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怒福慘笑道:“就算你說的對……可是,你竟要在鐵捕爺麵前定計造反?!”

蔡狂道:“姓鐵的也不算什麽,四大名捕都是傀儡而已!諸葛先生抵死周旋,也不過將死局強撐、敗局求活而已,那是沒有用的!到這個地步,已不是讓墳墓裏的死人苟延殘喘,而是讓我們活著的人多爭一口氣。鐵手又如何?你瞧著吧,他們若仍有一點血性,遲早都要反了!”

杜怒福歎道:“可是,我們這樣做,隻會致使戰禍肇生,連累大家,害苦百姓,牽連養養……”

蔡狂又啐了一口血沫子:“呸!你何德何能,在我麵前提養養姑娘!”

忽聽一個女子在階前道:“蔡狂,你也太狂妄了!”

蔡狂聞言一震,半晌,才敢抬目望去。

失敗是不會死人的,可是失望會。

不信鐵手手癢。

他想揍人。

揍的是蔡狂。

——因為蔡狂太狂妄。

其實狂妄的人可能要比謙虛的人直,謙虛的人要比狂妄的人來得聰明:謙虛的人隻讓你從他的言行裏感覺到他是謙虛的,但其實他內心可能比誰都傲慢;狂妄的人說什麽都要比謙虛的人笨,因為他太沉不住氣,一開始就先入為主的賺人嫌惡。

自大是人類行為裏最容易讓人反感的性情之一。

故而,連那麽厚道、溫和的鐵手,也對狂妄自大的蔡狂看不順眼。

——一個人如果真材實料,就算自大狂妄一點,鐵手也還可以勉強忍受,由衷佩服的。

可惜自大狂妄的人泰半都未下苦功,更無實學,要不然,一個人若了解自己在恒河星空廣邈無限的宇宙中,隻不過是片瞬即逝、渺如螻蟻而已,還有什麽足以自大、可以狂妄的呢?

正好這時有人開聲痛罵蔡狂狂妄。

鐵手深感同意。

他也是甚感意外:

——因為一個真正狂妄的人,有人罵他狂妄的時候,他反而會因此更囂狂自大、引以為榮。

蔡狂這一刻卻很震動。

罵他的人是一個女子。

女子站在階前,穿棗紅色的雲肩,黛綠趁兔白的深衣簷榆,襦裙嫋嫋,蠻褂垂鬟有益,其實也沒什麽特意裝扮,但就站在披著月色的楊花樹下,和著簌簌而落的漫漫楊花,隻覺她纓絡灼爍,寶珠生輝,連同站在她身旁婢仆打扮的女子,雖然臉容看不仔切,但也覺眉目姣好,沾風帶香。

隻聽蔡狂苦笑長歎(先苦笑,後歎息)道:“養養,我為的是你,你……罵的是我?”

梁養養道:“你為我?那趕快放下刀,放了會主。”

蔡狂道:“不能放。我是來救你的。大將軍及大連盟的人,遲早必定摧毀七分半樓,你再跟這老兒在一起,造反他不敢,投降他不願,到頭來也決不會有什麽好下場。你跟我離開這兒,大將軍一時還不敢惹我,我誓必護你平安。”

梁養養道:“你是說,大將軍會親自攻打這兒?”

蔡狂道:“他自己不來,也會派人來。據我所知:‘四大凶徒’中的唐仇和燕趙都快到了,而且,‘十六奇派’中也有數派前來圍攻,你們光是‘鶴盟’、‘燕盟’和‘青花會’這幹窩囊,是斷斷守不住的,這兒,也是萬萬留不得的。”

杜怒福雖然命在人手裏,一張臉巽血似的紅,可是語音卻仍篤定豪壯:“這個我們早就曉得了。你別看兩位可以輕易上山,事實上,你和鐵二爺、梁狂僧、燕趙及卅一死士在數天前的行蹤,我們已有紀錄了,大連盟或四大凶徒、十六奇派要滅我們,也不是說滅就滅的。”

蔡狂哂然:“可是我還是一上來就製住了你。”

杜怒福平聲道:“那是因為我不防著你之故。我知道你平日作為似癲還狂,但不致於是大將軍的走狗,加上養養一直說你雖荒誕不霸,但向來明辨是非,是個好人,所以我才不提防。”

蔡狂一甩散發,狠笑道:“所以你現在很後悔了,是不是?”

“沒有後悔,”杜怒福平然道,“隻是遺憾。”

“遺憾?”

遺憾得見名震天下的‘瘋聖’,卻隻是個黑白不分、暗箭傷人的狂徒!”

蔡狂吼道:“你說什麽!?”

梁養養從容地道:“他說你是瘋子、狂徒,枉他以英雄、壯士待你。”

蔡狂的刀尖往前一搠。

杜怒福悶哼一聲,胸膛也向前挺了一挺,看來,刀鋒是劃破背膚、戳入肌肉裏去了。

蔡狂獰笑道:“老匹夫,你讓我帶走養養,我就放了你,前事不究。”

杜怒福哈哈大笑。

蔡狂怒極,叱問:“什麽?你笑什麽?”

杜怒福笑道:“你還是殺了我吧,她是不會跟你的。”

蔡狂鄙夷的道:“她跟你在一起,分明是被迫的。一個五六十歲的糟老頭子,她會跟你過一輩子?你好意思拖她一輩子?”

杜怒福歎道,“是,我本也是這樣想。可是,我們兩情相悅,也沒啥拖累不拖累的了。你還是殺了我吧,要她跟你,我就算答允,也無濟幹事。”

蔡狂越聽越火大:“你算啥烏龜王八蛋豬糞大腸,大言不慚!她會死心塌地跟你這半身都爬進了棺材的老頭子,我就不信忽聽梁養養平心靜氣地說:“不到你不信,我就是這樣。”

蔡狂齜牙笑道:“我不信。”

梁養養道:“你不信也沒辦法,我喜歡他,他喜歡我,沒有一點勉強的成分。”

蔡狂狂甩著亂發,現出他額上一顆肉色的瘤,以及除此腫瘤之外,好一副飛揚跋扈的俊貌。

“我決不信!”

“信不信由你。你殺了他,我也決不會跟你,隻會替他報仇——除非你把我也殺了。”

蔡狂突然發狠,“如果你不肯跟我走,我便一刀殺了他。”

梁養養仍平靜的說,“威協也是沒有用的,就算我跟了你,我的心也是他的。”

蔡狂轉向社怒福耳背露出森森白齒,咬牙切齒的道,“你去勸服她,要不然,我就殺了她。”

杜怒福也持平的道:“你殺了她吧,我是勸不服她的。你隻要傷她一根毫毛,我便傾所有之力,也要替她報仇——你還是先殺了我吧。”

蔡狂向月狂嗥:“我不信!”

然後虛砍數刀,刀白月青:“我不信!!”

他捶胸狂喊:“我不相信有這樣的事!!!”

不服他當然不信。

——杜怒福這年逾半百的老頭兒有什麽好,但養養竟對他如此死心塌地,而兩人之間卻又如此恩愛逾恒、生死無懼。

所以他很不服氣。

他的刀勢又向前一搠,厲聲道:“你不放棄她,我就立刻殺了你。”

杜怒福搖首道:“你真可憐。”

蔡狂怒道:“什麽,我可憐!?”

杜怒福頗為惋惜的道:“好一張俊貌,好一副身手,卻因從未戀愛過,不知道什麽叫**情。”

蔡狂突然收刀。

拖刀急縱。

刀甚長。

刀鋒在石階上劃炸出青火。

他才放了杜怒福,但長刀已抵在梁養養的下頷。

鐵手也沒料到蔡狂會這樣收刀卻馬上又用刀製住了另一人,連他也不及出手攔截,更不要說“青花四怒”了。

他這時才看清楚了梁養養。

——一個很福相但絲毫不影響她的豔麗,反而增加了一種美麗女子少見之和善。

她像個大姐姐。

她的臉很豐。

唇色豔。

眼兒水汪汪。

鼻下唇上,有一道小疤痕,因為這張臉是那未無瑕,所以份外分明。

刀白得令人發寒。

寒得發抖。

手是抖的。

所以刀也輕顫。

——輕顫的刀鋒隨時會沒入她的咽喉。

然而梁養養卻很定,臉上有一種彷似遙觀水邊鷺鶿的神情。

蔡狂尖聲道:“跟我走,否則我一刀殺了你。”

梁養養為他婉惜似道:“你這樣做,不覺得很累嗎?”

鐵手已經準備出手了。

他在找機會。

(也許,梁養養身旁的蟬女若尖叫一聲,我或能爭取一刹瞬之機,製住蔡狂。)他在想辦法。

(剛才,楊樹上和屋簷上都落藏了一人,他們到底是敵是友,究竟來救人還是害人?)就在他等待時機的這一刻裏,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的,蔡狂長噓了一口氣。

然後出刀。

一刀斫在石階上。

石階十五級,在星火四濺中,給斫開了一道長長的裂縫。

然後他說:“沒事了,我試過了:你們確是真心相愛,我多慮了。對不起。”

這回不但鐵手怔住了,連杜怒福也甚愕然。

唯一不驚不疑的大概隻有梁養養。

她笑漾起深潭般的梨渦,很高興的伸出一雙手,去握著蔡狂布滿青筋的手背,歡歡喜喜的道:“我就知道你不是個強人所難、持愛相脅的人。”

“青花四怒”已臉帶怒容的分四麵躍上石階,包圍了蔡狂。

杜怒福也不十分懊惱,隻問:“什麽回事?”

蔡狂似根本沒把“四怒”放在眼裏,隻向梁養養深情款款的說:“你本來跟我有了婚約,癲老鬼把你許配了給我。可是,你卻嫁給了這老頭子,我不服,這口氣蹩不下,以為你是被迫的,或另有苦衷。而今一試,知道你們相親相愛,兩情相悅,心有默契,至死不渝,這樣,我也沒什麽好說了,也放心了。”

梁養養眼眶潮濕:“你……”

杜怒福釋然哈哈大笑道:“原來你這小子是來試探我的。”

隻聽一陣掌聲,一人叫好。

掌聲是楊樹上發出來的,是個男子。

叫好卻在簷上,那是個女子。

兩人飛身而下,先在空中會合,隨而飄然落在階前。

這一男一女,男的身形頎長,寬袍大袖,臉容帶有一股英悍之氣,但書生氣質卻很濃烈;女的樣子恬靜秀麗、溫馴善良,唇厚而豔紅欲滴,眼眯而時露笑意,但卻給人很豔很豔、極豔極豔、非常豔非常豔的感覺。相較之下,養養的豔是一種福氣,這女子的豔卻是在極秀氣中令人感染到極妖冶。

這兩個人的形象,其實絕不和諧:

譬如男的一皺眉,一拗唇、一甩袖,都充滿悍之氣,但予人的感覺,還是十分舒閑、文質彬彬的。

女的本來一副莊端秀麗、與世無爭大家閨秀的樣子,但不知因為她身裁太過婀娜,還是因為她唇兒太紅頰色太豔,眼色太媚之故,這樣看去,有一種飛蛾撲火烈焰的感覺。

這種迥然不同的不和諧,在他倆人身上出現,又成了另一種很和諧的感覺;而他們倆走在一起,本來是極不和諧,但看去卻互相映襯得極和諧,再和諧也沒有了。

杜怒福叫了一聲:“慚愧。”

男的謙遜的向杜怒福道:“慚愧的是我們,遲來一步,什麽忙也幫不上。”

女的向鐵手和蔡狂大方得體的拱手道:“他是‘鶴盟’盟主長孫光明,我姓伏,小字鳴鳳,向鐵二爺、蔡瘋聖請安了。”蔡狂道:“你們大概以為我真的要挾持或者格殺杜會主及其夫人,所以趕過來對付蔡某人的吧?”

長孫光明不卑不亢的道:“我們跟杜會主有過命的交情,要是他老人家有事,我們幫得上忙的就一定全力以赴,幫不上忙的也會趕來拚命。”

杜怒福感慨地道:“兩位本調集兩盟兵馬於七分半樓,都各有司職,而今,都為了杜某區區安危,疲而奔命,杜某銘感五中,無顏以報。”伏鳴鳳聽了好生不悅,隻說:“杜老您這是什麽話,我和長孫當年若沒有你一手扶植、耐心教誨,豈有今日,咱們這會兒趕來,卻是啥也沒做,慚愧的是我們才對!”

忽聽月下一聲長嘯,遠遠傳來,悠悠不絕。

蔡狂一甩亂發,哈哈大笑:“看來,真正來啥也不做,專找我打架的,總算來了一個。”

隻聽一陣山搖地動、地動山搖,巨響直自山下迅即逶邐而上,“青花四怒”麵麵相覷,真以為有人在他處拖了一座太行山往這山奔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