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命急問:“是令堂大人親接他去的嗎?”

小刀睜大了眸子,對剪著長而彎彎的睫毛,“不是。她是派宋無虛來。你是懷疑——”

追命再問:“在那裏分的手?”

小刀頓時恍悟,同時也急了:“就在金河大道轉入通往“四分半壇”的岔路上,我看他們是往走馬徑那兒馳去的——”

追命也不打話,突然縮小了。

才一眨眼間,縮得更小了。

小如一點。

——他正在急速遠去。

二轉子看了就喃喃地一拍尖窄的額:“媽呀,原來他一直沒真正施展輕功!”

小刀眼眸裏泛起了淚花。

淚花映著陽光。

陽光泛花。

“這是不是爹爹的意思?你說,張無須,你說。”

張無須不敢說。

二轉子寒了臉。

轉過頭去,用比釘子還尖銳的眼光盯著張無須:

“說!”

他曾聯同阿裏和儂指乙,給過張無須和宋無虛“一點教訓”。

“說。”

二轉子似仍平心靜氣。

張無須心中又怦的一跳,他跟這小瘦於交過手,自知討不了好,而且,大將軍隻下令騙走小骨,必要時翻臉動手亦不妨,但對小刀可沒有任何示意——小刀是將軍之女,現在看來這小瘦個子又跟她同一陣線的,自己萬一個應付不好,這回恐怕真是吃不了兜著走也未必走得成了。

“說!”

二轉子再也按捺不住,尖叱了一聲。

“是……”張無須心忖:小刀姑娘畢竟跟大將軍是父女倆,跟她說實話大概也不打緊吧?“是大將軍吩咐屬下,屬下不敢有違……

小刀哀呼了一聲。

“爹他想對小骨做什麽?”

“小的……不知道。”

小刀清叱一聲,馬調首,發一拋,咬在唇間,往回路疾騁而去。

“等等……”二轉子叫已不著,喃喃地道:“也罷,誰叫我輕功好,唉,人家騎馬,我追馬……我追!”

他的身形宛若電掣星飛,七起五落間已追上馬尾,張無須見這煞墾遠去之後,這才呼了一口氣,但旋即念及自己泄露是大將軍的意旨一事,想起唐大宗、李閣下等同僚的下場,不覺又膽戰心驚起來。

咳!咳!咳!

追命急竄飛掠。雙袖獵獵飄動。真似大鳥一般,這時才見出他上乘輕功的造詣。剛才,他在趕程之時,一方麵要遷就二轉子,不想讓他太失麵子,且料想不到大將軍為了完全脫嫌,竟不等小骨回府就派人沿路截殺,所以並未全力趕路,加上不欲使路上行人太過觸目,而今,救人要緊,也管不了、不理會那麽多了!

到了金河大道的岔路,他直轉入走馬山徑,疾行裏餘,陡然止住步子,後倒退二十五丈,轉入道旁的一處義塚,在那兒仔細搜尋。

那兒有一個新掘的坑洞,追命心下一沉,但俯首看去,坑內並無屍骸。

但卻有血。

追命以指醮血,拈到眼前,看了一陣,附近有好幾灘的血,半凝未固,他都沾手試過了,然後,似乎又在地上撿到一些什麽屑粉碎片,他端凝了一陣之後,把衣褲下擺一束,即飛掠出墓園。

這時,剛好跟氣咻咻趕上來的二轉子遇在一起。

二轉子急問:“怎麽了?”

追命一指前路,疾道:“曾有打鬥。”

遂飛足追上去。

二轉子正要追趕,忽聽後頭的小刀大叫:“等等我!”

她嫌馬馳不速,到了山道,尤其難以駕禦,便下了馬,提氣直奔,現已跑得香汗淋漓,上氣不接下氣。

二轉子向來好漢慣了,一向獨來獨往,自了自決,見得漂亮女子,雖心仰慕之,但也嫌煩,所以一直未與女子有過豔遇,而今見小刀趕不上來,本也想一走了之,但一來對小刀頗有好感,心存憐香惜玉,二來這時已入山徑,加上危機四伏,誰也不知獸性大發的大將軍會不會把小刀也一並殺了,他不忍相棄,便隻好略放慢步子,與她並行。

好不容易又疾奔裏餘,隻見追命在一小徑前住足審視,不遠荒草之處,有一處不知紀念什麽的牌坊,塌下了一半,他就在石碑斷裂處整個人發了呆。

二轉子正是跑得氣喘,正要發問,隻聽小刀氣急敗壞的問:“……崔……三……哥……有沒有……小骨……的……”

二轉子一聽,連忙強蹩一口氣,盡量裝得神完氣足的問:“崔爺,您先行一步,卻不知您神目如電,明察秋毫……有沒有發發發現現現什什什……什那麽個麽那個線和索……我唏!”

他的輕身功夫雖勝小刀,但小刀原也長於輕功的,他這為了逞強,蹩住一口氣,裝得氣定神閑的說話,說到一半,氣竭元散,反而發音全亂、語不成音,到得後來,也心知自己丟麵丟到家了,遂不理一切,亂問一氣。

這可把小刀嚇住了,用那對黑白分明的明眸望著二轉子,她雖然跑得力盡筋疲,但一對麗目,依然明媚清亮。

二轉子故作悠遊,負手嘿道:“看什麽?沒見過我二轉子在練“團團轉神功”,故意以亂聲調息?我這下聲氣愈亂,調息愈勻。”

這時,卻聽追命澀聲道:“高手,高手!”

二轉子連忙戒備四顧:“什麽高手?在哪裏!?”

追命神色凝重,看著石碑斷折處。

二轉子定睛看去,隻見石柱切口,齊整平滑,宛若刀切——而且還是一口鋒利的刀切在豆腐上一樣。

但這不是豆腐。

也不是木頭。

而是石塊。

二轉子瞧見了,心中也想:我們幾人中,本來要算是耶律老大的內力最高,但他縱再悍厲沉猛,要崩斷這牛腿粗的石柱,也得要分作幾次,且非要震得碎片四濺方可,這樣一刀切落,直似稀鬆平常,這功力當真是非同小可。

於是便道:“好刀法。”

追命沉聲道:“不是刀。”

二轉子道:“哦,原來是劍。”

“不是劍。”追命馬上更正,“是掌,手掌。”

二轉子更為之咋舌:“敢情是冷四哥的劍掌,才有此功力。”

追命神色更為凝肅,“不,四師弟沒有這麽好的掌力。”

小刀聽了,心頭為之一黯:這麽說,來人的武功還高於冷血,小骨焉還有生之望!

所以她一句話沒說,眼中的淚花,已簌簌落下。

追命雖然心頭沉重,因為這石碑敢情是先朝皇帝欽建的,用的是上好的當陽石,八銅二岩,比鐵還硬,直比普通石柱更堅固五倍,但卻教來人一掌削斷,還真不必第二下。同時他也心細如發,小刀黯然流淚,早已發現,當下便把在墳家坑外發現血漬一事隱去不說,二轉子卻還在推測:“嘩,這人的功力還高過冷血;哇,這人沒理由會在這兒出現,既在這裏出現,必是大將軍派來的;嘩,大將軍手下居然還有這種高手!哇,這種高手來了,小骨豈有生理——”

說到這裏,才曉得陡然住口。

追命發現這隻是個戰場,但顯然格鬥仍在持續,既然像這種功力的高手來了,小骨居然還能頑抗,情形非比尋常,當下便道:“走!”

二轉子問:“怎麽?”

追命已一路搜尋過去,才走出裏許,忽然嗖地轉入一處羊腸小徑。

這時,追命沿路都有發現,且路上花草樹木,常剩殘蔓禿枝,似為淩厲的劍氣所摧,他既要分神尋索,行動便遲緩多了,所以小刀和二轉於還能勉強跟上。

進入羊腸小徑,約二十餘丈,隻見一處花圃,原有花卉處處,鮮亮奪目,映襯遠山遠峰,藍天白雲,本來是好一片世外桃源,但已經摧殘得七零八落、花瓣四墜。

追命遊目一閃,隻見幾朵花瓣,各釘入樹幹上、石塊裏,有的還穿過樹身、嵌入石中!

他看了臉色一變,自忖:這種飛葉穿樹、飛花入石的手法,武林中有此功力的,也不過寥寥數人而已,這些人,無論來的是誰,隻怕自己也未必對付得了。

——看來,小骨遭遇,甚為凶險。隻怕猶在想像之外!

——並且,來人武功高深莫測,今天不打省十二分精神來應付,恐怕未必能全身以退。

既然如此,他想先把小刀和二轉子勸返,跟大夥兒會合一起,而他自行奮力一搏,在無後顧之憂的情形下,盡力營救小骨。

——當時,他把二轉子一起帶來的原因也無非是這樣:萬一救回小骨時遇上險阻,他即請二轉子護小骨回老廟,由他來斷後。

現刻,他未見敵人,便生懼意,這是自他出道以來,從未有過的事;隻不過,他雖懼不畏,人是要救的,但像小刀這樣的女子不宜涉險,不在身邊,反而方便放手一搏。

——隻是,他也深諸人情世故,小刀姊弟情深,二轉子特別好強,如何能使他們先行折返?

就在猶豫之際,隻好拿著葫蘆灌了幾口酒,忽聽得一聲怒吼,仿似從地底傳來,波的一聲,葫蘆竟碎裂了開來,酒沾得一身皆是!

這一聲怒吼雖然低沉,但低到極處,卻是無比深沉的力量,追命一聽,心頭一搐,竟有一種撕心裂肺的感覺。

一一這是煉獄裏神魔的狂嚎?怎麽竟如此殺力,把追命手中葫蘆,為之逼破!

卻見小刀、二轉子二人,竟然沒事。

二轉子還說用手捂心,神色微微一變,小刀根本像沒事的人兒,還問他:“三哥,您怎麽了?”

追命心中更是忐忑:原來那人低沉的吼聲,對功力愈高的人,反挫力愈大,小刀內力最差,所以反不受其侵害。

追命卻一麵用手揩去額上汗滴,一麵強笑道:“你們不如先回去——”他衣襟上的酒卻忘了抹拭。

二轉子一看,頓即發現不妙,知道追命如臨大敵,忙問:“來的是什麽人?”

追命正想回答,忽覺地下微微有些幌動。

追命連忙沉馬立樁,心中更是驚疑:不是吧?敵人竟打到地心裏去了不成!?

小刀卻說:“難道是地震?”

話才說完,地底下傳來一聲咳嗽。

這咳聲軟弱無力。

二轉子道:“地底下有人!?”

——這句話他問了自己也不相信。

這時,追命忽爾覺得遠處群峰,忽然幌了一幌,一陣輕搖!

——當真是地動山移!?

就在心中驚疑的一瞥見,他發現山腳下有一處殘簷,一簇昏鴉,自簷垣急掠而出,又一聲“咳”,在地底悠悠響起。

咳嗽的人似已欲振乏力。

——但這力不從心的咳聲,卻仍能傳得如此遙遠悠蕩!

追命問:“那是什麽地方?”

二轉子是“老地頭”,即答:“廟。”

“什麽廟?”

“鎮鬼廟”。

小刀瞪大了眼:“鬼!?”

——雖然是光天化日,她還是怕鬼的。

追命趁此說:“不如你們先行回去——”

這次二轉子可是早有防備了:“崔三哥,你別白費心機勸我們走了,你應該看得出來,小刀是說什麽都不肯回去的。而我,我對這兒熟路,鎮鬼廟後麵有個掮鬼洞,洞上還有趕鬼梯,我都去過,這時候,崔三哥,你幸好有我。”

此際,地底下又隱約傳來一聲咳嗽,仿似一頭不死神魔,卻已瀕臨油盡燈枯。

脫!脫!脫!

追命率先進入破廟,隻見蛛網四布,到處坍垣破磚,壁上灰塵寸厚,壇上的神像,亦已麵目全非。

因此,地上印著十分淩亂而觸目的腳印,追命俯視之時,腳下又傳來轟轟隆隆之聲。

追命循聲追人內殿,才驀見一二十餘丈高的神的檀木大佛,佛相上傷痕累累、破損處處,可見有人曾在此地惡鬥過。佛相傷損多處,可見戰鬥何等慘烈。

二轉子這時也“閃”了進來,噓聲道:“敢情聲音是自掮鬼洞傳來。”

追命一麵掠身,一麵問了一句:“掮鬼洞?”

“對,”二轉子如數家珍,“傳說這兒有“五鬼二王”,都是十分可怕的人物,後來,出來了個白胡子銀發老神仙,用一口布袋,把他們都掮入洞裏去,用三山五嶽九混元一氣罡氣之力,把他們壓到地底,不致出來為禍世人……”

這時三人已自廟內轉到洞口,這兒光線難覓,一片幽森暗鬱,仿似鬼影憧憧,伸手難見五指,一陣臭氣迎麵撲來,地麵凹凸不平,怪石崢嶸,委實嚇人。

小刀緊緊藏在二轉子身後。

二轉子發覺小刀的手指緊緊扯著他的衫尾,心中頓生了要保護她的感覺。

就在這時,那宛似在煉獄中煎熬的語音又洪洪發發的響了起來:

“再過來——再過來我就殺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