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都捂聲答不出,有的吞血,有的吐牙,有的給牙和血哽住了喉頭。

李鏡花嘿了一聲,又跺跺足道:“不會武功還學人家髒咀爛話的!”

說罷,掉下一小瓶藥就走。

鐵手眼尖,知道那是上好金創藥。

——她並沒有下殺手。

(大概是因為他們不諳武功之故吧?)鐵手倒有點意外。

——該給這大姑娘送送信兒的。

轉眼李鏡花窈窕的背影已入了村。

她仍挺著胸,神情就像抓著的耗子給溜走的貓。

這時,一個老太婆摳著拐杖經過。

一個小小孩扶著她。

那小孩像泥濘塗的人兒,餓得己渾沒了氣力。

老婆婆傴僂著背兒,像背了座山,一對眼珠子全螺轉著棕色的椰花,看去不是瞎了八成也沒兩成能見光。

她們剛好擋著李鏡花的前路。

——因為未能省覺後頭有人,所以一直把路擋著,這猛道路窄,直通軲轆窨子,氣忿未平的李鏡花一直過不去。

她又全身輕顫了。

鐵手心下一落,忙長身搶近。

——他生怕這女子猝然出手,這老婆子和小坭人可經不起風吹雨打。

李鏡花又頓了頓足。

然後她便出了手————出手扶老婆婆,還不顧泥汙,拖著小小孩,就這樣一直走到軲轆窨子那兒才回頭。

鐵手見老婆子不住的對李鏡花哈腰、點頭、說話——那大概都是謝她的話吧。

李鏡花還掏出幾塊碎銀給老婆子。老婆子不收。

惶恐。

她就塞給小孩。

小孩收了。

李鏡花也就笑了。

——這一笑好美。

好俏。

連鐵手心裏都喝一聲采。

——當然要為這姑娘送訊。

——不久,李鏡花走入“久久飯店”。

——這是家有名的飯店。

掌櫃姓哈,單名佛字,外號“九九修羅斧神君”,很長,也是武林人物,鐵手一眼就望出來,而在一眼沒望之前,也不忘了“久久飯店”之所以盛名不衰,都是因為這哈佛掌櫃字號夠響、江湖招牌老之故。

隻見李鏡花走到櫃台前,扔下一錠銀子:

“這三天的宿費,您點著吧。”

哈佛立即哈著腰,臉上笑容笑得像團隻許笑不備哭相的佛。李鏡花因是“鷹盟”高手,常在附近走動管事,哈佛是**湖趟子,自然識得。

“小相公光臨此地,蓬壁生輝,賬這回全記在咱這兒,付銀子便是瞧不起小店了。”

“不行”

“李俠女這是不賞麵了,我這叫毛子們薄備水酒,為女俠洗塵。”

“不必。”

“這就是我姓哈的禮數不周,招待不周江湖上的好漢俠士了。您名震天下,來這兒就是這兒的光采,去那裏便是去那裏的威風,我這小小的地主之誼,姑娘也不賞光——”

“不可以。你開店的,每個江湖上混的,你都奉酒送食住房子,你賺個屁?都一樣,江湖混的,平民百姓,一樣真金白銀,錢照付,千萬別壞了規矩。您老好意,姑娘我這心領,但招待客套,我一概不收。”

說完就款款的上了樓。

留下哈掌櫃在發呆。

搖頭。

“哎,這年頭,小雌兒還比大胡子的硬朗,繡花的要比打鐵的還上道些……”

他見到鐵手要住店,由於不認識,便沒什麽理會,更沒啥招呼。

對鐵手而言,如此最好。

由於他身份特別,有些地方,隻要他肯去,就一定會有特權,還有特別優待。

可是他個性也特別。

——這種地方他通常不肯去,不願意去:因為這樣讓你看到的人、事、物,不見得就是真的,而且那是不真實的。

他當捕快,就是為了求“真”。

——“真”實的真。

他看見李鏡花仍賭著氣上樓,他已在心裏立定了主意:

他決意替她傳話給李國花。

於是他跟了上去。

他要通知她。

讓她等他,等她那個他。

李鏡花住的是醜字房,但她把子、寅二間房子,全都空租了下來。

她雖刁橫,但畢竟是慣走江湖的女子。

——左右皆是空房,萬一有什麽風吹草動,既較易查覺,也較可掩人耳目,走避亦較方便。

鐵手則入住未字房。

他故意選這號房子,因與李鏡花的房間遙對。

夥計見他衣著平凡,也沒道出來曆,以為隻是江湖Lang漢,對他頗為冷淡,他也毫不介懷。

他入了屋,打開了窗子,本想招呼一聲,說明自己會為她傳訊一事。

不料,窗一開,“兵”的一聲,一個瓷壺砸在窗扇子上,幾乎沒擊著了他。

再看乒乒乓乓,對窗的李鏡花正氣白了臉,滿房子摔東西。

俟房裏事物摔了個八成,脾氣也發作了七成,她挨在桌沿,靠著牆壁,徐徐滑坐下來,膝間還抱了隻枕頭,胸脯呼息吸促如鴿,撫著心口,似很疼,然後她的眼淚便一顆一顆地失足滑落在臉頰,接著便開始哭了。

哭得自抑不住。

哭得十分淒愴。

哭得雨打梨花,還邊哭邊罵:“冤家冤家,我等你怨你愛你罵你殺了你,你卻冷我淡我忘我棄我憎我不理我,你你你你你你……普天之下,我就對你癡,普天之下,就你對我壞——”

說著一口咬住了枕,像捂著聲:“二十年來,我對你這樣,你對我那樣,我好恨啊,恨煞了,恨不得殺了你!癡情總惹恨招悔,我不怕癡,我隻怕你不瞅不睬不理不應不管我,我隻恨你去瘋去癲去狂去Lang去花心!”

鐵手看得目瞪口呆。

——原來女人是這樣罵情郎的!

他本想偷偷縮回窗裏去,但他想想還是不放心。

怕她想不開。

怕她自殺。

所以他硬著頭皮,招呼打半個,語言說分明:“嗨,你好,我這是撞個湊巧,你說的那件事兒,其實我會——”

話未說完,李鏡花已尖叫著跳了起來,戟指尖叫:

“你偷聽——偷看人家!卑鄙!下流!無恥!賤格!”

一句像轟地一聲,在鐵手腦門裏開了花,生了炸。他這輩子“居然”會跟這四個“形容辭”扯上關係,倒是做惡夢也夢不到。就在他覺得新鮮也苦澀得哽不下去之際,李鏡花已一甩素手,打出一朵花:

——血花!

錯桃色的血花。

鐵手雙掌一交,平空推出,以無形的勁氣,把“血花”漾漾的托住;他雙手翻飛,把內勁形成一個栲栳大的圈,“血花”就小心翼翼的烘托在裏邊,然後他再運勁一催,把“血花”平平的隔窗“送”了回去。

他既不想毀掉“血花”。

也不欲“血花”把自己房間的事物砸得個唏花爛。

當然他更不願意那朵“血花”就“開”在他的身上。所以他隻有用這個方法,把“血花”完壁歸趙,“送”了回去。

李鏡花更氣。

她氣得在顫抖。

然後撫著心口。

鐵手忽然怕了起來。

他怕把這個女子氣死了。

——他聽說過有一種體質荏弱的人,氣一氣就會死的。

他可不想氣死她。

他忙說:“我我我無心偷看姑娘,我我我無意聽姑娘說的話,我我我隻是要告訴姑娘,我我我會替姑娘上山傳話,我我我一定把大相公叫來,我我我——”

他一向鎮定沉著、泰山崩於前而不動於色稱著江湖,而今卻忙著分辯幾乎咬著了舌頭。

李鏡花噗嗤一聲。

笑了?

她呶呶小咀:“你耍我到幾時?我我我,說話像個大姑娘似的!”鐵手道:“什、什麽?”

(唉,想我堂堂鐵遊夏,今天給人罵了卑鄙,又罵下流,罵了無恥,又罵賤格,還給個小姑娘說成大姑娘!)李鏡花還想說什麽,她房門傳來敲門聲,她打開門,就看到哈佛那張笑臉,笑得七分孤疑,三分張惶。

他也在往內張望,對著窗兒,望見對房的鐵手。

他說:“對不起,打擾了。”

她道:“既知打擾,還來敲門!”

他說:“我聽到房裏有打鬥聲,特別過來看看,以李女俠武功高強,自然輕易應付,隻不過,我是怕萬一,萬一有個萬一,有些宵小之輩,招惹姑娘,小店便擔待不起……”

她道:“這兒沒事,你走吧。”

他說:“可是房裏的東西,都砸壞了……”

她道:“你放心,我自會賠。”

他說:“要不要我叫夥計先跟你換一換,清洗一下。”

她道:“待會兒再換,我會住子號房。”

他說:“那未……”

她不耐煩了:“什麽那麽這麽的!”

他使使眼色:“是不是那廝惹你?我著人把那痞三攆掉如何?”

李鏡花笑了起來。她的淚珠在頰上猶未幹。

她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似的,然後蹙了蹙眉,捂住了胸,像心疼。

“你攆走他?你知道他是誰?”

“他是誰?”

“哈哈!”李鏡花這回幹笑了一聲。

“哈哈?我可沒這個弟弟。”哈佛詫道。

“他是鐵手。”

“鐵鐵……手?”

“四大名捕中的鐵遊夏鐵二爺。”

“什什什什什什什什麽?!”

“好了,如果你能把他攆走,趕快扯鐵鏈抓籮筐披皮褥的把他崩走十萬九千裏吧!”她寒起了臉,“不然,哈掌櫃的,這兒可沒你的事!”

“叭”的一聲,把門關上,把哈佛的那張強笑的臉關在門外。

然後她回到窗邊。

“喂。”

她叫了—聲。

“是。”

鐵手不知是怕了她,還是不想招她心痛,應聲也畢恭畢敬的。

“你真的替我傳口訊兒。”她幽幽的問。

“是,一定。”

“你真好。”

她嫣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