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人在此時出現,為的是什麽,還用得著多問!

他一低首,背脊立即射出三道飛癬。

那人一閃身,避過了,還他一腳。

他一看便知道:自己不是這人的對手!

他硬捱一腳,忍著痛,立刻走!

他不往窗外竄,不往屋頂衝,因為如有埋伏,把守這種地方的一定是來人中的好手。

他隻往大門闖。

門外有一人。

嬉皮笑臉,手裏拿著一件奇怪的事物,狀甚悠閑。

他仿佛在等他的寶貝孩子出來。

——見葉柏牛露麵,他還招呼道:“哇,連衣服也沒穿就出來了,沒夏天就熱成這樣子了嗎?”

當葉柏牛看清楚了對方手裏拿著的事物是什麽的時候,他腳都軟了。

那是一口痰孟。

“痰孟一出,號令天下;喀吐一聲,莫敢爭鋒。”

——在江湖上,武林中,對這首歌闕,自是無人不知,無人不作會心。

誰都知道這手拿痰盂的,正是“天朝門”門主“陰司“楊奸,在“大連盟”裏,除了大將軍之外,被目為最厲害狡獪、深不可測的人物。

葉柏牛一揚手,三片“飛癬”,分上、中、下三路激射而出。回一刹間,葉柏牛隻覺足心一疼,一支針劍已自足心刺破他腳背,突露了出來:樓底下藏有敵人!

隻是楊奸把痰盂分上中下三路一兜,飛癬便給接入孟裏,然後楊奸向葉柏牛說了一句話,這句話隻有兩個字:喀吐!

一道飛痰射向葉柏牛臉上。

——葉柏牛隻覺鼻梁上一痛——痰自後腦穿了出去。

葉柏牛倒下去的時候,追命和埋伏在樓梯底下的“三間虎”傅從也跟了出來。

楊奸點了點頭。

傅從領命。

他把**嚇得昏過去的紅姑拖出來。這女子雖然暈了,但**仍散發出一種妖豔的美。

楊奸又點了點頭。

傅從一劍就刺殺了她。

追命本待阻止,一猶豫間,紅姑已香銷玉殞了。

“幹得很好,”次日,在“三叛齋”,大將軍十分滿意,高興得連光可鑒毫的禿額也微微發汗了,“太好了,迄此,‘生癬幫,已完全瓦解。”

楊奸忙道:“這都是大將軍安排得當,算無遺策。”

大笑姑婆隻道:“盛一吊忒也窩囊,這種貨色,殺十個八個不夠喉。”

大將軍笑道:“這次是你們兩個立功最大。”

大笑姑婆問:“卻不知下一步怎麽走?”

大將軍道:“你還是念念不忘李國花?”

大笑姑婆道:“她可害了上太師,殺了三將軍,也傷了我。”

大將軍道:咱們對付燕盟,可也不能忘了一人。”

大笑姑婆奇道:“誰?”

楊好見大將軍略作沉吟,便代答:“‘鷹盟’的李鏡花。”

大將軍注目向楊好,“楊門主真是我的知心。”

楊奸隻覺背上一驚,忙恭身道,“我隻是總盟主肚裏的小蛔蟲。”

大將軍笑道:“難怪我近日肚子不太好。”

然後他反問:“肚子不好該怎麽辦?”

楊奸已開始淌首冷汗:“該把蛔蟲清理掉。”

“對,要清理掉,”大將軍沉聲道,“李鏡花是唯一目睹屠晚行凶的人,此姝自是非殺不可。”

然後他又問:“你們可知道,以屠晚殺手的手段,名列‘四大凶徒’之一,為何一千兩金子加一千兩銀子,就肯替我來個‘大出血’血洗了‘久必見亭’那一家子?”

楊奸忙道:“那是大將軍麵子夠。”

傅從也道:“大將軍托他做事,是他的光榮。”

斑虎也想來阿諛一番:“大將軍這麽凶,他敢不聽命嗎,想死話未說完,已給老大斑星一巴掌刮得作不了聲。

斑星低聲罵他:“想死是嗎?”

斑虎這才知道失言,嚇得不敢再看大將軍。

“理由很簡單。他殺別的人,可以收取更多和更大的代價,但為我做事,他卻不敢多拿,主要是他想要我欠他的情,日後,他殺人犯事,我便得罩住他;”大將軍道,“同理,他為相爺做事,也是求之不得,索取甚少。‘小心眼’趙好近幾天也來了危城,他也想替我效命,也是這個原故。”

尚太師畢竟是大將軍的“知交”而不是部屬,捧場之徐,也比較方便說話;“所以,在官場上廟堂裏先有個位子,在武林中江湖上行事也方便多了。”

追命也道(此際,他料想在身份未泄露之前,他還算得上是大將軍的“朋友”:“崔各田’):“所以大將軍雖然主掌‘天朝門’,更在‘大連盟’裏當家,但‘鎮邊大將軍’這位子,還是推不掉、卸不得的。”

——當阿諛奉迎是必須的求生法門之時,說多了,也就不赦然,甚至習以為常了。

人總是這樣!

追命心裏不覺有這種感歎。

“現在,屠晚和趙好都已來了,我們人手齊集、高手如雲,自是最好不過。”大將軍說到了主題,“我們突襲‘生癬幫’,能如此順暢無礙。主要是因為盛一吊和葉柏牛都以為我們要對付燕、鶴二盟、大敵當前,無暇分心,他們才敢出來鬼混,而為我們所趁。現在,滅了‘生癬幫’,該輪到鶴、燕二盟了。所以,鶴盟的長孫光明、仲孫映、公孫照、孫照映,還有燕盟的鳳姑、李國花、餘國情、宋國旗,全聚合在‘一樓一’裏,凝集實力,隨時可以反擊我們。”

尚大師周慮的道:“這八大高手聯合在二起,確也不易一口氣拔掉。”

“可是我們並不去拔掉他們。”大將軍悠然中帶著七分狡獪,“不錯,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但在萬般難解的事理中,你隻要找到最輕易入手的地方下手,到頭來,一切都迎刃而解了。擒賊是先擒賊王——萬子王不易擒,那麽,把賊殺光了,那麽那個‘王’也自當不成王了。”

追命眼睛發了亮;“大將軍的意思是……?”

大笑姑婆卻歪著脖子(如果“折瀉”出來的那一截肥肉是“脖子”的話)問:“什麽意思?”

“所以,我們兵分二路。大笑姑婆、楊門主和崔兄弟,你們各領一隊,趁我們大舉進侵‘燕盟’、‘鶴盟’,大家都以為我們騰不出人手來之際,你們卻殺入‘鷹盟’,取下‘雄霸天下’張猛禽的首級,還有‘小相公’李鏡花的人頭來見我!”

楊奸怎麽想,他們不知道,但對大笑姑婆和追命而言,這“任命”委實是再好不過、卻也再為難也沒有了!

——“鷹盟”是僅存的“五幫、六會、七聯盟”裏,三個最“不需要鏟除”的組織之一。

諸葛先生曾經向追命吩咐過:“鷹盟”在當年仇十世的管治下,確是非常飛揚跋扈,大膽妄為,但由林投花執掌後,已很少犯事,鬥智多於鬥力,有時有些作為,也與朝遷國策吻合,並非必除之例。另者,近年來林投花跟盟裏的采花和尚神秘失蹤後,聲勢也大不如前,雖然主事者張猛禽嗜殺成性,但多跟武林黑白兩道的江湖意氣之爭,可以暫時不理。

如今,“鷹盟”事務,暫由“一”、“飛”、“衝”、“天”四組織總統領“雄霸天下”張猛禽主理。林投花主政的時候,對他已非常倚重、十分信任。他手上還有“三大祭酒”,即是“小相公”李鏡花,還有“痛心掌”司徒黍、“疾首拳”歐陽線,都是極為出色的人物。

——現在,大將軍下令要殲滅鷹盟,不啻使追命(尤其是他)和大笑姑婆頗感為難。

可是,要不是由他們來主理此事:

李鏡花就死定了!

一一李鏡花一死,冷血的冤案就沉冤不白了!

痰盂一出,號令大下高手的力量一如殺手,到一擊必殺的時候才現身出手。

自從安排了大笑姑婆、陰司楊奸和追命去解決“鷹盟”,而他自己卻親領精兵對付燕鶴兩盟之後,便一直很少出見外人,聽說終日在後院的那口古井旁,來回、負手、踱步、沉思。

沉思不已。

——他在想什麽?

——他到底在盤算什麽?

——他究竟在計劃些什麽?

誰也不知道。

來了這麽久,大笑姑婆還沒見過大將軍的出手。

追命也沒有。

——一次都沒有。

這個窮凶極惡的人物,除了偶爾表現他的大慈大悲大智大慧外,似乎已完全用不著出手、不用他出手、誰也不值得他表現身手了。

要出發之前,追命覓著了個機會,偷偷問大笑姑婆:“對鷹盟的人,咱們殺是不殺?”

“你說呢?”

大笑姑婆用一支小小的尖椎,竟在她鍍金的門牙之後刺戳著,發出細微但極刺耳的聲音來,齒齦還冒出牙血來。

追命知道她的能耐,隻有忍耐。

“要是不殺,大將軍定必懷疑。他似已起了疑心。”

“嗯。”

“要是殺,鷹盟敵友難分,我也不願誤傷無辜。”

大笑姑婆的牙齦又因挫戮而發出令人舌酸的銳音來,追命不覺皺了皺眉頭。

“你受不了吧?可知道:死士就是為完成一件任務,隨時可以不惜死;誌士就是為達成一個理想,不折不撓;而鬥士便是為一宗旨奮鬥到底的人。”大笑姑婆笑了,“這三種人,既無畏犧牲,而且都比忍人之所不能忍——你聽到這無關痛癢的聲音便不耐煩了,如何能成不朽之功業”?

追命苦笑道:“師姊教訓的是。隻不過,我隻想做該做的、當做的,對不朽與否,倒沒有想過,也不敢奢望。”

“大將軍是個厲害人物,此舉說不定是為了試探我們,鷹盟的人不殺是不行的,隻看能不能少殺一些;”大笑姑婆道,“不過,在殺敵之餘,不妨對‘小相公’放一馬,而對那位手拿痰盂吐唾液的家夥……”

她指的當然是“陰司”楊奸。

“也不妨多加照應。”

追命聽懂她的“意思”:

“照應”的意思是——就像上回她“照應”了“三鬼”一樣。

——受她“照應”的鬼腳、鬼發、鬼角,真的變成了“鬼”去了。

一路上,大笑姑婆都有意“照應”楊奸。

可是,楊奸不易被人“照應”。

——他一個人就好過“三鬼”。

楊奸令追命最感可怕的一點是:

他念書。

就算是啟程到“鷹盟”總壇的路上,決戰在即,奔波跋涉趕程,但隻要一有空暇,楊奸仍不忘讀書,並且讀得一些是一些,加上他過目不忘,更是獲益良多。

——他既為武林中人,又何必如此勤奮向學?!

追命認為:這就是他了不起的地方,不像一些成不了大器的小人物,稍為得誌,忙上一些,就說無暇進修、無法念書(“忙”亙常是他們的借口,而“念書又不會增長功力、發財升官”便是他們目光如豆之見),其實便是要在極忙時仍能進修才算是真正的讀書人、大人物。

大笑姑婆則覺得楊奸太“滑”:

比泥鰍還“滑”。

——他幾乎不相信任何人,所以他看去在任何時候都輕鬆自在、謙卑順從,但其無時無刻,不在提防戒備。

——這種人,不好對付。

可是這種人要是你不去對付他他便會來對付你。

吃掉你。

——吃掉了你你還以為他是大恩人。

事與願違。

還未到“鷹盟’總壇,隻到了離總壇還有六裏半的“六分半亭”,他們一行三人,便遭受到張猛禽、李鏡花、司徒黍、歐陽線和一眾鷹盟好手的突襲。

鷹盟也是倉卒應戰。

——他們得悉“大連盟”要全麵出動,對付燕鶴兩盟的聯手,本來已鬆了一口氣,認定大連盟決無暇兼顧,可望一時之平靖。

可是李鏡花卻認定大將軍人會來殺人滅口,找他的麻煩。

——聲東擊西,是大將軍的慣技:生癬幫就是這樣給剿滅了的。

由於她的力勸,張猛禽還是加緊了提防。

——“小相公”李鏡花本來就是“鷹盟”中除張猛禽之外,武功最高的一人,隻不過她已為屠晚所傷,失血過多,重傷未愈,功力得要大打折扣了。

——許是因為她功力大打折扣,大笑姑婆一開始就找上了她。

李鏡花相當秀氣、皮膚細致得一匹罕有的絹、清秀得像山中無人覓得的泉、秀麗貴氣得帶點倦意。年紀那麽輕的她本來是不該帶有這一種出塵的倦意的。這種女子,要是半夜夢到她,醒來之後多半發現自己原來是哭醒的。

——她是女子,但卻作男子裝扮。

我見猶憐。

她胸前有一麵鏡子,是能把所有來襲的勁道反照回去。

大笑姑婆祭起老拳,在拳風如虎嘯獅吼之際,她向李鏡花說了下麵的話:

“你快走,我不想殺你。”

“大將軍要殺你滅口,你如果不想死,就快把所見到的向所有的人說出來,那時,他再殺你也沒有用了。”

“你有傷在身,決非我之敵,快逃!”

她在這樣做和這樣說的時候,追命正以雙腿纏戰歐陽線的“疾首拳”和司徒的“痛心掌。”

以追命的功力,足可穩勝。

但他多用拐杖,少用腳。

一是他不欲殺人。

二是他不想露出真正的武功。

他和大笑姑婆都心照不宣:

把“獨步天下”張猛禽讓給了“陰司”楊奸。

這兩人正是棋逢敵手。

楊奸本來不欲跟張猛禽交手的。

他想找追命。但追命已跟歐陽、司徒力拚。

他要找大笑姑婆,但大笑姑婆已纏上“小相公”李鏡花。

而“天朝門”帶去的弟子,還有“大連盟”的子弟,正跟“鷹盟”徒眾力拚不下。

何況,張猛禽一力、一心、一定、一直要我的是他!

——在一向囂橫自負的張猛禽心中,崔各田名不見經傳,大笑姑婆隻是個女人,他要鬥的,是最難鬥的人物:例如楊奸便是。

張猛禽通曉十三種身法,四十一種拳術、掌法,還有會使十九般兵器,但自大誌大、才高氣高如他者,竟然自二十八歲起便把一切雜藝放下,專心一致把所有的武功,合成一式,這一式便叫做“獨霸天下”。

——個人有才並不十分難得,但有才而能不濫用,聚精會神,專攻一事,必有非凡成就,這才難能可貴。

張猛禽便是這種人。

所以,“獨步天下”雖隻一招,但隻要他飛得上去,就真的“獨步天下”,無人能把他扳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