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那是假的!但有又怎樣?”大笑姑婆道,“你知道嗎?我不止一次身入險境,隻身入虎穴,充當臥底,去害惡人,當然也曾給人抓起來嚴刑拷打過,他們把火紅的炭丟進我的下體裏,要我吞燒透了的鐵釘,什麽掉柴、夾幫、腦箍、夾棍,我都嚐過了,我不怕什麽?我跟他們沒完沒了,而且照肥不誤!”

她吃吃吃地接著說:“你可知道,在我最肥的那段日子,我還是人在囚籠裏呢!他們要我死,我就偏要活下去,活下去才能跟你們鬥哩。不到非死不可的關頭,我是決不輕言犧牲的。跟惡人惡鬥,是比你死我活,不是比你死我亡。既為惡人,你死當然是他求之不得的了。要是以為你不吃飯、不快活、不同意、不自在或者快要死了,就會打動他們,那麽他們也不成其為惡人了。”

追命又大力的用掌心折一折自己的胡碴子,像磨在一簇釘刺上一般,他的掌肉猶微微有些兒疼:“你的鬥誌,我很佩服。我也在鬥。師父犧牲了蕭劍僧,這仇不管私的公的,我都要那大惡人受到報應的。”

他喝了一口酒又道:“如果上天已不管報應的事,便由我們來代勞……隻是,我踢了你一腳,可疼?”

大笑姑婆吃吃吃的笑個不已:“疼?我肉多、皮厚、骨頭硬,得你腳下容情,還熬得住。有你這一腳,我掛了彩,回去見大將軍也好交代些,可不是嗎?”

她笑得空氣也為之膨脹似的,“記住了,你欠我一腳,那天老娘高興,隔空回敬你這個酒囊飯袋三五拳,你可有得受了!”

追命知道這個“一流一”的師姐行止怪詭、言談突異,嬉皮笑臉、變化難測,但委實是一名惡人見之頭大,壞蛋遇之膽喪的邪魔克星,他隻好摸著下巴,苦笑的說:“是是是……我欠你一腳人情,一定還,一定會還。”

然後他問:“……隻是,大將軍那兒,我們下一步行動是什麽?”

“你抓你的人,我破壞我的事。”大笑姑婆道,“下一步行動?唉。”

她幽幽的歎了一口氣才說:“我又餓了。”

吃吃吃吃吃吃吃通常,一般人一天吃下去的東西,多半要比貢獻出來的多。

大笑姑婆也許有點不一樣。

她的壓力太重了,以致她不得不常大快朵頤,以減輕壓力。此外,她的長相也確無指望了,所以反正也管不了那許多,既然得天獨厚,便死心以食為樂。況且,他練的是“隔牛打山”神功,加上以“老拳”做掩飾,這些內力全得要充沛的元氣、雄厚的精氣不可,所以她是“奉旨”大吃,而且大吃特吃。

——個人之所以會胖,除了先天因素之外,跟心情意誌、身體外貌的和精益求精或自暴自棄不無關係。

追命見大笑姑婆大吃不休,吃得如狼似虎津津有味,心中既是感動,也很同情。

以前他也是跟別人一樣,雖然偶爾也會憐憫這個又醜又胖的女人——可是這種憐憫,主要是來自自以為高人一等的優越:這跟唯有同情弱小才顯出自己強大的道理是一樣的。

但他現在才覺得她的高明。

她的可貴。

她的厲害。

——她隱姓化名,埋首苦幹;她雖無美貌,但追求不朽。

追命簡直有些崇拜她了。

——武林中的漂亮女子是幸運的,她們永遠受人注目,要是功力不夠,也有貴人搭救;如果成事不足,也有美貌補救。然而長得不好看的女人,除了成為訕笑對象之外,就往往成了邪門、魔道、大惡人,仿佛她天生不幸長得醜那麽一生所作所為都同樣不幸醜惡似的,江胡好漢鄙視她們,武林高手敵視她們,連翰林青史也常常遺漏了還她們公道的一筆。

這更加深了她們的不幸。

追命這樣忖思著的時候,看著她杯盤狼藉、一碟又一碟、一碗又一碗、一塊肉又一塊肉的吃呀吃的,心中就很難過,也很激動。

大將軍也在看她吃。

大笑姑婆正埋頭苦吃,正吃得天花亂墜、日月無光、落花流水、七零八落,上窮碧落下黃泉、不破樓蘭誓不返。吃吃吃吃吃。

他仿佛看得很有趣。

不隻有趣。

也很喜歡。

——個大人物總是喜歡看他身邊人物是率直的、天真的,甚至是幼稚的、原始的。

表現這種特性,最好的方式,便諸如嘴饞、貪婪、好玩、喜謔,如此才能反襯出大人物的成熟、成功和成就。

——所以許多小人物,在未成為大人物前,常用這種方式來表現自己心無城腑,以討大人物的歡心喜愛。

大人物一旦高興,就會栽培提擢。

——有誰活在世間,一輩子都不需要人提拔的?

追命看著大將軍在看大笑姑婆猛食狂吞的神情,仿佛也頓悟了:“一流一”花真代的這位“大笑姑婆”貪食愛饞的另兩個原因:

這可能也是真正的原因。

——人們會對貪吃的人,或充滿弱點的人疏忽。

——饞咀饞相,有時能討人喜歡。大人物身邊,永遠需要這種愛吃的、嗜飲的、懂得玩的、喜歡嫖的、有學識但不得誌而又胸無大誌的人來映襯。

——伴君如伴虎,伴虎不如伴君苦!

想到這點,追命就喝酒。

猛喝酒。

——同理,人們對一個常常酗酒的人不大提防。

——而且酒葫蘆剛好可以擋住他的臉。

這至少可以讓大將軍無法觀察他的表情。

因為大將軍正問起上太師是怎麽死的、大敗將軍是如何被殺的。

大笑姑婆邊吃邊答。

她知道大將軍一向都很縱容她。

她裝得笨笨的。

但決不蠢。

——大將軍或許會重用一個傻得可愛的人,但決不會花時間去用一個愚鈍不堪的手下!

這一點,要“恰到好處”,決不能越過火位,否則,一切便得要弄巧反拙了。

所以,當大將軍很溫和的問:“吃飽了沒?”的時候,她立即便答:“吃飽了。”並用手袖揩了揩滿咀(臉)的肥油。

但當她說“飽了”的時候,她至少已吞下了八個人都撐不下的食物。

“傷處還疼不疼?”

“餓著的時候還真有點疼,哈,說也奇怪,吃著吃著便不疼了。”

“那恐怕不傷痛,而是胃痛。”

“恐怕是的。”大笑姑婆吃飽了,開始向大將軍“請命”了,“我們就這樣捱打不還手嗎?”

大將軍反問:一你看呢?”

大笑姑婆磨拳擦掌的道:“李國花雖然殺了司徒三將軍,也害死了上太師,但也為我所傷,‘燕盟’總壇裏,就剩下了鳳姑是個角色,其他‘三祭酒’的餘國情、宋國旗,都不成大器。她們覬覦我們“大連盟”已久,不如一舉攻下,省事省力,也讓武林同道瞧瞧,我們‘朝天山莊將軍府’的人是不好惹的。”

大將軍沉吟道:“……燕盟是要消滅的……”

大笑姑婆立即雙眼發亮,霍然站直起,道,“大將軍,請派我去。”

“去是去,”大將軍卻道,“但不是先去攻打燕盟。”

“嗄?”

大笑姑婆凸出了虎目。

“現在剩下的七聯盟中,那一盟與燕盟最是敵愾同仇?”

“鶴盟?”

“對了。你一攻打燕盟,鶴盟便一定過來救援。燕盟的鳳姑加上鶴盟的長孫光明,連同燕盟的三大祭酒:李國花、餘國情、宋國旗和鶴盟的三大祭酒:公孫照、仲孫映、孫照映,這八大高手聯手起來,陣容恐怕決不在當年‘長空幫’五大堂主的聲勢實力之下!”

“那未,我們先去攻打鶴盟,再來吃掉燕盟。”

“他們倆盟是唇齒相依,互為奧援,不管你打那一個,他們都會結合在一起對抗到底……除非——”大將軍欲言又止。

大笑姑婆咕嚕了一聲,嘟起腮幫子,臉上閃過了一掠狠色:

“那就兩盟同時攻打,一齊發動攻襲好了!”

大將軍笑了。

他一笑,那顆像巨蛋般的頭顱,仿佛數條小小青龍在裏邊閃騰一樣,什細看才知道:原來那是他額上的青筋。

“我就是喜歡你的狠、你的勇、你的忠心!”但他緊接著又摸摸他的禿頭,像撫拭一麵鏡子一樣,還發出摩掌時滋滋的微響,並且緊接著說,“可是一味勇悍,是不能成大事的,對付敵人,不能意氣用事,得要準確估計,總之,用最少的心力、最少的財力、最少的代價、最少的犧牲便能換來最大的效果,那才是真正的勝利。慘勝和慘敗,付出太多了,收回的卻是太少了,不是智者所為!”

大笑姑婆似是迷惑不已。看她的眼神,簡直是崇拜大將軍已到了五“官”都要投地了。

“大將軍不是教過我們嗎?對付敵人,用手推推,用腳踹踹,鼻子嗅一嗅,耳朵聽一聽,退十步看看,走進去瞧一瞧,打一打,闖一闖,吃一吃,然後觀察那一種方式最為奏效,就用那個辦法對付的嗎?”她眨著大眼睛問,但閃亮的是她口裏的金牙。

“如果桌上擺的都是你的敵人,你倒吃了不少敵人了。”大將軍風趣的說。看來,他的確甚為喜愛這魯直、激進、坦率、暴烈的部屬:“但推的地方,不能刺穿了手。踢的所在,不要踹著釘子。吃的東西,總不能有毒。”

然後他問楊奸:“上次咱們蕩平‘鴿盟’,用的是什麽方法?”

楊奸立刻就道:“第一步,大將軍先放出風聲,傳出‘鴿盟’要背叛‘九聯盟’,加入我們的‘大連盟’,第二步,大將軍也公開讚揚:“‘豹盟’是得‘鴿盟’盟主‘神鳥’沙小田大力襄助,才能殲滅的,所以大事褒獎,並為沙小田及‘鴿盟’辯護:沙小田等豹盟盟主張傲爺逝世之後才這樣做,實在已仁至義盡、無虧道義。尚大師知機的接口笑道:“大將軍越是這樣說,其他六盟就越是懷疑鴿盟,而且也愈恨沙小田。”

傅從也知道輪到自己說話了:“可笑沙小田也真的以為有大將軍罩著,所以也越發趾高氣揚,囂橫了起來。”

楊奸繼續道:“第三,大將軍便與沙小田立下盟約,互不侵犯,並以四月初五為‘結盟日’。第四步,在四月初五當天,鬼發、鬼角、鬼腳三人去挑釁‘鴿盟’三大祭酒:冒風情、冒風險、冒風霜,受了傷,大將軍便進行第五步:領兵出師,以沙小田背盟違約,出師平亂之名,在他們正大事慶祝‘結盟’日之際一舉殲滅了‘鴿盟’。其他幾盟,不知是真是詐,都不敢派人來助鴿盟。等發現真相之時,鴿盟都成了烤鴿子了。”

大將軍轉問大笑姑婆:“你還記得吧?當時,還是你打頭陣,殺光了‘鴿盟’三大祭酒的。”

大笑姑婆頓時臉上發了光。

“大將軍,我該怎麽做,請下令,屬下願效死命。”

大將軍含笑問她:“你可記得龍虎會是怎麽滅的嗎?”

大笑姑婆“咕”了一聲,搔著頭皮,好一會、好半晌才道:“……後來,我們團團把‘龍虎會’的總舵主‘晴時飛雲龍陣雨和副總舵主“白額大王”朱拔樹等人圍住,然後把他們的家人都抓了來——他們便放棄了抵抗,自刎而死。”

大將軍皺了皺眉頭,但很快又抑製住了:除非必要,否則他在平時盡量不皺眉、不駝背、不歎氣,不做一切可能會顯出老態的動作來。

他深知也深信:一個人隻要相信他年輕,而且保持心境的年輕,他就是年輕的了。

當然,必要的時候,他也會認老:承認自己年紀大了,對他而言,也是一種資曆、一種手段。

他嗬嗬笑道:“大笑姑婆,你記憶也未免太模糊了。大家可記得,在逼殺龍虎會之前,我們已先做了點什麽事?”

楊奸即道:“我們先用別的名義,付上钜金,托‘龍虎會’替我們向‘蒼屏派’劫一批黑貨。龍虎會上下盡出,卻不料‘蒼屏派’的貨早已給六扇門的人敉平了,駐守那批黑貨的人正是朝中欽差大臣哥舒懶殘的部下‘鬼捕’沙沮尖‘神差’馬金星,還有一幹捕快、衙差,龍虎會殺過去,殺的卻是吃公門飯的人——這下禍子可擴大了,當時的‘七幫、八會、九聯盟’都不敢冒這趟渾水,我們才以大將軍為首,替天行道,滅了龍虎會。”

大將軍摸摸銅鏡似的禿頭,“楊門主,你記性可好!”

楊奸馬上恭倨道:“前事不忘,後事之師。這都是大將軍的‘經典之作’,使我們歎為觀止、得益匪淺,又怎生得忘?”

大笑姑婆卻是歎了一聲:“我一天到晚,隻顧吃吃吃吃吃吃吃,真是禽獸不如。像大將軍這些空前絕後、冠絕天下的妙法,我都沒記下來,我真是該死!”

追命聽了,心中好笑,也很歎服:楊奸和大笑姑婆二人,一個以記性好來討上歡心,一個用裝胡塗來使人不防,兩人各有各的強,各有各的出色,但唯一相同的是:可見侍君之難、承上之苦,實在是步步為營、著著驚心!

食食食食食“真正對付的敵人決不止一個,所以對敵是件漫長的事,就像登山一樣,你首先得對走長路培養起興趣來。”大將軍那對大忠與大義的眼神裏,深藏的是大奸和大惡,“你得要認清目標,每一天上一段路,讓自己有些成就。沿途不要忘記調整呼息,欣賞美景;路上時要爺首山峰,足以自勉;亦可俯瞰秀色,讓自己得到激勵。人的一生,就是打倒許許多多的敵人,終於抵達了自己的山峰;要是你停下來,就得滾下去;給敵人打得爬不起來,或者隻好又從頭再來了;早就把自己給累垮了,也不是上得了千仞峰的人材。迂回曲折、時緩時速,那是對待峰回路轉的走法,也是對待強大勁敵的手法。”

“太過緊張,便易生意外。繃得大緊,便走不完全場。欲速則不達,事緩則圓;鬥誌鬥力,以計還計。”大將軍說,“真正高手,早在決戰之前,已取得勝機;要在決戰時才動手,不如把決戰當成是收拾成果的時候。”

然後他問大家:“大家可知道我為何對你們說這些話呢?”

大家都說不知。

——這是說不知的時候了。

大將軍道:“李鏡花叛殺了我們兩員大將。如果我們任之由之,別人一定以為我們示弱,而且已經不行了,所以才失去還手之力。這樣一來,各方麵的人,都會聯手對付我們了。所以,人貴自立,一定要靠自己,不能靠別人。靠別人是不長久的,就算有靠山,也不一定可靠;現在縱然可靠,也不是長遠之計。我們應付的方法是:以攻代守。我們一旦發動攻勢,別人就知道我們仍強,不敢招惹,皆避其鋒。這就對了,攻擊一向都是最好的防守。”

大笑姑婆道:“……可是,我們既不攻燕盟,又不攻鶴盟……那麽,又如何出擊呢?”

大將軍道:“咱們襲擊生癬幫。”

大笑姑婆和楊奸都叫出聲來:“什麽!?”

——是燕盟的人殺了大連盟的人(雖然實則是大笑姑婆殺的),大將軍卻不攻燕盟,也不去打燕盟的友盟鶴盟,卻無端端的去對付生癬幫,難道還生怕樹敵仍不夠多麽!

隻有追命臉不動容。

大將軍馬上發覺了,問他:“你明白我的用意?”

通常,明明對一些出人意外的事情全不表驚詫的人,大概隻有三個理由:

一,他們睿智絕倫,一切早已洞悉、料著了。

二,他們根本聽不懂,不知道那是可驚可詫的。

三,他們不懂,卻裝懂,以表示他也是厲害人物。

第一種人物是可怕,第二種人物是可悲,第三種人物卻是可笑。

追命回答:“大將軍這是聲東擊西,調虎離山之計。”

大將軍道:“聲東擊西隻是對了一半,但調虎離山卻無此事。我們突然攻打生癬幫,確是攻其所無備,但攻打生癬幫決不會使鶴、燕二盟調兵去援——我是要她們猜我們在調虎離山。我在大家傳得沸沸蕩蕩,大連盟必定進擊鶴、燕二盟之際,轉頭去攻生癬幫,是有我的深意的。隻要打下生癬幫,便一切好辦。”

追命猜錯了,有點窘,隻好把身子挨在拐杖上,聽候大將軍調度。

——既然大笑姑婆在裝迷糊,而楊奸卻處處以討好大將軍心意為旨,他就隻好當第三種人物:扮懂但其實不懂的可笑人物雖然這種角色比較討人厭,但處處逞強的人,反而顯示內裏虛空,可教大將軍不生防範!

追命自知:隻好充當這個腳色了。

——人生在世,人人都有他自己的角色,隻爭在他有沒有把“它”演好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