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見他回頭,雙眉一剔,冷冷的說:“是你!”但眼裏透露著絕大的悅色。

追命沒料到會在這兒見到他。

而且這少年後來還成了他的師兄。

大師兄。

——這少年原姓盛,武林中人都叫他做“無情”。

所以,那晚,他隨口說自己姓“無”,而追命卻聽錯了,以為姓伍、姓武、還是姓古……。

追命還見到了另一個師兄:

一一鐵手。

故友重逢,自然欣喜萬分,但也有惆悵:看來,自己是最潦倒、最不幸、最沒有家世背景靠山的一個流Lang漢了……。

他還見到了昔日的“恩公”:

——哥舒懶殘。

哥舒懶殘有氣無力、無精打采的跟他笑道:“其實,我們都不是你的恩人。你的‘大恩人’是諸葛先生,一直以來,都是他關照著你,也是他安排我們來救你、助你的。”

追命也終於見著了諸葛先生。

“我們等你好久了。”諸葛先生劈麵就說,“你在江湖上多閱曆些才來,那也是好事。我跟你祖上梁鐵舟是好友,他給同門追殺,臨死交我‘追命腿法’,囑我找到個可以繼承的人來傳授;當時我苦於應付朝中宦官傾軋,生怕連累你,隻好先請舒老弟把此腿功要訣交於你,看來你已練有大成。”

等到跟追命敘談一番之後,諸葛又問:“你的腿法在武林中已很有了點名氣,你的輕功很出色,卻不知你對輕功與腿法有什麽看法,不妨說來聽聽。”

追命苦練腿法、輕功已久,聲名大噪,唯苦無可以指點他的人,聞言忙不迭地說:“我的輕功輕得像風,是無相可看,無跡可尋的;我的腿法則快得無常無量。隻要兩者合一,便能無對無敵。”

“輕功能輕,並不希奇;腿法能快,更不難得,世上轉動最快的事物,如大地轉移、日出日落、海上急航、星移鬥換,看去都不見其速,才是至速;海不為容,穀不為大,能容下萬物之人,才是無量。”諸葛捫髯笑道,“什麽是無相?無相便是有相。以為風是無相的,雲是無常的,那便仍差一截矣。不動如山,但至動者亦山。你看那山可有定相?百裏外,看的是一相;到了山下,自成一相;人在山中,更是一相;人在山巔,又是一相。人山為一,才是無相,你看那人,不過外相;你看他是一相,他看自己是一相,別人看他又是一相,有定相才知無相。輕功要練得好,先要知重;要極快,得先懂何者為慢。”

追命聽得如夢初醒,汗涔涔下,覺得初時還覺自己在腿法、輕功上頗為自得,豈知一說出來,才知道自己還有千山路未走,而很多路卻已走失了。

“你練輕功,要輕如半空中飄浮的石頭,這樣才是有份量的輕;你習腿功,要迅若奔雷,才有後勁為繼。你在人生紅塵裏閱曆,冒些風霜、沾些蒼桑,這樣才能入得了世出得世。你現在忒比我大徒兒、二徒兒都有更豐富的曆練,大可在十丈紅塵裏出入無礙。寂天寞地始能驚天動地,不屈不撓才可能屈能伸——你命途多舛,但切莫尤怨,得失皆命,成敗亦幸;越多磨練,越能磨出英雄俠骨來。在人生悠悠漫途上,你理當多期待更大的石頭才是。”

“是!”追命一頭就叩拜下去,“師父!”

天下隻有兩種人:一種人負責“人戰江湖”,一種人則老是“身不由已”。

可堪注意的是:“人在(戰)江湖”與“身(心)不由己”往往是分開來的。真正身不由己的,未必真的人在江湖;人在江湖的,未必就身不由己。

鴨假虎威受通緝的,正是冷血。

榜文是追命寫的。

榜示當然是“圖文並茂”的通緝“要犯”,內文大意是:“逃犯冷血,原名冷淩棄,假借辦案名義,竊用禦賜‘平亂訣’行虐,圖威脅誣陷淩落石大將軍就範,井吃喝嫖賭、無惡不作;某月某日向民女貓貓**不遂,因而殘殺差撥老何等一家八口,後恐案發。更妄要向大將軍行弑,負傷後不知所蹤,現通令各衙火速捉拿凶犯正法”雲雲。

這海捕公文由追命執筆,也由追命提的建議——當然,其實這都是承驚布大將軍的意旨,隻不過,總要有一個人來提議、總要有一個人來起稿而已。

於是追命就精乖的做了這“一個人”,充當了這種“角色”。

追命現在的處境很微妙、很尷尬,也很危險。

他現在易名為“崔各田”,成為驚布大將軍身旁二名推心置腹的“好友”之一。

說穿了,他現在當的就是“臥底”。

他表麵上,是大將軍的人,但實際上,他是諸葛先生自京城派來兩名查明驚布大將軍的暴行的“暗探”之一,同時也是暗裏支援冷血的師兄。

可是他現在的情況很不好:

自從冷血能夠在屠晚飛椎負傷後能奇跡般的逃去無蹤後,大將軍似乎對當晚參與格殺的人都有些懷疑;大將軍身邊手下“一門五盟二副三友”還有“四殺手”、“九將軍”,莫不因他備受大將軍垂用而生敵意;與大將軍為敵的劍客書生俠士民眾,對俯從於大將軍身側當走狗的人,也早就恨之入骨。

追命覺得自己正是三麵受敵。

在危城裏,當真是危機四伏,惡人全當成了官,手握大權;民眾仇恨已深,伺機而動,一樣視自己為眼中釘。

——如果自己仍能接近大將軍,身雖已入虎穴,但未必就能得虎子,加上大將軍對他信重有加,早已為“同僚”所忌而且江湖道上的俠義之士,亦早欲剪除他這種“為虎作悵”的“走狗”。要是自己身份一旦泄露,則全城都是殺手幢幢,將軍麾下,那一個會放過自己!

其實,他取得大將軍信重已然多時,淩落石所作所為,他早已可憑“平亂訣”先殺而後上奏,但大將軍位高權重,若輕率處決,惹人詬病,一個不好,必然連累諸葛先生。淩大將軍惡事固然作盡,但好人也一樣當盡,如此斬殺此人,僥幸得手,人皆以為是官宦相鬥,民心難服;萬一失手,則反而讓此狐狸更狡詐、比獅子更凶暴的大將軍可以反噬一口,使朝中中流砥柱,力抗好佞的諸葛先生更雪上加霜!

是的,不可輕舉妄動!

可是,再這樣下去,恐怕就一動也不能動了。

——不過,再怎麽說,此際還是不可打草驚蛇的:至少,得要先為冷血所涉“久必見亭”的血案查個水落石出;要不然,就算殺了大將軍,讓**伏法,冷淩棄仍是個人人憎棄的“逃犯”!

其實,冷血匿伏在甚麽地方,也隻有追命知道。

隻是冷血現今已成了“黑人”,不能現身。

——大將軍是必殺冷血的,與其讓別人下手“欲加之罪”,不如由他自己來幹,以搏取大將軍的信任。

所以他第一個建議要公告天下,對冷血趕盡殺絕,使之永不翻身!

他這樣建議的時候,心中不禁有些好笑:嘿,名捕反而要被捕,抓犯人的卻成了犯人了。

難得這時候,他還笑得出來,且以微笑送酒,自行浮上一大日。

不笑又如何?難道哭嗎!在這樣強大的壓力、滿城殺手環視下,若不輕鬆對應,早就崩斷了、緊張死了!趁笑得出來時,還是多笑笑吧,人生在世,就算是麵對強權、麵對拳頭、麵對大敵、麵對傷悲,多笑一笑,也許縱不能兵不刃血的化解了洶洶來勢,至少也能紓解一下內心的張力和鬱結!

走長路的人要懂得歇息。

跑得遠的人曉得回氣。

一醉可以解千愁。

——千醉卻徒生不解愁!

所以可以偶然一醉,但不可以昏醉終日,酒是良伴,因為借酒行“空”,嘻笑怒罵,自在自得,不再需要假裝的心情;但如果成了酗酒爛醉,借酒行“凶”,那就是為酒所禦,成了酒徒、酒鬼,做人做事,也無甚看頭了。

很多人都不明白:追命何以有時千杯不醉,有時卻一杯便醉;其實他是想醉就醉,要醉便醉;想睡就睡,要醒即醒。

——麵對那麽一群“狐假虎威”的人,有時候,真得要用醉眼來看,才比較可以不那麽反胃。

但在這些“狐狸”之中,有一隻委實不能用“狐”來作形容,而是用“鴨”字。

因為她太像一隻鴨子了。

她就是“大笑姑婆”。

“大笑姑婆”不美。

說句良心話:大笑姑婆簡直甚醜。

“大笑姑婆”卻有一個甚美的名字,她就叫做謝朝花。

想到大笑姑婆,追命的頭就一個有五十個般大。

大笑姑婆對他甚為體貼關懷,夏天給他捧西瓜,冬天為他送衾被,有次居然還神神秘秘甜笑著告訴他:“喂,你昨天蓋著被子,是不是睡得特別香甜?”

追命忙著茫然搖首,隻來得及想到:被是用來蓋的,又不是吃到肚子裏去的,怎麽會有香甜?

“那就對了,”大笑姑婆喜歡得兩扇胖臉一起泛起豬血色的紅霞,“那被子我蓋著睡,睡了六年了,昨兒給你蓋時,先把香粉兒刮了老半天,把粉味兒都剔除了,隻剩下我的味兒,你就不會不習慣了。”

嘩!

追命暈了一陣,幾乎要慘叫一聲。

有次大笑姑婆難得在晾曬衣服,陽光下,那些衣物在晾繩上還抖落著水,大笑姑婆扭動的身軀仿佛也正擰出水來。胸脯兩墩胖肉像不勝負荷的金瓜,又像衣服裏有兩隻鵝,或有兩隻飽食的胃正下垂不已。

追命看了一眼,固為引為奇景,又再看一眼,隻覺頭昏,便沒再看,但忽覺有甚麽事物令他眼熟,便又再看一眼:

這一看,才曉得大笑姑婆洗晾的,全是自己的衣物!

他此驚非同小可,因為一些貼身事物,給大笑姑婆如此泡製,很容易便讓人識破。

他氣得呻吟了一聲,還未發話,大笑姑婆已柔情萬種,嗲著聲音說:

“小崔,你看,我為你洗得幹不幹淨?”

大笑姑婆一向殺人如麻、殺氣騰騰,一張臉像老虎頭印在芝麻燒餅上,一樣的凶,一般的大。但她這柔得像擰得出蜜汁、嗲得像擠得出奶水的幾句話,使也在院子裏的“斑門五虎”中的班花,終於忍不住、憋不住笑,“格格”的笑了出來。

笑了一聲。

隻笑了二聲。

從此斑花就在胖臉有點腫歪,並少了兩隻門牙。

——以大笑姑婆的手勁,這己算“手下留情”了;以大笑姑婆的聲威,對這種“仇”,一向必報的“斑門五虎”,別說報複了,甚至連想都不敢再想、記都不敢再記。

大笑姑婆的醜,真是空前,而且絕後,甚至絕了代!

她胖,胖得準叫十二個壯漢也“吃不了兜著走”。可是她吃得甚少,甚至僅僅吃素,不吃葷。不知她是因胖而不肯進食,還是胖得不必/不能/不可以再吃?總之,她是個隻喝水都胖的女人。

她的頭發是天生卷曲的,像鐵絲拗在一起,並發出一種天然的幽臭,但一張砧板似的大臉,卻厚施脂粉,香味“獠”人;兩種異味各自為政、互相攻堅,造成別人鼻端極大衝擊,她自己卻不以為異、習以為常。

最令人歎為觀止的是她的咀:笑時血盆大口,還閃爍著幾隻耀眼生花的金牙,準有八兩金!但笑容一斂,卻隻剩下櫻桃小咀,朱唇一點,收放自如,天衣無縫。

她的身材不折不扣:就像隻鴨子。

一隻發脹的鴨。

追命就是最不明白這一點。

以前,他有一個心儀思慕的女子,也是像一隻小小的鴨子。

——那是隻多麽漂亮的鴨子!

令人念及就歡欣莫名、疼惜不已的鴨子。

鴨子的乖巧、鴨子的伶俐、鴨子的美!

可是,眼前的卻也是隻鴨子:

一隻大肥鴨!

——她的**真可當兩間房子來使用,頭突、腰粗、屁股翹,走路的時候,全身顫顫顛顛,還有點瘸,活像鴨的模樣!

更難以忍受的是這鴨子還塗著厚厚的脂粉、濃濃的胭脂。

更可怕的是她的出手。

——她的出手狠辣,江湖上從不把她當“辣手人物”,而是“辣手女魔”。

她也引以為榮。

她像是一隻雄霸天下的鴨——不過沾了點驚怖大將軍的虎威,所以越發大搖大擺,顯示她的鴨在江湖、威震八方。

追命向來隻好戲謔,並不缺德。

——容貌美醜,並不可羨可譏,但矯揉造作、暴虐yin威,追命則十分看不入眼。

但他知道大將軍很信任大笑姑婆。

——要不然,驚怖大將軍也不會選大笑姑婆來當自己的“副手”了。

他也知道大笑姑婆對自己十分好感。

——所以,他既不想接近她,但也不敢開罪這女人。

故此,能避則避,避之則吉。

但這次卻不能避。

還要主動去接近。

因為大將軍交給大笑姑婆一個“任務”;

——殺一個人。

跛腳鴨春江水暖鴨先知,這句話要是用在大笑姑婆身上,隻好變成了春江水暖跛腳鴨先知。

大笑姑婆知道的,顯然不止春江水暖而已,她仿佛連追命的洗澡水是涼是冷,也打聽得一清二楚。

所以她常向追命噓寒問暖。

因而追命也常乍悚還寒。

“我昨天又夢到你了。”大笑姑婆像看到了甚麽可口食物似的,眉開眼笑的說,“你猜我夢到你正在做甚麽?”

一麵說,一麵嬌羞萬狀的吃吃地笑。

追命覺得有隻蒼蠅飛進了他的腦子裏。

“大便!”

因為他知道就算不答話,對方也一定會找到辦法搭訕下去,所以不如他先讓對方“知難而退”。

“你怎麽知道的!”沒料大笑姑婆卻驚為天人地歡叫了起來,“我們真是心有靈犀一點通!”

她又眯著眼笑了起來,仿佛追命是一碟熱騰騰的豆鼓炆雞。柔聲昵語地說,“噢,你可知道,就算你在大便的時候,樣子還是那麽滄桑、那麽威風、那麽英武……”

說著,又喜不自勝、不勝嬌羞的低下頭去了:那一點紅自耳根起,飛上兩頰、速下脖子去了。

——天哪。

追命忽然想起舒無戲:

——要是能學他一樣,在此時此際放一個屁,把她臭走,該多好啊。

可是他回心一想:萬萬不可,萬一個不好,此屁一放,給大笑姑婆誤以為這是求愛的呼喚,豈不是更糟上加槽了!

可見隻要是情人眼裏出西施,就算她打噴嚏打嗬欠打你一巴掌都是西施極了;但要是眼裏有刺,他就算是霎了霎眼,皺了皺鼻子說幾句無關痛癢的話,都一樣會刺著了你。

追命反思:自己待人,也會不會是一樣?

這邊廂,大笑姑婆卻又關切地問了:“你不舒服啊?”

追命隻答“不”;

大笑姑婆關心的趨前一步,“你今晨沒上毛坑?”

追命隻能答“不”。

大笑姑婆關懷的把整個“胴”體都挨了近去,以一種人比黃花瘦的幽幽的聲調說:“難怪你心情不好了——你至少像已經有一個晚上沒看見我了;你可想念我不?”

追命隻好答“不。”

大笑姑婆這回以一個人比菊花肥的大笑表達她一早已洞悉追命心中所思之意,“你害臊!你麵嫩!你不好意思承認!”

追命忍無可忍,心想自己怎麽也算是條擱不落地的好漢,這樣在這兒給人耍寶,當作要風幹的臘鴨,這萬萬是此可忍孰不可忍的;自己隻是來當臥底,可不是來當這婆娘的繡花枕頭,心裏一橫,覺得該下幾句狠話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