至多一並殺了。”

張三爸歎道:“其實他所言甚是。那麽說,雖然你年紀輕輕,卻也是捕快了?”

少年仍笑道:“我姓鐵。”

張三爸忽想起一人,終於動容:“你是滄州少年名捕鐵手?”

少年望著自己一雙大手,笑答:“我的手是比較大了些,但也是肉做骨砌的。我的原名是鐵遊夏。”

話一說完,他突然出手。

一出手就在張一女還未來得及有任何反應前,左手已扳下了玉蕭,迅速前遞,扣住了張一女的脈門,再藉勢一拉,把張一女拉到自己身後,右手迎空一抓,“嗖”地捏住了一枚“電尾梭”。

我想從頭開始原來這一枚“電尾梭”是射向張一女背門的,現在已落到少年鐵手的手裏。

隻聽一人怒叱:“姓鐵的,這不關你的事,竟敢來破壞咱兄弟的好事!?”

另一人也怒道:“虧你還是滄州捕頭,不也是奉命來鏟除妖孽的嗎?你卻來窩裏反,幫奸黨!”

鐵手持平地道:“到底誰忠誰奸,說不分明。你們藉搜捕三爸之名,挨家挨戶地劫掠威脅,據我所知,至少有八位黃花閨女毀在你手上,你們諒也大過了吧?你們出手暗算:一個女子,這算什麽?”

來的兩人已經現身。

左邊一人,臉是藍的,右邊的人卻是青臉,兩人長相就相當可怖,而今在月下看去,更令人不寒而悚。

藍臉的是“暴行族”的“雷轟”鍾碎,齜牙怒道:“臭小子,攻敵以攻其弱為上,我隻要射殺這老王八的女兒,他還能專心平氣跟我們作戰嗎?這你都不懂,還出來在江湖現世!”

青臉的:“電斬”載斷卻陰陰笑道:“現在我看清楚了:這小王八羔子的話不無道理,幸好把這女娃兒留著不殺,還有大用呢!”

這時,張一女己忿然回過身來了,給月色一映,鍾碎和載斷看個清楚,都相視而怪笑起來。

她美得像一位仙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