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佛和哈佛的夥計們知道他的來曆和身份之後,打躬作揖,賠罪阿諛,幾乎沒把頭叩得搗蒜泥似的,也巴不得把他供上了久久飯店的神龕上。

——原來:“名氣”是那麽管用的,難怪足以使人力爭不休。

鐵手感歎。

他也不過份漠然,隻匆匆離去。

就要走出飯店的時候,忽見一個黑色還是棗色勁裝的女子,一閃身就上了樓梯,她背著月色走近來,臉上隻映著店夥出迎的燭光,眸子裏也映出兩點燭火。

鐵手因為趕路,所以才不經意的瞥了一眼。

那女子掠過一陣香風。

淡得像一場忘記。

鐵手也不覺意,但在路上猛念起李鏡花的樣子,卻隻記得照在屋脊和窗欞子上月色,她那蒼白的心疼,還有那一縷香風。

以及那兩點燭眸。

——他當時並未細辨:為何他把兩個女子的形象混和在一起,更未細思為何一個隻瞥一眼的女子和一個與他在月下跟他談了整個時辰話語的女子,在他的偶掠的思憶竟然並重!

狂李鏡花實在高估了鐵遊夏。

這也難怪:她跟他幾次動手,根本連迫他出手都辦不到;況且,他跟蹤她一大段路,她也不曾察覺。

——她不知道這隻是因為鐵手的內功高明、內息雄長之故。

鐵遊夏長於內功。

遜於輕功。

他上“淚眼山”,不讓人發現,這點他辦得到,且毫不費力。

但要他悄沒聲息的進入“七分半樓”盜“金梅瓶”通知“大相公”,實在力有未逮——如果遭人發現,他隻好被迫動手,但動手傷人,他又不願。他思慮再三,覺得明人不做暗事,加上自己要討的是人家的東西(且不管東西原是不是屬於他的),都該光明正大,當麵說清楚。宵小所為,他還是幹不來,於是決定投帖拜山,叩門拜會。

七分半樓位於倒衝瀑的淚眼潭前,水氣迷離,煙霧彌漫,濕氣很重。

七分半樓樓高七層半,頂上半層,是用來種植一種黑色的花一每七年半才會結實為“青寒果”——由於氣候潮濕,水質特異,此處最合青寒花果栽植生長。這時候,已過子時,月過中天,略偏瀑崖,鐵手不欲等到天明,以免夜長夢多,所以他即現了身,拜會“青花會”會主杜怒福。

他才一現身,青花會的高手、徒眾立即知道了,他遞上了拜帖,守衛知道他是“四大名捕”中的鐵遊夏,一麵留神著他,一麵客氣寒喧,一麵則派人向內走報。

鐵手也先不入內,好讓對方準備,所以就站在門外,耐心候著,忽見藍火金星一炸,接著嘖嘖作響,原來門前已多了一人,赤膊上身,滿頭狂發,腰佩古銅長刀,正趴在長階上鑿字。

隻見他手錘急啄,提鑿密敲,一下子便在石板階上鐫出了一個直欲翻飛入眼的大字:

狂守衛見此人形跡忒怪,但以為是與鐵手同來,不敢幹涉;那人齜牙一笑,他的亂發遮蓋了他臉部十之六七,笑時牙齦有血,但自發簾裏透露的目光有一種瘋狂的寧靜。

“這便是我的名帖,快去通報社老怒,我來了,咱嘛呢叭咪眸,密言佛耳,萬載真諦。”

這時,大門裏外各走出二人來。

這四人形狀不同,高矮不一,但都氣凝神銳,步履沉穩,除此以外,四人皆有一個共同表情,那就是臉有怒容。

另外還有一個共同特征:

瘤。

眼睛不住霎動的人左頰有一顆大瘤。

鼻子如隼鉤懸的人喉嚨有一顆大瘤。~馬臉漢子背上有一顆大瘤,高聳如駝峰。

臉上有王字形皺紋的人,左胸衣襟空出了一大塊,大概也是腫瘤。

這四人分別從門左右兩側,自外左右兩邊行來,其實恰好分了四個方位,堵死了鐵手和蔡狂的去路和退路。

鐵手才看一眼,便知道來的是誰了。

——“鶴盟”盟主長孫光明,手下有三大祭酒:公孫照、仲孫映、孫照映,都是一流好手。

——“燕盟”盟主鳳姑,手上也有三祭酒:李國花、餘國情、宋國旗。

——同樣的,“青花會”也有“青花四怒”:陳風威、李涼蒼、張寞寂、王烈壯。

——所謂“四怒”,其實是江湖人意指“四瘤”的諧音。

四個樣子憤怒的人。

四名長著肉瘤的人。

四人先向鐵手、蔡狂抱拳拱手,唱喏招呼,執禮甚恭,但也極為防範:

“兩位稍候,我們已請人通知會主了,他片刻便會出迎。”

“難得兩位大駕光臨,有失遠迎,尚祈恕罪。”

“卻不知何事勞動大駕,使二位夤夜來訪?”

“咱們會主因會務煩纏,久未拜望諸葛先生,不知先生可好?這次鐵二爺和瘋聖蒞臨,想必有要務在身吧?”

鐵手知道這四人見蔡狂和自己一道出現,早已當作是一道上的人了,隻是這也不好一一澄清,便想當著杜怒福時再一並說明,當下寒喧幾句,搪塞過去,前來“討瓶”一事,畢竟不能如此便開門見山。

語不到兩句,杜怒福便匆匆行出。

他已五十開外了,肥頭大耳,好眉秀目,雖然像一尊雕在蕃薯上的活陀佛,不過行動之間,一點也不顛蹭蹣跚。

他一見二人,哈哈笑道:“稀客,稀客。失迎,失迎。”

他笑的時候,竟似滿臉怒容。

他執著鐵手的手,親切而親熱地問候:“諸葛兄可好?國事蜩螗,豺狼當道,天下黎民百姓福祉,都要依仗他多費周章了。”

鐵手聽得心頭一熱。

他自己極尊敬諸葛先生,所以,當人衷心誠意的推崇諸葛先生,他便會由衷感激,十分感動:覺得世叔所作所為,費心費神,沒有白費。

然後,杜怒福轉向蔡狂笑道:

“瘋聖,別來無恙否?”

他對蔡狂似有些避忌。

也不似對鐵手那未親切。

蔡狂沒有什麽反應,像忽然之間入了定。

杜怒福向鐵手笑道:“你們怎一道來的?你看我,要兩位站在大門口敘議,真是怠慢了!該打!不如咱們進去——”

蔡狂忽喃喃的道:“對,該打。”

杜怒福沒聽清楚:“什麽?”

蔡狂抬起了頭,亂發披臉裏又倏射出兩道寒光:“你剛才說什麽來著?”

杜怒福一楞:“我說什麽來著?”

蔡狂認真的道:“你說:該打!”

杜怒福仍沒弄清楚是什麽意思:“我說該打?”

蔡狂在披發的寒光轉而成厲:

“對,你該打!”

就在這刹那之間,他就出了手。

狂得起杜怒福對蔡狂似有些防範。

可是,他也萬未料到蔡狂竟然會在此時此地對他動手。

——何況,蔡狂是明著來拜會的,而且,還是跟鐵手一道來。

蔡狂一出手,手就抓向杜怒福的脖子!

杜怒福怒叱:“你——”

全身倏然一縮,十八道階梯,給一縮而上。

但蔡狂的身子隨之而上,就像他的手陡然伸長了似的,仍捏向杜怒福的頸項。

鐵手驚叱:“你!”

他騰身要攔。

這時候,階上已閃過一道青色的精光,“青花四怒”一齊出了手。

向鐵手。

陳風威的掌勁青黑。

李涼蒼的掌勁灰黑。

張寞寂的掌勁黛黑。

王烈壯的掌勁朱黑。

四種掌勁,幻化為四種黑色的勁力,向鐵手截擊。

鐵手大喝一聲,左掌接下四道掌力。

右掌一吐,劈空內勁,攻向蔡狂。

這刹那之間,鐵手和“青花四怒”都抹過不同的懷疑與恍悟:

鐵手在“青花四怒”向他出手的一刹間,一時不知這四人是錯疑他和蔡狂是同謀,還是他們根本與蔡狂是同謀,對杜怒福倒戈相向。

“青花四怒”在鐵手居然隻以一掌抵消自己四人掌力,感到驚震,但在鐵手淩空出手阻攔蔡狂之時,才知道原來鐵手和蔡狂並非同路。

但已遲了。

如果鐵手能全力阻攔蔡狂,也許一切還來得及。

因為就在鐵手分心與那四股黑色掌力相對時,蔡狂已不知用了什麽方法——他的手始終抓不住杜怒福短小多贅肉的脖子,但他的長刀已戮著杜怒福的背心。

刀是白色的。

白如月。

月卻是青色的。

——像一張因太懼怕而轉成慘綠色的人臉。

奇怪的是,當那把刀拔出來的時候,雖然快得誰都不及細看,但它明明是青色的。

可是,當這把刀停在那兒的時候,卻換去了月亮的光芒,變成了月白色。

還帶著月色般的沁寒。

這時際,“青花四怒”都立即收了掌。

收掌原因有三:

一,他們掌力全吐,鐵手一掌相對,隻覺如泥牛入海,但鐵手掌力卻全不回攻。

二,杜會主已受製遇危。

三,看來,鐵手跟蔡狂並非一道的。

同在此時,蔡狂散發飛揚狂旋。

飛發如鞭,一一切碎鐵手的淩空掌勁。

叮叮當當連聲,鐵手給切成碎片的掌力猶自落地有聲,石階簌簌碎落,餘勁似一條條噴著火信的金蛇,灼得瘡痍處處。

隻聽蔡狂悶哼道:“鐵手,這兒沒你的事,也不關你事!”他唇角流著了血絲,像爬出了幾條紅蚯蚓。

月下,每人的臉孔都成了慘綠。

就在蔡狂飛發碎掌勁的刹間,他的臉容已亮了出來:

原來是一張淩厲的俊貌,約莫三十來歲,神情中帶有一種癡狂的寧謐,像個伏在草叢裏要撲殺蚱蜢的乖孩子。

他身上的疙瘩疤瘌,似跟他的臉孔氣質全無瓜葛——仿佛身上是租賃過來似的。

隻聽杜怒福忍怒道:“蔡狂,你這是什麽意思?!”

蔡狂道:“沒什麽,我隻請你造反一次。”

杜怒福奇道:“什麽?!”

“敬請造反一次。”蔡狂說,“現在鼠蛇當道,狼狽為奸,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朝廷不振,積弱一至於斯;社稷不寧,奸佞橫行無忌。苦的是百姓,慘的是人們。我們是苦大仇深,我是心高情真。我要你們都站起來,敬請造反一次,打一場人民戰爭。”

杜怒福駭然道:“你……你要我造反?”

蔡狂道:“造反又怎地?拚得千刀剮,皇帝拉下馬。想不流血?隻怕血流成河!要不動幹戈?隻怕任人漁肉!命隻有一條,心隻有一顆。我是來世間行佛道,殺父殺母不可,殺君殺魔無妨!如果佛阻佛道,殺佛祖亦成道!我信得過你一諾千金,今天隻要你要一口答允,我便收了刀,為你奔走,供你差遣。”

杜怒福又驚又怒:“這……這怎生使得?!”

蔡狂道:“什麽使不得?你們僅存的五幫六會六聯盟中,已有三派人馬加入我的大計,為“天機”效忠了。”

杜怒福冷笑道:“沒想到“瘋聖”也為張三爸賣命。”

蔡狂道:“我隻是為國家民族賣命!你要是不答應,就隻有兩個選擇:一是我一刀劈了你:二是你把養養給回我!”

杜怒福怒不可遏:“蔡瘋子!……你……你太……太狂了!”

蔡狂冷冷地道:“怕什麽?老子狂得起!”

杜怒福氣得口吃了起來:“你……憑什麽扯上養養——”

蔡狂啐道:“因為她本來是我的,是你奪了她!你年紀大,你無膽量,你不算條漢子,你沒有資格跟她在一起!”

他一激動,齒間便淌著腥紅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