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拳頭不打笑臉人,何況,對方還是個女子——雖然醜了一些,但畢竟是個女人。

武林中真正的好漢,都是不與女子為敵的。

——除非是女的先踩了上來。

現在可不是嗎?早踩上來了,追命心頭發狠的想:我該劈麵便對她說:“大笑姑婆,你也不撤泡黃尿照照,自己有多醜怪……”不,這樣說,還不夠份量,不如誇張一點,就說:“你說多醜便有多醜,說多怪就有多怪,大將軍後院井邊養的那隻烏龜都比你皮光肉滑一些,看你的樣子,當真以為你是吃烏鴉糞大的。”

這樣夠厲害了吧?夠殺傷力了吧?夠傷她的心了吧?……哎,崔略商啊崔略商,你敢情是當年給人打得內傷得連心都傷了;你身為一個堂堂正正的男子漢,居然以傷一個女人(盡管她是醜了一點,但仍然是個女人!)為榮,竟然以嘲笑一個女子(雖然她不是弱質女流,但也決非男人,這點是可以肯定的)的容貌而自得一一你還算是個人嗎你!

想到這裏,心緒起伏不定,莫衷一是,但他仍不肯容讓自己墜落到去訕笑一個女人的容貌。

卻是他思潮起伏、掙紮不已之際,大笑姑婆卻悄悄的貼近去,用她那對不知是胃下垂還是ru下垂的胸脯來頂了頂他,神神秘秘的笑道:“你又在想我了,是不?”

——天!

追命這回是第二次叫“天”了。

——還當真是叫天天不聞,喊地地不應呢。

到此地步,此情此境,他當真是無法可施了。

所以他板住的臉孔,叱道:“我心情不好,你少來煩我!”

沒料這一句叱喝卻引起大笑姑婆幾近****的反應:“天!你罵我了!你終於肯罵我了!打者愛也,罵者喜歡也!你不注重我,又何必罵我?你罵我,是為我好!我明了!我知道!天啊,我真愛煞了你這男子漢氣慨!”

對追命而言,這種“反應”無異於“晴天霹靂”。他想,這樣下去,他們倆人就像一對瞎了眼困在房裏的獵狗,嗅來嗅去遲早都隻嗅到了對方的鼻子。

與其如此,不如早走早著。

他迷亂地喃喃的道:“我有要緊的事去辦,我先走了。”

他決定“一走了之”。

——反正,以他的輕功,隻要一旦開步“走,就算是大將軍親至,也未必能攔得著他。”

說著他就走了。

走得快,好世界。

看到追命說走就走,大笑姑婆自然很不開心,隻幽幽的又說:“唉。大將軍正要叫我去除掉一個心頭大患,他叫我多請一個幫得了手的,我本想請你,但你又急著要走,隻好去請——”

追命本已“飄”到了牆頭。

當他耳際聽到那嬌揉造作的語音說到:“……大將軍正要派我去除掉一個心頭大患……”之際,他已“飄”了回來。

飄到了大笑姑婆的身邊一一就像一張乖乖的落葉。

——雖然他的行動也有點怪。

所以他隻好柔聲(在大笑姑婆聽來是柔情萬種)說,“我本來也有事要辦的,不過,既然你有事,我就隻好優先辦理了。”

說著,他還(幹)笑了幾聲,以掩飾他那無恥(他為自己行為覺得齒冷)的虛偽。

——不過,大將軍要鏟除的心腹大患,那是非要弄清楚不可的;萬一是他找到了冷血,自己也好從旁助他一把。

他的笑聲響亮而空洞,就好像他現在的作為空洞而響亮一般。

大笑姑婆親昵得像化成了一灘糖水——不,一竿泥,昵著聲調昵著問,“你這都是為了我?”

追命硬著頭皮忍了心,說:

“是。”

說了那句話,仿弗他的舌根就會冒上一顆水皰似的,他痛苦得五官都麻痹了。

“你真好。”

大笑姑婆在感激之餘,雖然並沒有馬上以身相許,但著實親了追命麵頰一口。

“啜”的一聲,清脆清晰。

追命覺得這一聲噪音就像軟木塞塞著酒瓶一般塞住了他的耳朵,使他的聽覺在好一時候之後還不能回複正常。

他覺得自己是給咬了一口。

他隻好以一種近似淒楚的方式來忍耐這件事。

——哎,這樣當捕快,不如當犯人還好。

直至大笑姑婆喜不自勝的挽著他的手、像一隻會飛的大笨象般跳著去到大將軍“八逆廳”開會之前,追命都是這般咬牙切齒、一麵含垢苦忍一麵忍辱偷生一麵想。

“唉,我有一個心事未了。我就隻有一個寶貝兒子,可是他少不更事,腦荀子還未接合得上,就學人家有‘好逑’之心了。自貓貓姑娘給那喪心病狂的冷血殘殺後,犬子一直都愀然不樂;”大將軍一見著追命來了,就把剛才他向尚大師所說的話題更進一步,“你們在京城裏都有熟人,便中替我多美言幾句,薦舉一下,淩某則感激不盡。”

尚大師忙道:“淩大將軍相交遍朝野,我們微軀賤言,如螢認日。不過,小骨公子是人中奇材,能當大任,朝裏正是用人之時,卻不知將軍對小骨公子前程有何安排?”

“我倒是想先讓犬子多經些閱曆,才指望日後能成大事。”大將軍拍拍他那光可鑒人的額頭,道,“相爺忠君愛國,豐功偉績,明察萬機,早在各部布署,選擢精忠之士,唯獨刑部、大理寺各掌司職者,多為諸葛老狐狸所縱控,以私謀權,以逞私利,我想,犬子最好能先在刑部任職,對諸葛**,或有牽製之效,同時,也可為相爺多添一份微力。”

淩落石大將軍心裏自有他的如意算盤。

——現在無論朝野,都是蔡京黨羽,隻有少數幾個部旅,仍屬諸葛先生的勢力範圍,要是自己的兒子能潛得進去,再在裏麵紮根,加上自己裏應外合的實力,便不愁相爺能不重用自己父子了。

——縱要得貴人提拔,自己也得顯示些實力方可。

如此,便得要周詳布署了。

尚大師笑道:“這又有何難。而今,冷血妄用禦賜玉訣,招搖撞騙、殺人謀反,早已給明文通緝追捕,遲早難逃一死,屆時,我們隻要報稱此無齒之徒,為公子一手擒殺,再往各大臣處打點拜會,多說幾句該說的,聖上一旦龍顏大悅,令公子不就可以名正言順的取代冷淩棄,成了禦封名捕了麽!這一步登了天,其他幾座山頭還翻得上南天門麽?”

大將軍大大打了一個噴嚏,哈哈笑道:“好個尚大師。”他跟大家嗬嗬笑著,狀是慈祥、和藹,“你們誰要說假話、打誑語,記得要找尚大師。有他在,天衣無縫,黑白顛倒,是非混淆,曲直難辨。厲害、厲害!高明,高明!”

尚大師卻給這幾句讚美的話兒,聽出了一身冷汗:“不敢,不敢,在下萬萬不敢。隻要冷血真是為小骨公子所殺,此事便是千真萬確的事了,一點也沒打誑。要辦到這事兒,以小骨公子的聰明俐落,加上大將軍運籌帷幄,那是輕而易舉的事呢。”

大將軍隻哈的幹笑兩聲,轉頭問追命:“崔兄弟,你看怎樣?”

追命忙道:“我看,還是先找出冷血的下落再說。”

“冷血的下落?”大將軍剔起一隻眉毛,“你不知道嗎?”

追命聽得心裏一震。

他佯喜反問:“恭喜大將軍。”

大將軍倒是一楞:“何喜之有?”

“聽大將軍這樣說,敢情是已有冷血的蹤跡了?”

大將軍皮笑肉不笑的笑道:“現在還沒有,——不過,也快有了。”

追命聽得心底下一沉,咀裏可半點不緩,道:“反正,他躲起來也沒有用,他是犯人,也是罪人,他犯了法,國法難容,已輪不到他凶。死罪活罪他都脫不了。”

大將軍又摸摸他那神彩飛揚且發亮的額頂,沉聲道:“他可脫得了罪。”

追命和尚大師一起奇道:“什麽?”

——他們都是聰明人。

聰明人懂得什麽時候該聽,什麽時候該說、什麽時候該問。隻有自以為聰明的笨人才常常以為自己什麽都知道、不知道的也不必問,以為自己不說就以為別人不知道自己份量有多少、或在最該多說話的時候卻三緘其口,靜得像石頭。

大將軍沉澀地道:“隻要有一個人出現為他說話,冷血就可以脫罪了。”

追命問:“誰?”

——他是該這樣提問的。

因為他知道在一個絕頂聰明的領袖麵前,“裝懂”和“裝不懂”都是極其危險的事。

而且他也真的想知道。

大將軍隻一笑,沒有回答,他隻是向大笑姑婆道:

“那人就交給你了。”

大笑姑婆立即喝了一聲:“是”

大將軍又問“對付一個你不熟知的敵人,通常,你會怎麽做?”

大笑姑婆想了想,道:“請教大將軍”。

大將軍充滿鼓勵的道:“你用你的方法說說看。”

大笑姑婆道:“管他是啥,用我的強處,集中火力,強攻過去就是了。”

大將軍轉向司徒拔道,問:“你呢?”

司徒拔道涎著笑臉道:“找出他的缺點,然後向他弱處下手。”

大將軍問尚大師:“你又如何?”

尚大師沉吟道:“變化。”

大將軍道:“變化?”

尚大師道:“一切活著的人和事,都會有變化。我在它或他變化契機之際,觀準時機,掌握住變化的樞紐,以此取勝。”

大將軍頜首道:“那就是料敵機先了,對不對?”

尚大師道:“對極了。”

大將軍又問楊奸:“你?”

楊好一副勇者無懼的道:“我?對敵的時候,我不想知道敵人太多,俗話說:不知即無懼。有時知道太多,反而會有顧忌,會影響我的勇氣。衝過去,憑實力解決,看本領動手好了。”

大將軍轉首問追命:“你呢:有什麽高見?”

追命欠身道:“高見不敢。但凡人和事,都有一般人瞧不見處,我就在那瞧不見的所在下手。”

大將軍道:“那還是找出了敵方的破綻了?”

追命道:看不到的所在,有時候未必是破綻,隻是一個攻其必敗和攻求必勝的著眼處和著力點而已。”

大將軍道:“那你找到我的著力點和著眼處沒有?”

追命神色不變:“將軍是我的恩人,決非敵人,況且將軍本身就明見萬裏、明察秋毫,我看得見的,將軍早就發現了。”

大將軍眯著眼笑道:“你倒是會說話。”

追命反問:“卻不知大將軍的方法是怎樣?”

大將軍卻又反問:“你知道小孩子對一件未見過或不熟悉的事物,是用什麽方式去接近和認知它的嗎?”

這回,追命、楊奸、尚大師、司徒拔道和大笑姑婆都同時、及時、一齊、一起的搖頭。

“先從遠處看看,謀而後動,以策安全。再走近去看看。用手推,用腳踢,不妨打一打,聞一聞,看剖不剖得開來,爬不爬得進去,吃不吃得了下肚子?”大將軍額上的明黃之氣,有時候會消淡了一些,有時候又轉為灰褐,像有人在他頭殼裏浣紗一般,映照出不同的色澤,“最後便是把敵人的弱點凝縮在一點,把自己所有的強處緊集於一處,加以攻擊,以求必勝。”

尚大師感歎的道:“大將軍的方法,是把我們的法子都概括了進去,而其中新意和深意卻是我們所無法企及的。”

他阿諛主子,真是臉不紅、氣不喘,並且無孔不入,瞬息不懈,這點,追命都隻有在心裏寫個服字。

“你去對付的那個人,他(她)本身已有了明顯的缺點了,”大將軍向大笑姑婆凝肅的吩討:“你隻要多加一名好手,要收拾她(他),隻要用我教你的方法,就像一個小孩子到最後一捏——就捏死了一隻螞蟻那麽簡單。”

“當然,她(他)並不是螞蟻——受傷的老虎畢竟是有爪有牙的;”大將軍居然也很風趣的道:“但你也不僅是跛腳的鴨子而已,可不是嗎?”

“是!”大笑姑婆視死如歸的大聲應道。看見一副挺胸受命、義無反顧、“雄”糾糾、威凜凜的大笑姑婆,大家都笑了起來。

虎頭鴨腳她雖然有一張老虎般的臉容,但五官都很平扁,以致上身唯一空出的是她的胸襟,身後突出的當然是她行走時如鴨子劃動般的臀部。

追命忽然有一種感覺:

這也許是一個很了不起的女人。

——她知道自己醜,所以常鬧笑話讓人訕笑,成了大夥兒的開心果:具頭遼種人(尤其是女人)很不得了,至少比那些自以為自己是個甚麽樣的大腳色的人都出色多了;當很多人仍自以為是的在嘲笑別人的時候,她已經在別人的嘲諷聲中升到了副盟主的位子。

這樣子的一個女人,決不愚蠢,而且還很厲害。

——當你嘲弄一個女人又肥又胖又蠢又賤的時候,那女人你一定不再加以提防,而她卻隨時在你捧腹喘笑中殺你千次、毒你千遍。

他希望這隻是個錯覺。

他希望大笑姑婆能選上他同行。

——因為他要知道到底誰才是那關鍵人物。

大笑姑婆卻說,“你有事要忙,我隻好選別人了。”

她選了司徒拔道。

追命幾沒為之氣結。

——大笑姑婆居然不選他!

大笑姑婆柔情千萬種的回了首,然後又柔情千千萬萬種的一笑,盡管那個虎笑唬得追命隻能苦笑,但大笑姑婆“腰肢”(應該說是肚脯或贅肉)一扭,更顯風情千千千萬萬萬種種種的回眸,然後是司徒拔道揚聲叫道:“崔兄,崔兄。”像在昵呼著他小兒子的ru名一般,友善非常,親切非凡。

追命隻覺頭皮發麻。

“出來吧,崔兄。”司徒拔道看去威武的笑容比大將軍還要更進一步,他是連皮骨肉都不笑。但偏偏臉上布的明明是笑容,“你的輕功我是聽不到、沒發現、抓不著、沒話說的。可是我的鼻子比狗還靈,我聞到你葫蘆裏的酒味,今天喝的是‘骨肉香’吧,何不分與未將一杯符羹?”

追命倒吸了一口涼氣:

——原來他們知道我在跟蹤!

司徒拔道一振鐵眉:“崔老兄,咱們是自家人,何必鬼鬼祟祟躲躲藏藏,這樣的話,可謂居心叵測了。”

到這個時候,追命已不得不現身了。

可是他就是不現身。

司徒拔道喊了幾聲,大笑姑婆像在看戲——而且是在看好戲一般,終於嘰嘰咕咕的笑道:“是不是,我都說過了:崔爺決不是這樣的人!”

司徒拔道一副老臉不知往何處擱的樣子,揚臂一蕩鐵色披風,又露出身上紅色鎧甲,忿忿地道:“是大將軍咐囑過的:萬事小心些!我這樣試一試,是揚門立教的,卻不管用!”

大笑姑婆吱吱咕咕的笑說:“要是他在,也就管用了;他沒來,怎管用著!”

“我們快去吧,”司徒拔道霍然轉身,他那件披風又長又大又厚,轉身之前真的“霍”地一聲,威而有風,“要不然,上太師一個製他(她)不住,那可誰都扛不下這個黑鍋了!”

他們立即飛掠過刀蘭橋,往“帶春坊”奔去——帶春坊不止是追命在“朝天門”的住處,上太師、尚大師等都是住在那兒。

追命沒有現身,反而是因為司徒拔道提起“骨肉酒”。

——今天上午,楊奸才問過他,喝的是甚麽酒。

——司徒拔道故意提起酒味,顯然是對自己究竟是不是跟來了一事也未能肯定,所以才作出試探。

所以他決定不走出去。

不過,無論這次有沒有給逼出現形,自身處境恐怕都很危險:就連自己上午隨口答的一句話,都給司徒三將軍牢牢記住了,可見“大連盟”和“將軍府”裏的人對自己早已懷疑、早有戒心了。

可是追命此際卻無暇理會自身安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