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殺不下手。

因為龐捌的妻子,兒女見他遭擒,全都哭號哀告,要張三爸手下留情。

張三爸真的手下留情了龐捌的命,因為他知道:在這樣的時勢裏,殺了龐捌,龐家大小,隻怕都活不下去了。

——龐家隻龐捌一個人對不起他,他不能害了龐捌一家十七口。

他率領七名“天機”門人衝殺出去。

圍捕的人是“百足”吳公率領的,有兩百多人,餘眾尚未趕到,張三爸在他們未布防好前就已全力硬衝,終於突圍而出。

不過,陳笑和鄭重重都受了不輕的傷。

鄭重重尤其傷重。

他們逃回霸州野屁店一帶:肚子,仍然是餓的;負傷,比先前更重;追兵,則越來越多;而天下之大,卻無有容身之地。

待稍為安定下來,他們發現兩件重要的事:

一是姓鐵的少年“不見了”。

——一定是突圍的時候,他沒有跟上來,可能已身遭橫禍也不一定。

梁小悲和何大憤一聽,就想回去找這鐵姓少年:

“是他通知我們有埋伏,我們才能及時突圍的,我們豈能丟下他不理!”

張三爸道:“我也欠了他的情,我也想救他,可是這樣回去,又有什麽用?隻聽人救不到,隻枉送了性命。”

蔡老擇則認為那姓鐵的小兄弟應無大礙,因為打從戰鬥開始,他已“消失了”,而直至他們突圍而出,都未見鐵姓少年落入敵手,也未露過麵,雖未“殺出重圍”,但想來亦應已“溜出重圍”了。

此事爭論不了多久,就爭論不下去了:

因為另一事更慘重——那就是饑餓。

饑餓完全爆發。

“天機”諸子已撐持不住。

餓比傷還可怕。他們不怕血戰,無懼負傷,但總不能在完全沒吃東西的情形下血戰負傷。

他們決定無論偷也好、搶也好,都得要弄點東西充饑再說。

他們去了幾戶人家,討吃的,全部沒有,梁小悲光火了,問:

“那你們吃什麽?難道你們不吃可以活到今日嗎?”

那些瘦骨嶙嶙、衣不蔽體的百姓倒很樂意回答問題:

“我們賣掉老婆、賣掉兒子、賣掉女兒,能賣的都賣了,隻換一兩頓好吃的,剩下的都得交給官差辦花石獻呈聖上。”

“要吃的,還是有的,我們吃蓬草,那味道像糖一樣,吃了隻求餓不死。但近月天旱,年來無雨,蓬草也沒了,草根也挖盡了,隻好割樹皮來吃。榆樹皮的味道不錯,你們可以試試看,但近的都給吃光了,隻好吃其他樹皮,吃了有時反而可以早些死。”“還有一種叫觀音土的,是石塊,用水煮沸成糊,味道腥膻,吃一點就飽,但不久就腹脹不止,土和泥在肚子裏還原為無法屙瀉,墜脹而死。我們原來貧苦的早就給壓榨光了,本來富有的也給劫奪淨了,我們這一帶正為奇花異石呈給皇上,大大小小官員都多多少少撈一筆,這兒還好,鄰縣已開始吃人肉了。

這次她忍住不吐。

忽見一小孩趴在地上吃東西。

她興高采烈地拍手叫:“終於有東西可吃了。”她這回倒不是為自己找到吃的而高興,而是為那皮黃骨聳腹脹的小孩而喜悅。

但行近一看,卻見那小孩吃的是糞便。

他太餓了。

就在這時,隻見一人血流披臉,顫顫晃晃地走來,邊哀叫道:“我的頭呢?我的頭哪兒去了?請行行好,替我找頭!”

張三爸等定睛望去,隻見來人整個鼻子給人削卻,發亦剃光,臉頰血流不止;眾人雖曆過江湖大風大險,也不禁駭然。

鄉民都說:“這本是商賈,敢情是來到這一帶,貨銀全給劫了,妻女也給擄走,他的鼻子也給人削下來吃了,於是就瘋了,這兩天都在這兒找他自己的頭。”

張一女聽了,就很同情:“爹,我們要不要去幫他?”

“幫他?幫他找吃的,還是找妻女貨物,或是找害他的土匪一把燒殺?”張三爸慘然道,“我們現在,恐怕連自己都幫不了自己了。”

忽見一個人影,掠了過去,按倒瘋子,替他止血裹傷。

卻正是“失蹤”了一段的時間的:

鐵姓少年。

看樣子,起初那瘋漢似還不情願,故而掙紮甚劇,但後終不再掙動。那少年敢情很有兩下子。

“爸爹,你覺不覺得這少年人神出鬼沒,很是有點可疑?”

“可疑?”

“他來路不明,”蔡老擇說,“還是防著點好。”

張三爸道:“也不怎樣,他一直都是幫著咱們的,切莫把朋友逼成了仇敵。況且,他也隻不過是一個少年人罷了,他能做什麽?”

“爸爹曆難,反而更仁慈了。”蔡老擇不表同意,並說,“可是,對敵人仁慈無疑就是對自己殘忍。你不殺龐捌,那是放虎歸山,當年魏武王隻因疑心就殺洛陽呂伯奢一家,但他也因而能挾天子而令諸候,成蓋世之雄,今龐捌卻是罪有應得,該死之至。”

當然由你打頭陣蔡老擇所說曹操殺呂伯奢事,張三爸是明白的。他手下養有不少能人異士,像梁小悲便精擅輕功雕版之術,何大憤精幹刺繡紡織,陳笑擅於陣法韜略,謝子詠善於卜算繪圖,鄭重重則是悍戰刀客,蔡老擇則專研史書兵器。他常常聽從身邊這些高手的意見,綜合分析後,再作出判斷,集眾人之得,可保不失,其實,這也就是張三爸有過人之能、用人之得。

曹操原跟呂伯奢是故交,當時曹操不肯接受董卓封官,易容化裝,自洛陽出,投奔伯奢。伯奢正好不在,伯奢子及其家人見曹操至,十分高興,磨刀霍霍,曹操是驚弓之鳥、疑心病又重,竟不問情由,連殺呂家八口,後來知道伯奢一家隻是磨刀殺豬以款待他,他還不悔,說,“寧可我負天下人,不令天下人負我!”然後逃亡,路上恰遇呂伯奢沽酒回來;伯奢見得故交,喜極,不料曹操心狠手辣,一不做二不休,竟連呂伯奢也一並殺了,以絕後患。

蔡老擇引曹殺呂家為例,是勸張三爸不該存有婦人之仁。人在險境中,要化險為夷,就得要冒險。要凶險不成危險,就得先把凶險徹底消滅,完全鏟除。成大事者,本就該有非常手段。

不過張三爸堅持不肯,非常手段者,未必就能成得了大事,但犧牲定必然酷烈;他現在正顛沛失意,更能了解一個人不得誌時心中之悲苦,所以殺友害人的事,他更不願為。

不過,為了充饑,有些事,也不得不為了。

經過饑腸轆轆的聚議後,一眾“天機”成員向張三爸作了一個“膽大妄為”的建議:

偷!

聽到“偷”字,張三爸著實嚇了一跳,連臉色也都變了。

“偷!?”

“不偷不行啊,我們都快餓死了!”何大憤相當悲憤地說。

“再不偷,我們就沒辦法活下去;咱們先偷了再說,俟日後有錢再還,豈不是好?”陳笑比較達觀,所以設想周到。

“請爸爹不要再猶豫了,應作權宜之計,否則,再有敵人來,咱們也無力抗敵了,請三爸三思!”梁小悲悲從中來,對於“偷”,他以堂堂“大俠”身份,當然也覺得無限委屈。

張三爸抖著胡子,看看淒涼的月色,看著看著,臉上也布滿著落魄者的淒涼之意。

“好!”

他像壯士斷臂般地毅然答允下來。

眾為之雀躍。

歡呼。

“——可是偷什麽?”

大家有的是殺人、決戰、械鬥的經驗,但誰都沒有“偷”的經曆。

——從前,連想都沒有想到過。

對了,偷什麽?

大家都莫衷一是,商量不出頭緒來。

開始時,有人說:“飯。有飯萬事足。”

第二人道:“車,你又不是黑炭頭,他才飯桶,平生隻愛吃飯!”

另一人說:“粥,可以吃得比較快。”

第四個人比較有聯想:“最好是牛肉粥,我好久沒吃牛肉了。”

“如果有一條五花蒸鯉魚就更好。”

“我還要東坡羹、芹芽鳩肉燴、金薺玉燴、李環餳、明火暗味炙鵝鴨……還要——”

想到吃,想起食,張一女就一股腦兒順口溜地說了下去。

“想死!”張三爸喝止了她,“你以為你還是在家裏當小姐住在揚州且於紫雲樓上點菜不成!?”

可是他喝止太遲。

人人都聽到對方胃部怪叫的聲音。

“偷飯要入屋,不如就——”蔡老擇隻好充當“老手”,下令道:

“偷**!”

“偷雞!?”

說了這兩個字,人人都似罪大惡極似的,紛紛掩住了口。

“怎麽偷?”

大家又麵麵相覷起來。

“雞……雞啊雞……”張一女已如癡如醉,想起她的雞食譜來:“貴妃雞、鹽酥雞、宮保雞、人參雞、粟子雞、童子雞、西施雞、麻辣雞、塊子雞、紅油雞、川辣雞、叫化雞、鹽簕雞、豆豉雞、雲英雞、醉雞……”

“你們要偷雞,一定要找大戶人家,不可向貧苦人家下手,而且,得手之後,要記住那一家,以後有錢時,偷一雞償還十雞,知道嗎?”

張三爸跟他的部下們“約法三章”。“可是,”謝子詠苦著臉道,“這兒住的都是破落戶,哪有養得起雞的人家?”

“沒有?”張三爸氣得吹胡子瞪眼睛,“就去找啊!總不能向孤苦人家下手吧!”

“我知道,”那姓鐵的少年忽然插口說,“野屁店山陰那兒有一處莊院,是鹽販子的落腳地,但而今鹽販腳夫全給皇上征用押花石上京去了,剩下的多是老弱,不過也總算養了些畜牲,不算貧寒,偷一兩隻或無妨。”

他們終於找到了一戶比較富有的人家。

那家人後院養了幾隻雞。

眾人一看,仿佛窮人乍見金元寶,眼睛不但發金,還發亮,更亮出奇光。

連蔡老擇也口不擇言,囁嚅地道:

“雞、雞、雞……”

可是除了雞之外,還養有其他的畜牲。

於是鄭重重也喃喃地道:“豬,豬肉……鵝,鵝頭……鴨頸……鴿,烤鴿……”

“你賣唱呀?”梁小悲牙癢地道,“快,快去偷雞啊!光看不偷,雞肉就到手哪?雞腿就入口哪!?”

“偷?誰偷?”

眾人都相顧而問,然後一致推舉:

“當然是你去偷啊!你閣下是打頭陣的人材!”

“我!?”

梁小悲幾乎沒跳起來。

他平時有功忙不迭承認,而今推諉惟恐後人:“嘿,哈哈,嘻嘻嘻,這種事嘛,我不行的,還是老擇勝任有餘。他才是打頭陣的英雄!”

大家當真是禮儀周周、推“位”讓“賢”不已。

到了入夜,雞是夜盲的,都擠在雞舍裏一起瞌睡,張三爸一夥人便去偷雞。

不料,他的門徒雖有一身武功,但當小偷還是第一次,結果,都心驚膽跳,手騰腳顫,自覺十惡不赦,互相推莊,有人一腳踩入泥沼裏,有人給竹籬劃傷了肘,有人還噗通一聲摔落池塘裏。

終於,有人踩著了鴨腳,頓時鴨叫雞飛,狗吠豬嚎,有兩隻大白鵝還追人來猛啄。眾人更是心煩意亂,梁小悲一鬆手,雞掙脫了,他們就一臉雞毛地叱喝著,四圍亂追窮趕,一時竟擒拿不著。

這卻驚醒了兩個婦人,一老一少,老的皺紋滿臉,腰身傴倭得像蝦米一般,但眼色還是很精警。

活在那樣的年代,活到這年紀還要活下去,自然不得不精警。

少婦卻很標致,不施脂粉,青布粗衣,但自有一股韻味。

她們看見來了一大堆“惡客”,立即大叫:“強盜啊,來人啊,有賊啊!”

“天機”一眾雄豪平素殺人於萬人之中,進退自如,了無懼色,而今給老婦這麽一叫嚷嚷,全都慌了手腳,溜又不是,打又不得,抓住的雞,還咯咯叫掙紮不已,撒得蔡老擇一手都是雞糞,卻不知怎麽辦才好。

梁小悲人急生智,索性裝成盜匪,凶巴巴地一步標前,齜齒低聲吼道:“你再叫,我打殺你。”

沒料這一嚇唬,那張嗓子大叫的老婆子變成尖叫,而那怯生生的美婦卻一嚇就暈倒了。

一個小孩跑了出來,手裏抓了把竹杖,攔在美婦身前,一力護著,憤恨的瞪視眾人。

大家給這小孩子一瞪,作賊心虛,全都退了幾步,心頭害怕。

蔡老擇仍抓著雞,他雖然一手雞糞,但仿佛已聞到烤雞的香味,當下低叱道:“快下手,不然整條村的人都跑出來了。”

梁小悲大急:“怎麽下手?”

蔡老擇道:“打暈她呀?”

梁小悲下不了手,反叫蔡老擇:“你下手啊!”

蔡老擇罵道:“你沒看見我抓著雞嗎!”

其實,他也下不了手。

張三爸已喝止:“不行,不可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