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隻把食指往拇指一彈,嗖的一聲,一道急星流火,疾取那人脅下。

那人與巨漢拚了一招,便急得亡命也似的向下躍去——這時地殼正在合攏,那人跳下去,豈不是自喪性命?可是少女意猶未足,指間還發出了一星流火追襲。

可是,這時候,追命卻出手了。

他手上還捏有葫蘆碎片。

“啪”的一聲,他彈出碎片,震飛了流火;流火“錚”的一響,釘在岩壁上,才片刻間,那兒便冒出焦煙,融了老大的一大塊。

那少女“咦”了一聲,伸手探入鏢囊。

追命陡起一腳,撩踢她的鏢囊。

女子另一隻手,忽然掣出一把刀。

——一把很女人的刀。

她一刀斫向追命的腳。

這一刀看似有氣無力,但刀才亮鞘,“噗”的一聲,火摺子便給激滅了。

這一刹間,洞穴全暗。

誰也不知道追命和那女子,交了多少招,隻聽急風四起,小刀和二轉子都發覺有些陰風,是向他們襲來的,可是中途又給一種倏忽莫測的勁道截了下來。

直至地底裏忽又響起了一聲大喝:

“老三,是你!?”

然後一人又自地裏衝天而起,手上拿了一根火把,霍地扔給了正踢腳急攻、回腿迅守的追命。

追命一把接過,叱道:“二哥,我穩得住!”

獵獵的火光之中,隻見那少女臉上掠過了一絲狠色,悻悻的道:“原來是追命三爺也來了,我們走!”

那巨漢架起了兩個人,跟她大步離去。

這時候,二轉子和小刀這才發現:

這巨漢其實傷得甚重。

——一個受傷如此之重的人,看去居然誰也沒發現他傷重。

他扶持的兩個人,傷得更重。

——不過,這兩個傷暈了的人,他們都沒見過,也不認得。

這少女和巨漢身退之際,隻聞一聲大吼,那自地底下衝出來扔火把的人,又跌了回去,恰似地底裏有什麽磁力,正把衝上天庭的他又吸了回去似的。

這時,追命忙將火把塞到目定神呆的二轉子手裏,立即走到地裂開處,俯身下望。

小刀也望將下去:隻見那人雙手十字張開,正在以一人之力,左右抵擋著合攏的地壁,而在那深約二丈,寬若一人張臂而立的地底甬道上,還有三個人,正在匍伏著,有的傷重掙紮,有的暈迷不省。石壁上仍亮著數支火把。

火光一照:其中一個,竟是小骨!

隻聽追命湊近穴口,大聲喊道:“二師哥,我怎麽助你?”

小刀一聽,心都亂了。

“他他他……他就是鐵鐵鐵……手?”

她素聞四大名捕當中,鐵手鐵二爺最是溫和忠厚、從容大度,沒料,而今一見,卻是這個凶神惡煞模樣兒!

隻聽在地底下奮力張臂抵住合攏石壁的鐵手劇烈的嗆咳起來,他一麵咳嗽,一麵叱道:“這兒有機關,兩麵石壁要把我們夾死,淩小骨、唐小鳥和李鏡花都受重傷不能動彈,老三你輕功好,快下來,掮他們上去,這兒由我先行頂著。”

小刀可冰雪聰明,這下子可明了了泰半,看來情形是:

鐵手為救小骨等人,中伏於此,機關開動,要軋死四人,但鐵手竟以渾宏內力,竟以一對鐵掌逼住兩麵巨壁,而且已不知獨撐多久的事了,剛才在洞裏的兩個人,還在上麵暗算,而鐵手身負多處傷患,僅強恃一口真氣,上來跟這兩人拚搏一個照麵,就得急竄回地底甬道,繼續力撐石壁,不容軋死小骨等人——這人如此冒險犯難,仍要舍命救人,雖然粗鹵了一些,小刀心裏也仍十分感動。

當下她就說:“慢著。”

追命一見二師兄遇險,整個人都緊張了起來,正要躍下洞穴搶救,聽小刀喚住,眉心一蹙。

小刀說:“這兒我一定來過,隻不過,從前不是這樣子的。”

二轉子沒好氣的說:“唉呀,管他來不來過,先救人要緊,鐵二爺快撐不住了。”

“不,”小刀忙道,“我知道機關。你快去大殿,把那尊泥菩薩像往右擰三匝,再往頭頂一敲,這兒一切機關就會停止。”

追命怔了怔:“是真的嗎?”

小刀抿著唇,用力的點了點頭。

二轉子正要轉身掠出,追命一把按住,疾道:“我去好些。”

——他的確是身法快些。

——更重要的是:他怕那兩大高手還隱伏在外,二轉子不是其對手。他話一說完,人已不見。

小刀張望下去,真是擔心:“小骨他怎麽了?”

鐵手強蹩住一口氣,奮力撐住石壁,反問一句:“你是他什麽人?怎麽會知道這兒機關?”

小刀說:“我是小刀,他是我弟弟。這兒根本是爹一手建造的。”

鐵手喃喃地道:“這就難怪了——”

小刀聽不清楚,問:“什麽?”

鐵手喊:“他一時三刻還死不了,你還是擔心你自己吧。”

這時,忽覺兩壁壓力頓消。

原來機關經已破解。

——僅僅是小刀和鐵手幾句對話間,追命已掠了出去,封閉了機關。

鐵手頓時覺得四肢百骸,無比酸痛;他剛才以一敵眾,隻顧救人,全忘了自己身上的傷,也不知力盡氣竭。

小刀見機關陡止,也拍手笑叫了起來。

鐵手一舒猿臂,左右各掮起一名女子,縱身上地麵來,人在空中,卻見嗖的一溜煙,原來二轉子已將火把往洞土一插,跟著飛躍而下,把小骨救上來。

鐵手一到洞裏,第一件事、第一句話便叫小刀:“快,快脫掉!”

小刀見他全身傷痕累累、目激厲光,心頭害怕,一聽這樣子的話,更是心頭發寒,隻叫道:“不,不……”

鐵手伸手一扯,竟“嘶”的一聲,把小刀外衣“嘶”地扯破了一大爿。

鐵手把扯破的衣服往洞穴裏扔。

卻差些扔著正背負小骨掠上來的二轉子。

隨著小刀一聲尖叫,二轉子厲聲喝道:“你想幹什麽!?”

小刀身上雖仍穿著內服,但外衫一破,便也露出部份肌膚和褻衣,因為過去受辱的情景傷辱過甚,猶未可忘,小刀急怒得脹紅了臉,刷地抓起一顆石塊,準備要跟鐵手拚命。

這時,忽地一陣急風掠近,原來是追命已回來了。

追命急道:“住手!二師哥這樣做,必有其因。”

鐵手內力未複,但又急於救人,眼也紅了,頭上白氣直冒,嘎聲道:“剛才那女子,是“小雪仙”唐仇,這位小刀姑娘說話衝撞了她,她已在小刀姑娘衫上下了“十五夜”之毒,外衫不能不除!除去外衫,還得趁毒未侵脈,立即逼去餘毒。我的內力現在催發如洪,片刻間就要力竭,一時三刻,難以恢複,我得先把你治好,逼出毒力,才歸息調元,設法護住一口元氣。”

鐵手這幾句話說得又急又迅,聲音也開始幹澀嘶啞,且不時有咳嗽中擾,但仍說得甚為意摯。他急於救人,無惜元氣,這樣做是十分自傷的,小刀雖不明白為何自己一句話那少女便要下此毒手,但也信了鐵手所言,隻顫聲道:“……我……我該怎麽辦?”

鐵手疾道:“你快坐下來,運氣調息,意守丹田。”

小刀依言坐下。

鐵手雙手十指抵在她背上七處大穴上,長吸一口氣,沉凝的道:“我的掌力一吐,你就喝一聲殺。”

小刀到了此時,也感覺到有毒氣內侵,不再猶豫。鐵手雙手在她**的柔膚按實,她心中隻覺一種難以形容的安定與溫厚,俟背心陡然傳來大力之際,她急啟朱唇,迸出了一句:

“殺!”

“啪”的一聲,她的對麵石壁;冒出一縷青煙。

鐵手再運玄功,汗如雨下,濕透重衣,頭上白氣,也愈來愈盛。

小刀再覺背部力道如決堤泄洪,淘湧而至,她再尖叱了一聲:“殺!”

“波”的一聲,她麵前的一塊石壁,似給飛丸激射,炸開了一道裂紋。

這時,鐵手全身都籠罩著白氣,氤氳著濃霧,雙掌再發力一摧,喝了一聲:“去!”

小刀同時清叱一聲:

“殺!”

隻聞“呱”的一聲,一物自小刀口中,似有若無,飛撲而出,又在火光中若隱終滅,消失無蹤。

鐵手這才舒了一口氣,全身委頓了下來,追命跟他相識相知多年以來,也沒見他那麽疲憊困頓過的。

隻聞鐵手有氣無力的道:“唐仇的毒,很是厲害,單靠我的內勁,恐仍不逮,幸姑娘玉潔冰清,天生俏煞,我便用你金風玉露、自淨其意的三聲喝“殺”。以麗質女子的天生清殺之氣,配以玄功,來逐走汙穢毒物,果然能成,都是姑娘福厚德深之故!”

這時,他已把人救了,心也平定多了,說話也較寧定起來,便將救人驅毒之功,全歸於小刀自身上,回到昔日他和敬清寂、不居功、不爭勝的性情。

可是,小刀早給他嚇怕了,雖說他是救了她,但一開始就見到他從地底躍出,狀若厲魔,與人拚掌,直聞得個霹靂雷電、飛沙走石;然後又撕破她衣衫,再要她連喊三個殺字。說什麽四大名捕中鐵遊夏鐵二爺溫和謙恭,除了剛才貼在她背後那一對大掌確讓她感覺到這四個字之外,其他的她都怕了他了。

追命這時便跌坐在鐵手之後,單掌貼其命門,助其調息恢複元氣,一麵暗催玄功,一麵問出他心中的疑惑:

“二師兄,我一路來心中擔憂,是何等高手,功力深厚,難以匹敵,原來是你!卻是何以至此?”

鐵手長歎道:“還不都是為了金梅瓶!”

人最應該做的事就是幫人,可惜人最常做的事就是害人。

一朵鮮花插在劉芬頭上這年,鐵遊夏二十八歲,內力修為,已至爐火純青的境界,而一雙鐵掌,也達到了前人未有的地步。他神充氣足,軒昂雍容,正是八尺昂藏須眉漢的全盛時期。

那月,他以迅雷之勢剛辦了幾件大案,已回到京師城東的住處,那天,他正在“舊樓”裏,麵對著八百羅漢的塑像,和飛天、擊鼓、力士的壁畫,潛心修習那套連諸葛先生也並未練成的“一以貫之神功”**。

那晚,諸葛先生忽至。

一般情形,總是諸葛先生遣人召見他,而今諸葛先生親來,必有要事,鐵手忙整衣冠,匆匆出迎。

諸葛先生一見到他就問:“你的‘一以貫之’練得怎樣?”

鐵手恭謹的道:“有難關。”

“可知世上為何有‘關’?”

“請教世叔。”

“你且說說看,不必客氣。”

“‘關’”同竹上的節,能在節上生枝,才能百尺竿頭,更進一步。關節就是要害處。”

“‘關’是用來考驗人的。兵不刃血,輕鬆渡去,叫做‘過關’。從頭打碎,重新再來,大死一翻絕地再活,叫做‘破關’。能悟才能破,能破要能立,否則就隻會‘闖關’,不能‘把關’了。雲門裏的關,大道透長安,隻要常存平常心,常行一直心,便能大機大用,更進豈止一步?或退百步亦無妨!人生裏若是沒有這些‘關’,便如一泓死水,難有進境,所以真正的高手,會自設一些關頭,讓自己備受考驗,借此得到磨練抵勵!所謂事事無憂事事憂,同樣處處無關處處關;自己不設關要闖,可能反給別人的關卡住了。同理,你要得到多少,可能端賴你能忍耐多少;你要獲得什麽,也看你能付出什麽。”

“是。”

鐵手聽得用心。

他是用心去聽的。

諸葛先生捋了捋銀髯,眯眯的笑開了:

“我來問你,”

鐵手專注得幾乎豎起了耳朵在聽。

“什麽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堆上?”

鐵手一呆。

他不大相信自己耳朵所聽到的。

——諸葛先生怎會問他這樣子的問題!

“你答我。”

“你問的是——”

“什麽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堆上?”

諸葛先生有點不耐煩的重覆了一次。

“那是說……”鐵手試圖整合一下他的意思,“那是用以譬喻一個美麗的女子卻嫁給一個配不起她的男人。”

“一般人是這樣比喻,”諸葛先生緊接著道,“可是,你可知道本來這句諺語是怎麽說的?”

鐵手老老實實的答:“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