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是對付像大將軍這樣的大敵,需要長期作戰、靈活應變,而不是匹夫之勇、一味好戰。

打打殺殺,嗜戮為雄,不但深以為厭,且應以為恥!

他見動冷血不聽,便不惜以“三師兄”的名義,要冷血一定得“聽話”,躲在“永遠飯店”的酒窖裏養傷。

“永遠飯店”裏的“老板”,便是“凶神”馬爾,而掌櫃的便是“惡煞”寇梁。

他們原是大將軍的部下,現在也是,隻不過,一手提攜他們崛起的是當年大將軍愛將“小寒神”蕭劍僧。當年,大將軍因為垂涎於殷動兒美色,不惜以極卑鄙的手段殘殺了蕭劍僧,凶神與惡煞暗裏不服、心頭不忿,但懼於大將軍勢力,也不敢表達,這一來,這兩人便給諸葛先生原布置安排在危城中的有力人物暗底裏吸收了,他們棄暗投明,追命一經混入“大連盟”裏,他們便與追命取得聯係,這回也利用了大將軍用來聯絡各路綠林好漢、道上人馬的“永遠客棧”,來收藏負傷的冷血。(詳情請參閱“一不做、二不休、三不回頭”及“鴨在江湖”二書)從這一點,追命更能看出驚怖大將軍和諸葛先生為人之差異。

一個人勢力大了,自然越多人攀附;但越是多人依附,也越易出現叛逆、異心之徒。

大將軍不允許有異己。

他更不容有叛徒。

他對付叛逆的方法很簡單:殺。人死了便什麽都不能做,包括叛變。

他一向疑心大。他是疑人亦用,用人亦疑。所以,別人想叛他,難極;但他也誤殺了不少其實是忠心於他的人,更把許多本來願效忠於他的人逼成叛徒。

諸葛先生則不然。

他能容納異己。

他一旦當那人為“自己人”,終對他有感情,如果他為私心而有異誌,要是對方不長進想圖僥幸,假使弟子有叛逆謀反的行為,他會痛心、疾首、愛之深而責之切。

他會罵他、勸他、警示他、勸他改過、甚至大發雷霆。

但這麽多年以來,追命發現:諸葛先生大可以什麽也不說,由他去吧:不過,諸葛先生總會盡至最後一份心力,希望能使之懸崖勒馬、回頭是岸。

而除了挽救、痛惜與訓斥之外,諸葛什麽也不會做。

他隻動口罵。

他從來沒真迫過人。

他更不會動手殺害他的朋友、他的弟子、他的“自己人”!

——因為諸葛先生的人太好了,太好的人再聰明也總易遭人欺騙、背叛的,但他對出賣他的人、倒戈相向的朋友、兄弟、弟子、門徒,從不反擊,從不追殺,也從不報複!

他隻傷心。

難過。

或隻在口頭上直斥。

有一次,他也問過師父(他隻許他們稱之為“世叔”):以師父的聰明才智,大可以連話也不說,何必要麵責遭怨。

“我不說明道理來,他們怎麽知錯能改?”諸葛先生捫著須腳,這樣的回答他,“我寧可他們怨我,不可以見非不斥、遇理不護。他們都是我的朋友、子弟,他們對不起我不打緊,但不明是非則會害苦他們一輩子的!我怎能推卸責任,瞪著眼睛不理!”

追命想起了這番話,看見背叛淩大將軍而投靠諸葛先生的馬爾及寇梁,就起起二人都是世間英傑、梟雄,但兩人之間,又有極大的不同:

驚怖大將軍一切以“私”出發;

諸葛先生則以“愛”。

我或你追命把大笑姑婆喪命的情形,以及現在大將軍布置的局勢,一一說與冷血聽。

冷血悶哼道:“那麽說,李鏡花已追隨淩落石,誰也無法證實我的清白了。”

追命道:“看來是的——可是李鏡花仍然活著,屠晚也還沒死,世間依然常變易,逆境可怕而難久,強者受苦終必勝。”

冷血仍然躍躍欲試:“我想,現在最好的方法也是最直接的方法是:我出去殺了淩落石!”

追命擊節讚歎的說“這實在是好辦法。大將軍和他手下那一群殺手就等著你這樣想、這般行動!”

冷血知道追命在諷刺他。不過,要他這樣一個向以決鬥為生命職誌的人窩在這裏,也實在是件痛苦的事。

所以他說:“三師哥,我跟淩落石交手以來,一直都是占盡下風,一直都是失敗者。失敗為成功之母,我隻想豁出去,跟他拚一拚,好歹也痛快些!萬一得成,便除此大害,我是否能還清白,也不重要了。如果喪命,那麽往後的事,還是三師兄你來仗持。”

追命爽快的道:“你說的對!我就是大將軍派來的,接招吧!”

一腳急蹴冷血。

冷血沒料有這一招,急退。

追命一腳落空,已踹在酒桶上。

酒桶砸向冷血。

冷血雙掌進推,震開酒桶,但胸口傷處一疼,悶哼一聲,退了兩步,幾乎撞倒身邊的寇梁。

“……崔師兄!”

追命沒再動手。

“淩驚怖的武功遠勝於我,要不然,他也不能一出手就殺了花師姊;”追命問,“你身上的傷未愈,出手至少打了個折扣,要不然,這一記酒桶休想把我的四師弟逼退半步!在這種情形下,你如何殺得了淩落石這野獸?”

冷血的臉黯淡下去了。

“你現在衝出去,如果不顧惜你有用的性命,不顧念世叔對你的信重,你大可出去,十步殺一人,揮劍斬強仇,我不會拉著你;”追命說,“不過,你這不叫失敗為成功之母,因為你並沒有吸取失敗的教訓,以作成功的奠基,而隻是失敗為成功動武,沉不住氣,憋不住氣而已!”

然後他道:“你沒聽世叔說過嗎?沉不住氣的人如何成大事?浮躁,是所有年輕人都難過得了的一關;沒想到你也過不了!”

冷血長吸了一口氣。

他的腰板又挺直了。

他的胸膛昂起。

他的眼神又亮了,薄唇倔強的緊抿著。——追命極喜歡他這時候的樣子:

這才像一個打不敗、不怕敗、反敗為勝的年輕人!

冷血用一種堅定的聲音問:“三師兄,現在,我該如何配合你的行動?我該怎麽辦?”

追命也長吸了一口氣,答而且問:“你知道今天我跟驚怖大將軍相處談話之後,我學得了什麽東西嗎?”

冷血莊重的聆聽著。

“淩落石在大獲全勝之時,仍能聽得下我的意見,那表示他仍有理智,仍是個不得了的人物。人在得誌的時候,必須要沉得住氣:傲氣。這點,他辦得到。”追命道,“可是,現在,我跟你談話,你現在的情形,也使我有一個很大的感悟。”

冷血更用心的聽著。

“人在失意的時候,必須要忍得住氣:火氣。”追命微笑道,“這點,你也一樣辦得到,了不起。”

冷血笑了。

好白的牙齒。

笑容使他的冷峻完全瓦解,像春水融化了寒冰,追命也隨著這年輕人在這陰晦地窖裏卻充滿陽光的笑容而笑了起來:

“現在,是我和你,一起對抗大將軍。除了你,還有我,以及馬老閻、寇掌櫃,以及許許多多的人,許許多多的我或你,所以,我們更要惜重自己,不能任意使氣,不能衝動妄為,貽誤大事,破壞大局。你或我,都不是殺手,殺手隻負責殺人便可以了。年輕人崇拜殺手,其實隻是崇拜殺人的凶手而已,試問把人殺了之後,不管殺的是好人還是壞人,對這世間又有什麽幫助?為國、為民,又有何利益可言?很多人喜歡俠士,以為俠士就是隻負責打鬥,可是光是以暴易暴,就能解決問題嗎?跟惡人鬥爭,與壞人周旋,仍得要靠你和我,我們甘受約束,不像江湖道上的漢子可以高興就動手;願受法製,不似綠林豪傑任意就殺人。我們決不在殺一人,絕不冤誣一案,這才是捕快幹的事!所以,當好漢易,充英雄不難,要做好一名捕頭,這才是難但卻極有意義的事!”

冷血點頭,垂下了頭,握緊了拳頭。

他的濃眉緊鎖住他的任重道遠。

追命拍拍他雄壯的肩膊,道:“你要小心,大將軍視你為眼中釘,不把你拔掉,他食不安、寢不樂。”

冷血道:“我能使他寢食難安,也算是盡了一點力了——要不然,我倒真覺得自己是個廢物!”

追命道:“你別這樣說。大將軍的手上大將,除了三大殺手之外,以‘陰司’楊奸、尚大師及‘薔蔽將軍’於春童最是難惹,但於春童卻已喪命於你手上。”

馬爾插咀道:“最近,大將軍也確實難以安枕。”

追命道:“怎麽說?”

馬爾道:“大將軍帳前有兩名心腹,一個叫張無須,一名叫宋無虛(詳見“少年冷血”第一輯第一集),一個負責大將軍的起居,一個負責大將軍的膳食,但近日兩人外出時,就在危城口遭人突襲,一個給打得臉青鼻腫,一個給打得像豬頭炳一般。”

追命沉吟道:“在大將軍的勢力地盤內居然發生了這樣的事,震怒難免;好個大將軍,竟然捂住了蓋子,連我也不知曉。”

寇梁接道:“知道的人的確不多,要不是宋無虛和張無須正是向我們拍門求救,我們也一樣不知道。”

追命問:“兩位可知這行動是誰幹的呢?”

馬爾道:“我不知道。反正就是恨極了大將軍的人。”

寇梁道:“他們殺不了大將軍,隻好找大將軍的手下幹部來出氣。聽說在城裏有幾個跟大將軍臭味相投、狼狽為奸的,也無端端平白的給人修理了一頓。一個專門給大將軍當劊子手的,還給人一刀兩段了呢!”

馬爾說:“說真的,我是有點擔心:就算你們‘四大名捕’全出頭對付這大魔頭,大將軍為勢所逼,難免也會把‘四大凶徒’調集以對,那時,誰生準死,尚未可知,但請鬼容易送鬼難,那些窮凶極惡的人一旦進入危城,危城危矣。你們看,‘久必見停’何家滅門慘案,就是一例,令人怵目驚心。”

寇梁道:“我們也算是江湖上的狠角色,但在危城住久了,早成了危城人了,要眼見引狼入室,引火燒身,我們還真是忐忑不安哩!”

追命長歎道:“我明白兩位的意思。我們師兄弟倆也想早日使大將軍伏法,不欲節外生枝。要是真要和‘四大凶徒’遭遇戰,我們也設法在城外決戰,盡量不連累城裏百姓便是。”

寇梁道:“如此就真個感激不盡了。”

馬爾道:“我們因為大將軍殘殺部屬,害死了我們的恩人蕭劍僧,深覺不忿,幸蒙不棄,轉投諸葛先生麾下效命。更重要的是:我們無法容忍坐視淩落石殘民以虐、恣權稱快,如果列位可以為危城老百姓除此大害,我和寇老二願效死命,粉身無怨!”

追命道:“兩位高義,可感可佩。我們當盡力而為,不死不休。世叔派四師弟來辦這案子,除了要增加他與十惡不赦之狂魔鬥爭的經驗外,大概還另有用心。他曾傳我一錦囊,說明並無妙計,但當四師弟若遇天絕地滅、無法逾越的關頭時,不妨打開,自會明白——希望永遠不必打開,自是最好。”

冷血眼神一亮:“崔師兄的意思是……?”

追命道:“也許,世叔給我們的,隻是一顆信心,我們依靠他,就像虔誠的人篤信行善事便有神明護佑一般,更是義無反顧,勇往直前,因為逆境不久,強者必勝!邪不勝正,浩氣長存!”

為了你追命自“永遠飯店”出來,忽覺頭上有許多眼睛,仰麵一看,星光滿天。

星星閃閃。

亮亮晶晶。

有流星自長空劃過不知它殞落何方?

追命在這時候想起他戀慕過的女子,小透、動人,還有他那些哥哥姊姊們,而今卻在何方?

想到這裏,他不禁歎了一口氣,呷了一口酒,還未咽下,就聽見有狗吠了幾聲,叭叭叭叭,吠聲十分奇特,然後有人說話了:

“他剛才歎了氣。”

“聽說一個人隻要還會歎氣,天良就未喪盡。”

“他還是個跛子。”

“所以咱們不能暗算他。”

“咱們要給他一個機會。”

“咱們不妨給他選擇,要自斷一腿,還是由我們來動手,打斷他一雙腿骨。”

有星無月。

星星近得像伸手可擷得。

映著星光,追命就看見了三個人:

三個甚為奇特的人——高高矮矮,古古怪怪,像是從沒有光的月亮裏走下來的人。

這三個人前麵一段話,還對答應和得頗有紋路,但接下去便“不行了”:

“他不是已經跛了一條腿嗎?要是打斷了他兩條腿,那麽他豈不是有三條腿嗎?你有眼睛沒有?他隻剩下一條半的腿,你還要打斷他三條腿?”

“我是說打斷他一雙腿,他隻撐著拐杖,腿又沒斷,那不是一雙腿難道是一雙手?他有四隻手不成?”

“他既然撐著拐杖,那隻腳自然便不靈光。不靈光的腳還能算腳?你打斷他那隻腳有什麽用!連瘸了的腳都要打斷,未免大殘忍些了吧!正如一個人沒有五指,那隻手便算廢了,你還要斫斷他的手臂,實在也太不上道了!”

“你這樣說下三濫中的‘無指掌’這門武功嗎?這種毒掌練得愈高明時,連手指都腐蝕掉了,可是,他的掌力卻更曆害非凡!你見他支著拐杖,就以為他的腳不靈便嗎?那你就錯了!八仙中不是有個鐵拐李嗎?他也不是一樣撐著拐杖,可也不一樣渡得了江!”

“你們兩個都錯。第一,八仙是過海,不是渡江!第二,鐵拐李是神仙,不是凡人,你怎能拿神仙跟凡人比?第三,他是大將軍的走狗,咱們要修理他,不一定要打斷他的腿,打斷他的手也可以,便是殺了他也不妨!第四,我說練‘無指掌’、‘無趾腿’、‘無發頭’……這種人都廢的!練這種什勞子武藝,未傷人,先傷己,什麽要練絕世武功,先行引刀自宮,要是我,才不幹!這種斷手斷腳、絕子絕孫的武功,有什麽好練!第五……”

“喂,我們可不是聽你來教訓的!什麽第一第二的,你不會這門武功,妒忌才是!”

“你見識淺薄,還來丟人現眼!咱們‘下三濫’一脈,就有一門武功,自摑一巴掌,就如同刮了對方十幾記耳刮子,這門武功詭異高深,你聽都沒有聽說過,學人充什麽高手!”

“嘿,你們這算啥!兩人聯手來對付我?我可不是好欺負……”

追命又歎了一口氣。

他發現自己常歎氣。

——他也懂得一點相術。相學上有道:相由心生,常歎息的人自沒有好運道可走,但他卻覺得喝酒、歎氣、開玩笑都一樣是好玩的事兒。

他見三人正罵個夾纏不休,反而把自己冷落在一邊,隻好提省道:“三位英雄,你們夤夜來此,卻為何事?”

那黑黝黝一團的精悍個子馬上就說:“為了你呀。”

追命道:“我跟諸位,素昧平生。”

那眉精眼企的瘦小個子道:“你不認得我,我們可認出你:你是淩落石的走狗,就像那姓張的姓宋的小子一樣!”

追命這倒明白了泰半:“原來宋無虛和張須是捱你們打的!”

那狗目漢子得意洋洋的道:“正是。不是我們,還有誰!”

黑個兒道:“我們在這兒守著你,吃西北風,看星星的,喂蚊子飛蟲的,而今還罵得口水都幹了,為來為去都為了你啊!”

瘦個子狼狼的道:“要不是你這走狗暗算冷血,他又怎會為你所傷?而今他影蹤全無,八成去跟閻王爺對親家去了!你害了我們兄弟的好友,咱們就要為他報仇!”

追命反問:“冷血不是殺了你們兄弟全家嗎、你們還這般護著他!”

“閉咀!”那狗目漢子怒叱道,“你少來離間我們!我們信得過他,決不是殺人凶手!”

“一定是淩驚怖搞的鬼!”瘦小個子轉目望向那黑忽忽的漢子,“是不是啊?阿裏!”

那黑漢緊抿著唇、緊握著拳頭、緊皺著沒有毛的眉頭,但卻非常、十分、很用力的點了點頭。

有我無你感動。

追命很感動。

他覺得冷血的委屈並沒有白受——他是交到真正的朋友了!

他們盡管悲憤、哀痛、怨恨、傷心,但始終沒有誤會他的朋友,在舉世非之的時候也未有誤會。

人在落難的時候,更識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