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聲音似有無盡莫大的威力,小刀、二轉子連同追命都陡然止了步。

追命低聲道:“我過去便是了,你們在這裏等我。”

其實,那語音有一擊必殺的威力,連追命如此經過大風大Lang的高手,都是抱了一種:今日明知是刀山火海、森羅殿裏也要闖一闖,否則要是怯了這一關,這一生都得要怯下去了。

他知道這是自己人生中一個重要的關卡,縱一步踏下是萬大深壑,也不能不凜然舉步。

他是望著小刀說這幾句的話:連他都膽氣怯了,更何況小小的小刀。

小刀全身都發起抖來。

她怕。

可是她要去。

“崔三哥,小骨,他不是我弟弟,可是,就因不是我的弟弟,我更要去救他——今天,他已變成無父無母的孤兒了,我若不去,怎能化解爹和他的血海深仇?豈不是讓他一個人孤軍作戰?何況,這地方……不知怎的,我好像來過。”

追命長歎。他知道未一句是她的借口,但他卻不能反駁她前麵的理由。

他轉而望向二轉子。

——留一個在此斷後,也是安全之策,萬一有個什麽,畢竟有人可以全身而退。

二轉子臉色白得連在這幽黯的洞裏都可以感覺得出來。

“你知道‘各位親愛的父老叔伯兄弟姊妹們’曾經說過一句話,讓我一輩子都忘不了嗎?”二轉子居然還能擠出一個強笑,他話裏指的當然是蘇秋坊,“他說;“想要活得像樣,便得要做些像樣的事來給不像話的人看!”你知道,三哥,我是咱三人幫中唯一跟你出來混世的,我可不能丟了阿裏和老儂的臉!”

誰都不願意留下來。

誰都不肯裹足不前。

山洞已愈來愈窄。

他們半蹲著身子走。

撲麵的腥風愈來愈臭。

愈往前走,愈是黑暗。

小刀忽爾踢到一物,差點跌了一跤。

追命連忙扶住。

“一定是屍首。”小刀叫了起來。

二轉子立即晃亮了火折子。

——果然是屍首!

這一刹間,小刀雙腿發軟,幾乎要昏過去了:

她不是怕死屍。

她是怕這是小骨的死屍!

“是宋無虛。”

——小刀這才放了心。

可是她又回心一想,這種想法,豈不殘忍?宋無虛也有家人子女兄弟姊妹的,要是他家人發現了他的屍首,定必傷心難過,然而,因為與自己並不親近,也不熟悉,自己就不悲反喜,這樣子,對死去的人豈是公平?

她想著的時候,立即雙掌合什,細聲禱拜:宋哥哥,你千萬別見怪,待我找到小骨弟弟,再好好給你安葬入殮……

忽聽一個聲音道:

“你們是宋無虛的什麽人?”

這女音十分好聽。

這語音也不是十分清、十分脆、十分溫柔,可是,就不知為何,就是令人覺得十分的動人、十分的好聽、十分的想見到這聲音的主人。

所以,他們也就立即見到了。

二轉子立時把火招子一照。

語音就在附近響起。

人也在附近。

這時候,小刀正回了一句:“你又是什麽人?”

火光暈黃,閃爍不定。

一個黑衣女子,眉很濃,頷很秀,眼神有怨意,她的衫著得頗短,露出了臍,小蠻腰,褲子也短且窄,亮出了自膝而上二尺餘長修勻秀麗的腿,她穿得雖少,但腰畔卻係了一口黑色鏢囊。

在這黃火映照下,這樣一個女子,黑眸也閃爍著兩朵黃火,穿著那未少,卻是一點也不yin褻,而像一尊給香火供奉著的女神一般清麗脫俗。

二轉子看得心頭一震,手也一抖,火星子的在手背上,拍的一聲,火招子脫落,掉在地上,燃燒得隻剩一點藍焰。

隻聽小刀低呼道:“神仙。”

在這一刹裏,小刀隻想到地獄裏傳來惡鬼的咆哮,敢情是上天派這仙子來收拾定了。

二轉子平素很少跟女子接近。

其實,他也是血氣方剛的年輕人,平日也好色而慕少艾,心中也常揣想理想對象,但總是苦候未見紅鸞星動。

他有時去看畫、還特地買下一張仕女圖,掛在壁上,心中默禱那畫中女子,能真的飛出來和他相會,那就快活過神仙;結果總是好夢成空,隻給他那幹結拜兄弟笑得他臉黃!

他有時等不耐煩了,索性許願,就算仙姐不來,來個鬼妹也好!

——鬼就鬼,反正鬼混一番,聊勝於無,至多鬼打鬼!

近日,他見著小刀,被小刀的連陽光皓月都為之遜色的清亮脫俗,弄得心神震動。

但他一開始就知道:他與她既無緣、也無份。

——小刀和冷血,天生一對,而自己,跟自己的結義兄弟們,才是天生第二、三、四對!

所以他一開始就很不喜歡冷血,要跟他作對,但後來周老渠一役,英雄相惜,二轉子才對冷血好感了起來。

所以他一早死了這條心,隻把小刀當妹妹來看待、照顧。

不料,在這樣惡臭難聞,陰翳難耐的岩洞裏,卻出現了這麽一個女子:

——這完全是他的畫中仙!

——這根本便是他的“女鬼”!

所以他驚豔驚得連火摺子都丟掉了。

——既然是仙,何必有火?

——如果是鬼,何需有光?

因為她就是光。

她就是他的火。

在他心中:

永恒照亮。

這一年,當其時,追命正好三十三歲。

他不似冷血,冷血正派堅定,他在認識小刀之前,看劍多過看女孩子。

他不像鐵手,鐵手正義凜然,專注辦大事多於分心於君子好逑。

他更不如無情,無情孤僻冷傲,在房中讀書多於思慕。

追命在四大名捕中,帶藝投師,年紀最大,除了喜歡說笑喝酒,還有一好:

——那就是看女孩子!

尤其是看漂亮的女子。

——他雖沒意思要娶盡天下美女,但卻望能看盡天下美人!

這一天合當有事。

這一年合當有豔遇。

他就在充滿惡臭汙糟的洞穴裏,看到這個穿得很少、肌膚給微弱的燈火照得很柔黃、眉色發色衣色都很黑的女子。

追命眼尖,就在火光一刹裏,居然還瞥見她微翹的薄唇上,有一抹細細柔柔的絨毛。

老實說,追命出道甚早,行走江湖,閱曆之多,跟他年紀一樣為四大名捕之首,但而今所見,確是他有生以來,見過最美的女子。

坦白說,追命現在最恨的一件事,就是二轉子把火摺子摔跌在地上,以致他不能再多看那少女幾眼。

憑良心說,追命在色授魂銷之際,仍然發現在火摺子一亮之際,那少女雙瞳也是一亮,他心知那少女不是因為見著了自己,而是見著了小刀。

小刀一向亮麗。

就算是在此齷齪汙穢的洞穴裏,她也亮麗如故,絲毫不受環境影響。

那少女隻看了一眼,就喃喃的道:“……可惜臉上有一道刀疤。”

她說的是小刀。

——小刀曾險遭薔蔽將軍汙辱,故而玉頰上留有一道刀疤。

她這句話無疑很傷小刀的心。

而且令小刀勾起極不愉快的回憶。

所以當火光再度亮起時——當時是二轉子再次幌亮的火摺子——她也回了一句:“你這麽美,卻穿那麽少,我不喜歡。”

其實,小刀對那少女的第一句作反問時,她還沒見到那少女原來是這麽美的,如果她先看了,她也喜歡美麗女子的,就一定不會不答反問;這第二句話;卻是因為那少女先傷了她的心,提到她的刀疤,她一向當慣了千金小姐,心裏難受便回了一句,到最後一句,隻不過是說:“我不喜歡。”那是因為她見到那少女實在太美之故,美得連一切正常的花、藍天、白雲都沾不上邊,反而像蜈蚣、珊瑚、蟲或能形容,她覺得心服口服,所以用不上像一些:“不要臉”、“不害躁”、“成何體統”的話。

但那少女笑了。

她不笑的時候很憂豔。

笑的時候卻很銳利。

二轉子發現她的犬齒有點出乎意料的尖利。

追命卻發現她身旁有一個人。

這是一個高大、碩長、碩壯、豪邁,看似悲歌慷慨的漢子,臉上全是濃厚的黑髭,像一根根倒插的鐵乾;這人滿身血汙,一身是傷,站在那兒,卻令人一點也不覺得他帶傷和流血。

一——像一座戰神。

——少女和他並著一站,像一位姹女。

追命心中驚疑,又覺得這樣想法是褻瀆了那少女,那少女卻親切的伸出了手,向小刀身上的白色衫裙揉了一揉、摸了一摸,笑道,“我不像你那麽有錢,衣服質料這麽好,所以就少穿些了。”

這論調似是而非。

追命正在發怔,忽聽一聲鋪天裂地的斷喝,自腳下地底傳來:

“脫!”

眾人不明所以,全呆住了。

地下又裂石驚地,震得全洞哄哄作響的吼了一聲:

“脫掉!”

追命臉色大變。

他一向從容,久曆風霜的他,認為沒有什麽事是值得慌惶失措的。

可是他現在完全變了臉:因為他終於認出了這聲音來!

這時,第三聲足以使山崩岩裂的、穿破地肺的巨響又轟了出來:

“快脫掉!”

接著,丈外地麵,忽然隆隆裂開,微光擴照,一人如同夜嫋大鳥,急升而起,就像是自十八層地獄裏衝天而出的一頭神魔!

殺!殺!殺!

那人一衝而起,所帶起之勁風,令小刀、二轉子把持不住,紛紛後退。那人急竄的目標,像要撲向小刀。

但那人才衝離地麵,那高大壯碩的巨漢,忽然回身,自下而上,劈出一掌。

那人由上而下,也劈出一掌。

這一年,這時節,追命正好三十三歲。

這是他三十三年以來,所見過最可怕的一擊。

隻聽轟的一聲,炸成無數天鼓,當空齊鳴,洞中罡勁,無從散去,互相逼鳴,石崩岩裂,直似有無數星火,明滅亂迸,激蕩磨擦,洶湧奔騰,震嶽撼山。

追命卅三年來,所見驚天地、泣鬼神的戰役可謂無算,但在內力相拚之一擊,卻是無有比這一下更令他震愕當堂。這兩人各自一擊,使追命自度:就算憑他橫掃天下的腿功,要抵住這一劈,隻怕也得骨折脛裂不可!

那悲歌慷慨的大漢,擋下一擊,臉上頓露痛苦之色。

那自地底冒出的人,發出一擊之後,又狂吼一聲,跌回地底裏去。

而就在他急著要躍回地底之際,有兩件事同時發生了:

一是那裂開的地麵,竟要軋軋收攏,那人顯然是要搶在地岩合迸前的一刹,重新跳入地底裏去。

二是那美少女出手。

她出手很快。

很輕。

也很曼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