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請過三人上去,都沒了聲息。”

“他們是誰?”

“鷹盟的親信:‘響頭蛇’侯大治、‘西班咀’祈大亂、‘紅發神嬰’洪水清。”

“他們既是‘鷹盟’的人,近日‘鷹盟’又為驚怖大將軍為虎作悵,而青花會、燕盟和鶴盟又正與‘大連盟’對抗,難免會防著點,當敵人辦。”

鐵手平心靜氣的分析。

他很希望李鏡花就這樣常常笑。

不要心疼。

李鏡花忽爾宛然一笑:“你知道我為什麽要叫大相公出來?”

鐵手搖頭,他在聽。

李鏡花在看她自己的手指。她的指尖很纖細,但指節突露,在女子的指型中比較少見:“我是下了決心,勸他和我私奔的。”

鐵手有點詫然。

“我們加入‘大連盟’,也是逼於無奈。武林中隻有現實和勢利,沒有道義。江湖上隻有拳頭和名氣,不講道理,誰是真正對我們好的?沒有。師父教我武功,初是為了找個女子服侍他,好讓他繼續癲下去。也就是說,他能癲下去,就因我替他做盡一切不癲之事,他才能癲得瀟灑自在。後來,他悉心培育我,為的是要讓我打贏蔡師叔的弟子李國花。同樣,蔡師叔對國哥也一樣,為的是替他爭口氣,為的是弟子服其勞,為的還是他們自己!”

鐵手道:“可是,你和大相公還是沒有成為敵人啊。”

“那是我們兩情相悅。交手幾次後,出手疼著對方,就打不下去了。於是,我們就離開師門,一齊加入了燕盟。”

“哦?卻是後來你離開了燕盟,進了鷹盟,何故?”

“因為‘燕盟’的盟主是鳳姑,她是個女人,美麗、妖豔,多男人喜歡,而我也美麗、好看,而且比她更年輕,像她這種女人,必定容不下我這樣的女子的。我看國哥對她多崇拜、多聽話啊!我看了就想吐,於是我要他一道離開,加入別的幫派。”

“他不肯?”鐵手似聽得趣味盎然。“他不要臉,他說什麽鳳姑對他不薄,不能說走就走,猶豫不決。我一氣之下,罵他不長誌氣,就加入了鷹盟。”

鐵手卻問:“燕盟和鶴盟、青花會都有過命的交情,主持人也都是男的,你為何不加入鶴盟或青花會,舍近取遠呢?”

“青花會的杜怒福跟鳳姑是同一鼻孔出氣的,長孫光明跟那婆娘更有勾搭,加入他們?更無出頭之日,我寧跟從‘一飛衝天’張猛禽,”

鐵手開解的笑道:“張猛禽待你算是不薄。”

“不薄?”李鏡花靠著窗沿,斜靠坐了下來,柳眉一豎,“他也不過是利用我。鷹盟原盟主林投花夫蹤了,大概是跟那種花和尚跑了。張猛禽鎮不住大局,急需人材,才破格拔擢我。而且,他一直都垂涎我的美色。我這樣一個女子,要在這樣渾惡的江湖上立足,難免要吃不少虧。所以,我一有機會,立即便反了他。”

鐵手方正的臉恰好對映著圓圓的月亮。

他覺得月色的柔光披在那火燥姑娘身上是件好事。

月華下,牆很蒼白,李鏡花也很蒼白,她的聲音更蒼白。

“所以,這次你也叫大相公叛離燕盟?”

“他叛不叛,是他的事,至少,他還想跟我在一起,就得馬上跟我走。”李鏡花又在恚怒懊惱了,可在她惱怒時候、她的樣子還是那未嫩,那未俏,那未可人,“他是男子漢,該有個樣子:在江湖上曆經這些歲月,我已看透了;你要有所成就,就必得自立門戶,不要再寄人籬下,受人利用。我現在有鷹盟在手,可跟他一並統禦,隻要我們運氣好,就可以稱霸一方。可不是嗎?誰都一樣——”

她倦倦的一笑:“大將軍在利用四大凶徒,諸葛先生也一樣在利用你們——四大名捕揚名立威,他也沾了光;要是你們毫無用處,他才不甩你們哩。”

她忽爾悠悠地帶著微愁,低聲問(像問她自己):“我為什麽要告訴你這些?”

鐵手沐浴在對窗的月色,他覺得月色雖好,霜色太寒,一時也不知如何回答。

李鏡花卻微微一笑,唇角漾起了幾絲秀氣的笑紋:

“因為你肯聽我說話,一直在聽。”

然後她開心起來,眼中感動的亮了光華:“你真好。”

然後她又憂愁了起來:“他有你一半好就好了。”

鐵手咳了一聲:“他……他沒聽你說話嗎?”

“他?他哪有空!我跟他說話,他手上總是忙這忙那的,像他整個人不是他娘生出來的,而是忙出來似的,怎會專心跟我聊天?”李鏡花不屑的一笑,也不知道不屑是對李國花,還是針對她自己,然後她指著兩窗間的差距,憂憂的道,“還是你好。四大名捕,鐵手二爺,這麽忙,這麽晚,又這麽遠,但你還是耐心聽我說話,細心地回答。你真好。”

她後麵又加了一句。

很認真。

——她認真的樣子真好看。

鐵手笑問:“那麽,你呢?”

“我什麽?”

“你有沒有靜下心來,好好的聽他說話?”

“我聽他說話?”李鏡花嘿笑了起來,她不屑的時候,玉頰一樣有幾道笑紋,“我聽他說話?”

好像覺得這句話很令她荒誕似的。

“我聽他說話?我是女的,他聽我說話才是!”她滿臉荒謬譏誚的說,“他老是說他那些英雄事,說什麽為大局設想,說什麽雄圖大誌,說什麽鋤奸去惡舍我其誰!我才不管!我是女子,我也是風雲人物,我自有光采風流,我也要找人傾訴,我找的是聽我傾吐的人!”

鐵手望望月色,忽然指了指。

李鏡花望望月色。

水氣漸消。

月如天鏡。

清亮。

“什麽?”

她不明所以。

也不明所指。

“沒有這種人。”鐵手溫和的道,“所以,你下回隻有找她傾訴了。”

“她”就是月亮。

李鏡花仍未感覺到鐵手的話其實是凝肅的:“找她不如找你。”

“不,我也不能。”鐵手凝望她道,“你知道嗎?聽你的話,我一直有一種強烈的感覺。”

李鏡花婉然一笑,“我就知道你同情我,喜歡我。”

“不是。”

鐵手用他內勁一般渾厚和堅定的語音道:“我的感覺是:你錯了。”

不認錯他們隔著窗兒在說話,現在,月亮照到李鏡花那邊了。

當然,鐵手那兒也有月色,隻不過,此刻,月已偏西,照李鏡花那兒少一點,照鐵手那邊多了一點。

——原來月亮也會偏心的。

其實月亮當然是會偏心的,要不然,它又怎會有時圓?有時缺?有時上弦,有時下弦?有時缺左,有時缺右,有時候還幹脆不亮了。

“我錯了?”

看李鏡花的神情,敢情她這輩子很少給人說過她“錯”。

——甚至連“不對”也難得幾回聞。

“對,你錯了。你太自我了,也太自私了。你如果真的喜歡他,你就應該不隻要求他聽你的話,你也該好好的聽他說話,試想,一個男子漢竟然隻能恭聆紅粉知己的威風史,而他自己卻乏善可陳,那麽這男人還值得你尊重嗎?不尊重的人,如何喜歡?老是隻有你說,沒有他說,到頭來,隻有談天氣月色哈哈哈,你便要失去他了。”

李鏡花噘著唇兒:“我……我……我偶然也有聽他的……我總不能啥都不幹,放下活兒,隻聽他的吧?”

“放下活兒,聽老朋友、好朋友說說話,有什麽不當?活兒隻要活著,總是要幹一輩子的。可是好友找你談心,不一定再有此情此境。也許,時過境遷,他不想再跟你談了;或許,雨過天晴,他覺得沒啥好談的,或者,他其實比你更忙,但仍爭取一刻談話,說不定,你們再也沒有談天的機緣了;那麽,為何不珍惜這一刻對話?你專心聽他片刻,可能好過心不在焉談一整天,也勝過在千言萬語盡說些不相幹、不契心的話。”

“我……”忽然理屈氣壯了起來,“我幹嗎要讓步,我是女子,一讓步,就讓人欺負了。我是女子,一相就,人家還以為我在討好他!”

“你便是這樣,什麽理由都搬到腳下墊著,但其實都隻是借口。斤斤計較,得的是勢,失的是心。要當成武林俠女的是你自己,這自然剛強惹不得;要當弱質女流也是你,那當然軟弱欺不得。反正對你有利的,你都當仁不讓了、理虧的都在對方、你叫人如何親近你?從何幫你?怎樣對你好些?”

“我……”

她覺得月亮有點曬,照臉有點灼熱,就“我”不下去了。

“做人,原是該多記恩少記仇的。你看你,總是往仇恨處想,對待你好的沒了謝謝www。qb5200。Com之情,對待你壞的有仇視之意,結果,就自己活得不快而已。梁癲扶育你,你才有出色武功,省卻許多遠路崎嶇,一下子能出人頭地,你為他做點事,也理所當然,但你隻怪他驅役你。燕盟、鷹盟,待你也算不薄,始終都當你是重將,可你隻說鳳姑排擠你,張猛禽打你主意。要是他們真的心存歹意,早就把你殺了埋了,也不是什麽難事。你瞧不起李國花脫不離燕盟,可你呢?也隻不過大連盟大將軍麾下的傀儡而已,你責人嚴,律己寬,誰會服你?”

李鏡花這回氣得竟有些口吃了起來:“你……你你……你敢這樣對我說話!”

“為什麽不敢,你當我是朋友,才告訴我這些話,承蒙你不棄,大家才剛相識,你當我是好友。既然你當我是朋友,我就要做好當朋友的責任,明知你不悅,也要罵你,提醒你、好好教訓你,好讓你知道,其實是你自己錯了:師友們是愛你的,喜歡你的,扶植你的,為什麽要把幫助都盡想成利用?別人好意不一定別有居心!就算是利用吧,那也說明了你有用,我還巴不得向全天下的人說:‘請利用我’呢!”

李鏡花的胸脯又在起伏。

她的人很秀氣。

也很瘦。

所以胸脯不寬。

但高。

——她的身裁並不豐滿,卻是另一種好看。

她呼息起伏不定時,似隻不安的小雞。

鐵手本待斥罵下去,忽又覺得有些不忍。

所以他也欲言又止。

李鏡花忽道:“你有沒有聽見?”

她的語音很小。

也很輕。

鐵手茫然的搖了搖頭。’——奇怪,憑我的內力,居然聽不出來。

他神凝氣聚,攝鎮七竅,方圓裏內,蟲行蟻走之聲均在他聽覺之內,並無異聲,但卻漸感一種奇怪的異象。

李鏡花在月下抬起了秀頷,笑了:“不是那個,是這個。”

她指了指自己起伏的秀胸:“我的呼息證實了我理虧。”鐵手凝了凝神,不知想到哪裏去了,臉上卻是一熱。

——幸好臉紅耳赤在月色裏是不易覺察的。

“我理虧,但我沒有錯。”她悠悠的笑道,“讓我告訴你,世上有四種人是死不認錯的:一是位高望重、手握大權的人。他們要麵子,生怕認錯會傷害他們的權威,二是大奸大惡、壞事做盡的人,他們已不能認錯,一認就錯到底、永不翻身了。三是固執成見、蠢材笨人、他們以為認錯才是愚蠢的行為。”

她說得甚為歡快,還指著自己秀巧的鼻尖,說:“第四種就是我這種人。”

她很得意的說下去:“女人。女人是不慣於認錯的,所以盡管你的話有理,我聽進去了,但我是不認錯的。”

鐵手覺得她很可愛。

但自己任務已了。

而且,就在剛才凝神靜聆的刹那間,他聽到了一些聲音,還在眼前出現了一些景象,交錯幌動,驚心奪魄。

李鏡花這時又說:“你會替我向國哥傳話?”

鐵手道:“會。”

李鏡花慧黠的笑了起來:“你幫我的忙,我也幫回你一個忙。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趁黑摸上七分半樓要做什麽?你們四大名捕的冷血,正在對付大將軍,淩落石誌在金梅瓶,獻上討好,你們一定是奪他所好。我可以告訴你金梅瓶在哪裏。”

她悠悠一歎又說:“可惜我不能與你一道上山。國哥說過,我要是殺傷燕、鶴、青花會三幫人馬任何一個,他都此生不再理我,可是,以我武功,若不傷人,根本就上不去;如果出手,隻怕是傷人殺人都難以自控,隻好托人上去了——我聽你的話信人好意,但你可不要負了我之托。”

她像小孩子跟人約定似的認真的說。

鐵手在月下堅定的點頭,向對窗月下的女子。

還有他心裏從剛才細聆凝神之時閃過的映象:

山搖地動,殺氣裂岩,一個腥紅僧帽的人負拖著一間大房子逶邐而行,屋頂上有一頭金眼的牛。

石火驚飛,刻字鏤血,一個腰插青銅長刀的披發僧人,一路鐫著經文,他布滿傷痕的背後,彩虹幻化成紅藍綠黃色的佛尊。

烈火熊熊,金蛇狂舞,一群歡歌而生悲歌而死的女子,圍繞著一個與爾同銷萬古愁的慷慨豪士,醉生夢死,如蛾撲火。

這些幻象,仿佛穿透了時空,堆疊了蠢蠢欲動、惴惴不安、步步驚心、念念不忘的異動,迫向現實裏的他,潮濕的淚眼山,驚夢中的七分半樓。

鶴飛燕來,青花如夢,他覺得李鏡花在此,已如中天之月一般安然無恙,他就去插手管一管那平靜無波中的暗潮,暗潮卷湧中的江湖。

離開未號房的鐵手,受到空前未有的熱烈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