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不料蘇秋坊聽了之後,歎了一聲,“崔爺,你甭討好我了。讀書有什麽用?秀才造反,別說三年不成,三十年也一樣不成!你看,咱們光用咀巴喊上兩句,人家隻要聽到不同的聲音,拿刀子趕馬來就殺個血流成河,我們讀書人難道一句子曰就可以使他放下屠刀立地放屁了?還是你好,忍辱負重時可以潛入敵旁當臥底,快意恩仇時可腳踢大惡人,一個不高興時,Lang跡江湖逍遙遊去也,豈不自在?”

他頓了頓,又說,“不錯,我坐過了幾次牢大難不死,反覺寫書有何用?立千秋萬世名?那太苦了!此際各位父老叔伯兄弟姊妹們尚無寧日,不得溫飽,我們寫這種百無一用換不了饅頭的書幹啥、寫誌怪俠異,講故事傳奇?一旦坐過了牢,嚐過了鐵窗風味,知道黎民疾苦,明白來日無多,憑良心話,這些可有可無、供人茶餘飯後薄哂一笑的小道微技,我也真寫不下去了。”

他搖首擺腦的說:“如果要活得像個人樣,便得要做點像樣的事給不像話的人看看,光靠咀皮子跟單憑一支禿筆,是做不了實實在在的好樣兒的!我幾次坐牢,身在囹圄,雖然自己總算是大難不死,但筆卻已死了,隻能寫寫這些個大字,讓那些老眼昏花、不中用的狗官,遠遠也看得見:百姓不是芻狗,群眾焉能禦用!”

說罷,無限感慨。

也十分感傷。

追命沒料自己一時貪咀,竟會引出他如許話題,知道此人一身嘮嗦,決不好惹,還是不惹的好。

隻聽他的弟子在勸慰他們的老師:

“夫子,您就別難過了……”

追命扯了冷血偷偷溜到一旁,耳畔還聽到蘇秋坊又在說:

“各位父老叔伯兄弟們……”

追命“嘻”的一笑。

冷血惆然:“你笑什麽?”

追命道:“這次他那句忘了‘姊妹’二字……”

“也少了句‘親愛的’,冷血也笑了,畢竟知曉自己不是大將軍的兒子,心情上是好過多了,“也許在場的都沒有女子之故吧,他就刪節了,一切從簡。”

追命笑道:“——這還算從簡?不如叫大將軍也來從簡,當自己沒生過兒子算了——”

說到這句,突然,臉色大變,失聲道:

“不好!”

大局已定冷血即問:“什麽不好?”

追命失色道:“大件事。”

冷血問:“什麽事?”

追命道:“這次糟了。我們剛才任由小骨自行回將軍府,你說大將軍如此殘暴不仁,會不會連小骨他也下毒手——他畢竟是仇人餘孤啊!”

冷血呆了一呆,驚道:“我就是為了自己的事苦惱,卻不知有人比我的情形更加凶險。當捕役的本來理應更為他人的事情著緊才是,我這樣疏忽,實在慚愧。”

他剛才為了自己身世而失魂落魄,現知道自己並非淩家骨肉,當即神清氣爽起來,省悟了自己不足之處。

“別說你慚愧,我也慚愧,隻不過,現在不是羞愧的時候;”追命急道:“小骨是打那條路回返朝天山莊的?我待會兒追去瞧瞧。依時間推算,我步子快,應能在他倆姊弟返莊之前截得。”

“小骨既是冷悔善之子,而他又不忍相棄養育他的殺父仇人,遲早都會回到將軍府,跟大將軍對在一起;”二轉子加入意見,“大將軍可不見得還顧念親情。那麽,小骨隨時都有危險,所以,依我之見,且不管大將軍如何,我們都得勸他暫時不要回到大將軍身邊,比較安全。”

追命一看這白哲、瘦小、伶俐得有點憐仃的年輕人,說來頭頭是道,顯然足智多謀,便道:“此議甚好。你的腳程也快得很,就一道去追回小骨,到時候,你也多勸幾句吧。”

二轉子等人以前在“五人幫”時期,窩在老廟裏,怕了大將軍的yin威,不問世事,但自老渠一役,被逼出手,重入江湖,發現大家聯聲共氣,居然還可以跟大將軍勢力對抗,雖然已折損了兩名兄弟,但反而激出了雄心鬥誌,而且,他向來是隻要一時沒得熱鬧,便耐不住寂寞的人,此際更巴不得要跟大連盟一夥鬥得個火紅火綠方可!

二轉子一聽,大為振奮,況且他剛從老點子那兒得悉,他的老爹自天安崖殺了下去,得以逃生,隻不過衝散無蹤,絕未遭官兵毒手!這對二轉子而言,可以說是放下了多日來的悲慟懸念。這時,阿裏也說:“我輕功也好,隻不過是你看來快些,我看來怪些而已,不如我也一道兒去如何?”

追命忙道:“不行。”

阿裏臉上頓時大為失望。

不僅他失望,看樣子,儂指乙也很失望。

一一阿裏若可同去,儂指乙自然也不閑著,如今阿裏遭拒,儂指乙當然也就不提了。

當日“五人幫”一夥中,耶律銀衝老成持重,功力深厚,但巴旺老實勇猛,吃苦耐勞;阿裏古怪突兀、詭異滑稽;二轉子輕靈機警、愛捉弄人;儂指乙則較孤僻小氣,出手狠辣;所以,剩下的三人之中,以他的脾性,也較難交友,不過,他一旦跟對方交好,即推心置腹,就算是朋友做得不對他也一力維護。

這下,他見追命不讓阿裏一起去,自己自然也沒得共赴了,以為四大名捕自視過高,看不起他們,當下不高興到出了麵。

追命久經世故,一眼就看出來了,無奈追小骨要緊,他隻好簡單扼要的說:“蘇博士這兒是不能留了。而今我們已跟大將軍撐翻了臉,他一定會先下手為強,派人盡緝當日在城中召喚起事的書生,所以,一定要找個地方避一避,以免正麵衝突,折損過甚!冷師弟負傷太重,我得要借重你及儂四哥,還有馬老板、寇掌櫃的,把這些義士書生,連同擄押的上太師盡可遷到安全之地,並保護他們。這件關係重大,國家社稷精英元氣,全仗你們了。”

阿裏一聽,倒是想到了個地方:“好,這事就交給我來辦。”

儂指乙見有大事可為,臉色才告舒緩些。

追命問:“你已想好地點了?”

阿裏道:“是。”

追命道:“卻在何處?”

阿裏道:“你現在就要知道?”

追命笑道:“我要是不知,卻是如何與你們再作聯係?”

阿裏道:“說的也是,不如就退到老廟去?”

追命奇道:“老廟?”

冷血道:“那兒我去過,他們很熟該處地形。大將軍剛自那兒撤軍,不意我們反而藏在那兒,不失良策。”

二轉子道:“沒想到你的腦袋還未生鏽,意外,意外。”

追命便問冷血道:“我這就去一趟。這兒的事,你有傷在身,一切當心,我處理了小骨的事,就會先去落山磯,跟於副將軍一晤。”

冷血詫道:“於一鞭?你找他作甚”

追命道:“現在這種局麵,看來淩落石是不甘就範的了,我們雖有平亂訣,但若手上無兵,總無法到大將軍帳前拿人,我在大將軍身邊觀察了些時日,要在實力上製衡大將軍,隻怕非得要說動這於大道不可。”

冷血皺著濃眉:“有把握嗎?”

追命兩道淡眉一舒:“無。”

冷血更不放心:“你隻身入於一鞭大本營中,萬一於一鞭對大將軍忠心不貳,豈不危險?能不去嗎?”

追命一攤手道:“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這句話不見得一定對,很多人吃了許多苦頭,都隻當成個下人;可是,去得險上險,方得寶中寶,這就有點道理了。隻要爭得於一鞭這子力,就大局己定,否則,倒要大師兄請調哥舒大人嫩殘先生前來收拾殘局不可了。”

忽聽阿裏幹咳了一聲,黑黝古怪的臉上一臉嚴肅。追命早有留意:阿裏、儂指乙、二轉子在一旁咕喙噥呢的不知密談了些什麽,然後三人滿臉正經的走了上來,追命忙問:“何事?”

阿裏又咳了一聲。

然後望向二轉子。

二轉子望向儂指乙。

儂指乙伸舌頭舐舐鼻尖,然後望向阿裏。

阿裏又望向二轉子。

二轉子再望向儂指乙。

儂指乙再也無法按捺,粗聲的說:“喂,你們兩個聽著,我們三個看得起你,不如找個地方一起結義,就叫做“新五人幫”,你們一定不會有異議吧?”

追命、冷血都為之一怔。

冷血本來倒跟他們在“大安客棧”結義過了,看來,這三位好漢似已不大記得了,今回又來結義一番。這也就罷了,隻不過追命三師兄跟他們並無深交,這下突然提出,就未免有點唐突了,所以他忙道:“這……我們上回不是在老渠結拜了嗎?還為叫“八婆幫”還是“八公幫”的事頗費躊躇呢!不如我們就等小骨、小刀來了之後,再一起商議吧!”

追命對他們也了解不多,而對結義卻向來重視;他記得大俠蕭秋水說過:一朝是兄弟,永遠是兄弟;生死不知,枉為兄弟。他可不當義結金蘭為酬酢,但他向來厚道圓滑,於是便藉故推搪道:“好,待大局已定,咱們再來從詳計議吧。”他口中是說“大局已定”,但看來諸事辣手,世事紛擾,真的不知何時才能定大局了?!

儂指乙和阿裏都說好,二轉子似看出了點蹺蹊,但追命已說:“咱們追截小骨要緊,二轉哥,咱就去吧!”

追命偕儂指乙說走就走,冷血在轉身去勸蘇秋坊等撤離之前,還覺得有點好笑:怎麽這“五人幫”的漢子老是喜歡與人結義的呢?但巴旺和耶律銀衝喪命未久,他們卻是又來結義,總不是結義結上了癮吧?

不過回心一想,其實這樣也好,他們五人長期相處,感情深厚,要是活著的人對死去的兄弟一味惜念,不但於事無補,且自陷心沼,沒什麽好處,還不如像這三人處事一般,大顛大肺,大快大活,舊夢不記,力奔前程,豈不更好!

這時候,耳際仍傳來蘇秋坊對他們弟子、同誌們商談大計的語音:

“……各位親愛的父老叔伯——”

冷血不由自主的也想跟他一起說:“——兄弟姊妹們”卻聽有人一起把這五個字喊了出來:“兄弟姊妹們——”

原來正是儂指乙和阿裏:他們也心有靈犀,童心未盡,一時興起,偏來學蘇秋坊說話。

說!說!說!

追命與二轉子腳程極快,原來蘇秋坊跟一眾誌士會聚之地是在幃燈街樂樂市肆旁,這一路到將軍府,也不過是兩裏餘的路,兩人都一口氣就追了裏半。

俟追近兩裏路時,二轉子可有點不安了,問:“怎麽還沒見到他們一一?”

追命一麵疾行,一麵用鼻子索聞著,兩道淡眉,合了又展,展了又合。,二轉子倒笑了起來。

追命省覺的問:“怎麽?”

二轉子道:“我說了你不要介意。”

追命道:“說。”

二轉子道:“你的鼻子真像狗鼻子。”

“幸好不是牛鼻子,否則想不去當道士都庶幾難矣。”追命也開起自己的玩笑來了,不但不引以為忤,還洋洋自得,“我這狗鼻子,卻還管用呢,總是給我嗅出點東西。”

二轉子好奇的問:“什麽東西?貓味?骨頭味?”

“他們不一定往將軍府中,”追命一麵沉吟,一麵說話,但卻完全不影響他疾奔的速度,“他們似乎在途中有了變卦……”

二轉子有點不信:“是什麽時候開始的事……”

他發現自己一說話,就難免慢了下來。

“在金河大道通往“四分半壇”的支路口那兒開始……”追命邊瞄了二轉子一眼,“你的輕身提縱術很好,但元氣稍嫌不足。”

二轉子坦然道:“不是稍嫌,而是十分不夠。”

追命沒料這看來年輕好勝的二轉子對這種批評坦然直認。

二轉子急吸了幾口氣,才能把話說下去,“我自幼身體單薄,而他們又隻傳輕功,疏於內息,我的雜學,都是自修的,所以駁雜不純……”

追命淡淡地道:“你原來是不是姓梁?”

二轉子也吃了一驚:“好眼力。”

追命道:“隻有“太平門”梁家的人對輕功才有此天賦。”

他歎了一聲:“世上有些事,隻要天份高,就會比努力所得來的成就高;正如大富人家做生意,總比小販賺得多,權貴子弟要當官,常比庶民輕易。”

二轉子笑說:“你的咀巴說的有道理,你的眼睛也很尖利,但鼻子卻不怎麽靈光。”

追命知他有所指:“哦?”

二轉子遙指前麵:“哪,他們不是就在那兒嗎!”

果見前頭雙馬,並轡而行,小刀腰背的長發,在亮麗的晨曦中揚晃得像一束黑色的夢。

追命微笑著看去。

他也希望沒有意外。

他笑容凝住了。

二轉子看了他的表情,也發現不對勁。

——隻有小刀。

——沒有小骨!

——小骨呢!?

追命和二轉子立即截住了小刀。

另一匹馬上的人,是張無須,他的鼻子還裹了起來,顯然傷仍未愈,所以一見二轉子,份外驚怖。

“小骨呢!?”

小刀詫然:“你們怎麽來了——?”

追命再問:“小骨怎麽不是跟你一道?”

小刀眨了眨黑白分明得像她心裏的正邪對立:“你找他呀?娘親折去“四分半壇”上香拜祖,她叫小骨過去陪她,想必有話要說,叫我先回去看爹——”

忽然,她也孤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