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什麽不可以的。”楊奸鼠須一搐一搐的笑著,“是你指證大笑姑婆才是臥底,大將軍才會殺她的——假如你是臥底,最好讓自己獲得信任的辦法,便是替大將軍找出臥底。而且,另一個臥底一死,便沒有人能揭露你的身份,萬一功成身退,你也便是唯一立大功的人。”

大將軍沉吟道:“……如果上太師是臥底,那麽,一切豈不是得要從頭估計了?”

楊奸笑道:“兩軍對陣,決定勝負的是將,而不是兵。兵需要的是鬥誌和戰力,但定生死、決勝負卻要依靠將軍的謀略和應變。誰掌握了變數,誰就能獲勝。這都是大將軍對我們說過的話。”

上太師聽得腳都軟了。

大將軍笑了,露出森林野獸般森森的白齒:“你倒記得清楚。你的意思是——”

楊奸道:“——一切都有可能。有位古前輩說過:你最信任的人,才最能出賣你;你最好的朋友,才是你最大的敵人。”

大將軍這回不摸光頭,卻摸下巴。

上太師快嚇瘋了,幾乎哭出來了:“大將軍……楊門主他他他存心害我……我……你別相信他的話,他才是是是……內奸哪……”

大將軍把他那隻摸他自己光光的頭和光禿禿下巴的手,慢慢的移過去,在上太師那張瘦不伶仃,因太過害怕而不住震顫的臉肌上輕輕一擰,眯著眼笑道:“你怕什麽?”

上太師嚇得下巴都快脫臼了。

大將軍仍是輕柔的問:“假如你不是,你又何必害怕?”

上太師嚇得已經哭出來了,隻不住搖頭。

大將軍又輕聲道:“如果你真是,怕又有什麽用呢?”

上太師的樣子像正在嘔吐。

大將軍笑著拍拍他的瘦巴巴臉頰,像貓用利爪去逗弄它那已奄奄一息的玩物和食物:“你別怕。你不是臥底。你大有機會對我下毒,但你沒有。當然,如果你曾對我下毒,早就活不到現在了。你是知道的,我吃下去的東西,一向都有人為我試毒的。另外,我殺大笑姑婆時,並沒有完全聽信你一麵之辭。我給了她機會,她確要放走李鏡花,我才確定了她的身份,才格殺她的。”

上太師整個人都癱瘓了,淚,還有尿,完全抑製不住的流了出來。

大將軍轉而問追命:“你呢?你認為誰最有可能?”

追命咕嚕嚕的喝了幾口酒,也眯著眼睛向大將軍道:“我說了你不生氣?”

大將軍這會用他那隻右手摸他的大鼻子,——他摸額頭、下頷、鼻子,都是用右手——他左手是一麵一出手便要了大笑姑婆的命的“將軍令”:“要人說意見,聽了會生氣,哪還有意見可聽?誰還敢說意見?”

追命索性閉起眼睛來。

似在細嚐酒味。

好一會他才輕輕吐出一個字:

“你。”

“我?”

“對。”

“——我?”

“就是大將軍你自己!”

靜了半晌,大將軍陡然笑了起來:“我?我為什麽要臥自己的底,我幹啥要造自己的反?”

追命平靜、悠閑的道:“第一,你是我們之中,最不可能做這件事的人,可是,如果你認為最要好的朋友就是最可怕的敵人,最不可能發生的事其實往往是最真實的事,到頭來,你的敵人隻有你自己。”

他微帶醉意的說下去,“第二,其實一切都因大將軍您而起。沒有你和你的勢力,那也就沒有臥不臥底這回事了。你是大將軍,如果要屹立不倒,勝完再勝,就必須要找到好的敵手,讓自己不斷處於對敵狀態,才可以不住提升自己,不讓自己鬆懈下來,退步下去,所以,就算沒有敵人,你也要樹立強敵;就是沒有臥底,你也要製造臥底!”

不管是不是帶點醉意,追命的話,都說得十分椎心——至少正在躊躇滿誌的大將軍聽來難免會非常刺骨。

大家都為追命捏了兩三把汗。

可是追命還是說了下去:“所以,大將軍,你的敵手是你自己,你臥自己的底。一切因你而起。一切都是你,仍是你。”

靜。

靜靜靜靜靜——如果,靜,也能,殺人,的話,追命,早就給,殺死,好幾十次了,大將軍,有一股,力量,靜的時候,比一百名,悍將的,衝殺之聲,更令人,心驚,膽跳,震栗,寒悚,恐懼,害怕,畏怖。

追命悠然的喝著酒。

奇怪的是,他在這時候卻想到好些他深切暗戀過的女子,像小透和動人,小小白花和悒悒紫衣,想到這些,他就很悵然,也有點甜:人,就活在他的記憶裏,才有現在的他,想到她們,他就覺得,他見過她們,喜歡過她們,不管她們知不知道,那也沒有憾恨了;他也認為,他失去了她們,得不到她們,活下去與活不下去,已不十分重要了。

人沒有辦法同時思考兩件事情的。絕頂智者也不能。所以,當追命想到自己心中所戀女子之際,他便看淡了生死,反而悠然自得、不慌不忙了。他因而超越於生死之外。

良久,大將軍才緩緩的說:“你敢這樣對我說話——”

他頓了一頓,像搓揉女子**一般的捏著自己多肉的下巴,“你說得對。你提省了我。我的敵人其實就是我自己。我一向都很不安,一直以來都心神不寧。我從來就疑神疑鬼,其實是在懷疑自己。我自己在造自己的反,臥自己的底!隻有懷存最可怕的敵人就是最好的朋友這類想法,再這樣下去,我縱或仍是無敵,也要給自己打敗。臥底是我,敵人是我,打敗自己的仍是我!”

他一下子像老了數十年,語音低沉:“你說得太好了,我隻顧對付外麵的敵人,找出身邊的叛徒,卻忘了心中的勁敵和叛逆!我是個不敗的人,但不管七幫八會九聯盟還是諸葛老兒、四大名捕,要把我擊敗,隻要找我自己出來,便能勝任!隻有我自己才能打敗自己!當我老是覺得朋友就是敵人的時候,我就沒有朋友,隻有敵人——一個沒有朋友的人就是一個失敗的人。當我老是覺得反常的事才是正常的時候,我就已經變了態——心智失常的人不會得到快樂。持有這種想法的人,不一定能摧毀得了所有的敵人,但最終必定是毀滅了自己。謝謝你的忠告,雖然十分逆耳,但對我而言,非常管用。”

這一次,要比大笑姑婆在大將軍一出手間斃命,還令追命感到震怖。

他無意中提出:大將軍的真正勁敵是他自己。

他說的是真話——雖然,這真話可能是因為激於大笑姑婆身亡的悲憤,或是自己已置生死於度外的凜然,但他這樣說,並沒有料到大將軍會這般反應。

他完全接受。

他即刻反省。

——他還馬上修正了自己的態度。

這樣一個敵手,實在是太可怕了。

成功並未衝昏他的頭腦。

勝利仍未使他瘋狂。

在這時候,驚怖大將軍淩落石居然還能吸收、接納、反思、領悟了他的話,那麽,眼前這個敵人,最可怕的不僅是武功高強(如果隻是武功高強,追命自己收拾不了,也許諸葛先生可以解決得了:要是諸葛先生不能出麵,那麽,追命一個人收拾不了,或許還可以請其他二師兄弟聯手放倒了此人),而且聰明絕頂。

聰明絕頂——難怪他禿了頭,真是“絕”了“頂”了。

追命到這時候,隻好苦笑著揀些有趣的事兒想。

——不然還能怎樣、當遇上那麽強大、清醒的對手的時候!

卻是他追命隻感到震驚。

但並沒有後悔。

——就算是對敵,他也要對敵人公平,一樣提出告誡;敵人要是能夠吸納自惕,那隻是因為這敵手夠強大,而自己卻決不能勝之不武。

這是追命一貫以來的原則。

可是,當大將軍誠懇的跟他說:“你留在我身邊吧。你能對我說出這樣的話,也一定能幫我很大的忙;我需要你這樣的朋友,常常給我寶貴的意見。”

他聽得還覺得相當的慚愧。

——大將軍不但能勇納嘉言,還當他是知交,這樣一個不世人物,的確很容易便會使人為他效命。

——他當他是朋友,全不知真正的臥底,卻是他!

不過,追命知道,自己在情在義在理,都非要鏟除驚怖大將軍不可。

在理,大將軍做盡惡事,自是該死。

在義,諸葛先生下令,追命自當執行。

在情,就在眼前,他就得為大笑姑婆向淩落石討回一條命!

但追命卻承認:自己乍聽大將軍的信重,真的有點動心。

因為他眼裏的感動之色,是無論如何都裝不來的,所以大將軍也有點滿意:事實上,他也沒什麽不滿意的,身邊“大患”已經清除,他的敵人(李鏡花)已成了他的朋友,反對的聲音、反抗的力量,已全給他壓了下去,他一支獨秀,他獨霸天下,此際正可躊躇滿誌、正值八麵威風之時,還有什麽不滿足的?

有。

所以他說:“李國花也知道了太多的秘密,是非除不可的。至於冷血,也決不讓他回得了京城。諸葛先生好比一張四平八穩的太師椅,四大名捕就是他四隻椅腳,要是我剁了其中一隻,那麽他就變成了三腳凳,不推也倒了。”

楊奸又涎著小眉小眼十分宵小的笑間:“那麽我們該先攻燕盟,還是先把冷血給揪出來?。

大將軍說:“燕盟自有‘小心眼’趙好和‘大出血’屠晚料理,有他們出手,我大可放心。”

——尚大師卻穩重的道,“冷血已有一段時日未再露麵了,他會不會已潛逃回京呢?”

“我早已派出‘跌’、‘扭’、‘浸’、‘衰’、‘溜’五派殺手去盯梢各路,冷血隻要一露麵,決逃不了。況且,據我所知這姓冷的性子甚烈,除非是諸葛老兒已下了令,否則,任務未達成,他決不甘休空手而回的。”

尚大師仍然抱持慎重的態度:“如果全麵捕殺冷血,會不會激惹諸葛先生的狂怒,把其他三名捕頭全遣來這兒,對將軍不利呢?”

“我正是要激怒他。我隻怕諸葛老兒不易激怒!”大將軍有點擔心的道,“現今,相爺在京正多方設法,勸諭聖上,對外割地求和,對內敉清叛逆,但就是諸葛多方阻撓,如果我能吸住他的注意力,相爺便可了無顧慮了。再說,四大名捕齊出動,我亦可請準相爺,將遣‘大劈棺’燕趙和‘小雪仙’唐仇,那時‘四大凶徒’來個大聯手,鬥一鬥所謂的‘四大名捕’!”

他仍是十分擾慮的說:“我隻怕激怒不了他!”

尚大師至此也明白大將軍的決心,他曾周旋於京官朝吏之中,懂得:“水到渠成”的意思,也懂得若要水流按照人定的軌跡流動,便須得先把溝子掘好才行。

大將軍既然其意已堅,他雖然覺得原是諸葛先生和蔡京丞相在京師的戰場,卻轉接到危城來開戰,對大將軍而言,是個立大功的機會,但除此以外,都未必有利了,可是到這時候,他也不好再說了,說了對自己何利之有?再說,如果危城衝突日頻、殺戮愈多,他也一樣有的是立大功的時機!

所以他隻問:“不過,冷血是躲起來了。”

大將軍道:“他那種人,能躲得了多久!”

尚大師道:“可是,他隻要躲至他傷愈,便不好對付了。”

大將軍笑了。

白牙像利刃一般森然,“所以,我們不讓他傷好,就得將之打殺。”

斑虎道:“好,我們分頭出去,把他給刮出來!”

大將軍搖頭。

斑門五虎部不知道說錯了什麽。

尚大師代大將軍道:“你不是獵,如果要抓鼠,總不能追到鼠洞裏,所以,打殺老鼠的方法,是先讓老鼠先行跑出來。”

然後他問:“老鼠為什麽要溜出鼠窩呢?”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

——對追命而言,現在他己三十開外了,感情上沒有寄托,唯有為天下不幹事盡一分扭轉乾坤之力,餘則痛飲佯狂為樂。

他藉著“朝天山莊”的酒不對他的胃口,於是溜了出來,到了“永遠飯店”,叫了酒,夥計小闊端來了三次酒,也都不合意,還拍桌子大罵了起來,那姓寇的掌炬忙過來打躬作揖,表示酒窖裏藏有好酒,名叫“燒天光”,追命一聽這名字就說:“好,我看它能不能把我燒到天光!”

寇掌櫃表示有些為難。

追命愕然。

“你看我付不起銀子嗎!”

寇掌櫃隻賠不是:“這兒來的多是熟客、老客人、好朋友,這酒要是一端上給您,大家都要買一勺來喝,那小店的好酒,可就一夕間都給喝光了。”

追命笑道:“既然不便,我便到酒窖裏痛飲,沒有再好的地方了!我喝了一碗,算三碗的銀子也值得!來,咱們這就去吧!”

“永遠飯店”的酒窖很“機密”,走入內堂,轉入小弄,再從甬道進入地庫,走了幾處暗門,轉出幾條暗道,才聞到一股酒香。那兒暗處,有一個藍袍人候著,正是“永遠飯店”姓馬的老閻。

馬老板見是追命來,便揭開一層地板,寇掌櫃掌著燈,三人魚貫走入,確是到了一處酒庫。

追命似乎老馬識途,走到一口大木桶前,向左右各拍二重一輕,然後道:“神州子弟今安在?”

桶裏即傳出一個聲音:“天下無人不識君。”

隻聽機括聲響,一人自桶裏徐徐冒出頭來,幽暗中依然顯得唇紅、臉白、眉黑:

正是久違了的冷血。

——卻是他?

——正是他!

冷血便是躲在“永遠飯店”裏養傷。

是追命一定要他躲起來,把傷治好再說。

當日,“燕盟”鳳姑嫉妒吃醋,遣派“三大祭酒”之一李國花來跟蹤梁取我,看他可有與別的女子鬼混。沒料,鷹盟的“小相公”李鏡花卻因向來暗戀李國花,也暗自跟梢著他。到了“久必見亭”之後,大相公發現梁取我與阿裏媽媽!日情複熾,便立時走報“燕盟”鳳姑,她意料不到的是,小相公卻以為大相公對阿裏媽媽有意思,嫉恨異常,想伺機下手殺害梁取我。

這一來,便給“小相公”李鏡花目睹了屠晚殺了老何全家、嫁禍冷血一事,他本想袖手不理,暗自潛離,但“大出血”屠晚確有過人之能,發現了她,兩人在屋裏屋外對了一招,兩敗俱傷,接下來的事,便是李鏡花負傷到上太師療傷,大將軍發覺之後,一麵威迫利誘,使負傷難以抵抗的李鏡花隻好向“大連盟”投誠,策反“鷹盟”;而大將軍在李鏡花猶豫未決之時,請動李國花冒充“小相公”,意圖引出身邊臥底的人物,結果,大笑姑婆出手,重創李國花,殺了司徒拔道,而上太師假死得快,才得以在日後揭發大笑姑婆,導致“六分半亭”一役中大將軍親自出手,狙殺了大笑姑婆導致“六分半亭”一役中大將軍親自出手、狙殺了大哭姑婆;不過,李國花也因此不再信任大將軍,力促“燕盟”與“鶴盟”聯結,竭力對抗“大連盟”。

冷血也因為殺害“久必見亭”何家大小老幼,“證據確鑿”,成了“罪犯”;他本來直搗危城,是要搜集大將軍淩落石的罪證,繩之以法,不料,而今卻成了“黑人”,驚怖大將軍反而明令四處通緝他。(詳情請見第四輯“冠蓋滿京華殺手獨惟悴”)他身上負了傷,自“老渠”一役以來,直到“四房山”上,乃至“朝天山莊”裏,他都不斷受傷,身心皆是。

但他還挺得住。

撐得下來。

——最可怕的是屠晚的一擊。

事實上,屠晚是在負了“小相公”的“血花”一擊之後,再與他交手的;但他仍是為屠晚所傷。

不過,據追命所知,屠晚在跟冷血交手一招、各掛了彩之後,在“大連盟”和“天朝門”也再未露過麵——想來也傷得不輕!

冷血有一種狂烈的意誌。

他要報仇。

他想報仇。

受傷,反而能激發他的狂烈。

挫折,反而能激揚他的鬥誌。

不過,追命卻不喜歡這樣。

——身體膚發,受之父母,不是拿來這樣糟塌的!

走長路的人要懂得休歇,愛惜自己的人知道保護別人的性命;俠者不是野獸,披血苦戰、浴血苦鬥,是迫於無奈的事。真正英雄所為,不是在於濺血殺敵、流血不休,更非好勇鬥狠、嗜打好殺,而是為國為民、為情為義時才奉上熱血熱忱、獻上激情激越。

所以他反對冷血恃強苦拚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