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聲喊,完全出乎柳焚餘的意料之外。

他本來已理所當然的原始欲望,被這個姑娘更原始的欲求而逼得像犬狼相對,太自卑自己的奇形怪狀。

柳焚餘隻好說:“我去廚房看看有什麽可吃的。”

柳焚餘高壯的背影消失在眼瞼之後,方輕霞第一個意念就是:要不要逃走?

她幾乎馬上決定下來:不要。

外麵那麽黑……

又下著大雨……

這人看來也沒什麽可怕……

何況自己那麽餓。

這四個理由,在方輕霞來說,她已覺得完全充分,於是她誠心誠意的在等著大吃一頓,因為鼻際已傳來令人垂誕的肉香。

柳焚餘走回來的時候,高卷著袖子,雙手有好幾處油漬黑痕,臉上沾著汗,幾縷濃發撇下來,手裏端著一個盤子,盤子裏熱騰騰的一大疊肉。

好香的肉!

柳焚餘把盤子放下來,笑道:“吃吧。”卷下了袖子,在額上揩一揩汗,方輕霞老實不客氣,已經先吃了起來。

柳焚餘盤膝與方輕霞對坐。方輕霞也不理他,雙手拈住一塊肉細嚼,吃完一塊,覺得手膩。手指揮揮彈彈的。柳焚餘掏出一塊巾帕給她抹揩,笑問:“好不好吃?”方輕霞已拈起了第二塊肉,好像忙得很.聞言點頭吮指道:“哈,不錯,真不錯。”

柳焚餘笑了,他的牙齒像貝石一般白。

方輕霞吃得十分享受,咿唔有聲,總算不忘問這一句:“這麽好吃,你一個男人,怎麽弄的?”她倒忘了自己雖是個女子卻從來不會做菜。

柳焚餘一笑,笑意有幾許的滄桑寥落:“我們江湖人,要會吃飯,也要會做飯,少一樣,都活不了。”

方輕霞忙著吃,隨便道:“我知道。但是,怎能做得這般好吃?”

窗外的雨沙沙響。

深穀聞雨靜。

雨水自濕茅草屋簷串成一條線又一條線的滑落、很多條在深邃夜色裏晶瑩的大小瀑布,交織成一種隔絕人世的水簾。

屋內很溫暖。?

柳焚餘也開始在吃,他道:“隻要有肉,我就能弄得那麽好吃。”

方輕霞嘻笑著看他,眼睛都是一隻隻亮起來的笑精靈。紅唇上還沾著肉屑,可是這樣子不但不令人感到不潔相反令人覺得她美得十分豔麗。

“我哥哥,他們,連燒飯都不會。”她自己倒先嘲笑起哥哥們來。

“你想不想知道吃的是什麽肉?”

“什麽肉?這麽好吃。”

“人肉。”

柳焚餘補了一句:“這屋子裏的人,我宰了一個嫩的,燒熟來吃。”

方輕霞尖叫一聲,把手上的肉都扔了。水蔥般的指尖指著柳焚餘:“你……你這個鬼!”

柳焚餘沒想到一句開玩笑的話能使方輕霞嚇得這樣,忙道:“哪裏是人肉!”見方輕霞還狐疑地望著他,補加道,“不信你到後棚去看看,一二三四五,一個也不少。”

方輕霞道:“那你要到什麽時候放了他們?”

柳焚餘忙道:“明天,我們走之前,當然放了他們。”

方輕霞仍是不放心:“那,這是什麽肉?”

柳焚餘答:“蛇肉。這家是獵戶、漳肉、兔肉、蛇肉都有,柳焚餘隨口答一樣,沒料方輕霞”哇”地一聲,一副辛苦要吐的樣子,柳焚餘忙道:“是兔肉。剛殺,我騙你的。”

方輕霞雖是不吐,但仍是生氣難過的樣子,柳焚餘問:“怎麽了?”方輕霞眼睛眨了眨,幾乎要落淚:“兔子那麽乖,你卻要吃它、的肉,你真是個鬼!”

柳焚餘平日鬧市殺人,飲血吃肉,醉鬧狂嫖,有什麽不敢做的?不知怎的今晚竟一籌莫展,隻好說:“以後不吃了,是這家人先把它殺了,不吃也是白不吃。”

方輕霞聽了猶似解除了心理上的犯罪感覺,又開心起來,反正她也飽得差不多了,沒有再吃,夜雨在屋外漫漫的來下著,她偷瞥眼前的人,一雙眉毛又濃又黑,但這處境卻仍像夢幻,那麽陌生,像迷了路之後看到一處仿佛熟悉的地方,感到無由的感動與無依。

不過很快的,許是因為雨聲的催眠作用吧,她忘了陌生的,愈漸熟悉起來,跟柳焚餘有說有笑的,說到累了,就枕著稻草,睡了。

臨睡前她突然想到,這家夥殺死了古二叔……她暗裏想,待他熟睡後。她抽刀過去刺死他,這樣下定了決心,等著等著,漸漸雨聲和思潮已經分不清,她是握著刀進入夢鄉的。

柳焚餘在等她呼息輕微調整勻之後,嘴角蘊了一絲笑意,也睡著了。

一夜風雨遲。

世上有很多種醒,有的給東西叫醒,有的給人擰著耳朵痛醒,有的因為鬧肚子痛醒,有的給臭蟲咬醒,有的是給噩夢嚇醒,算是醒得及時,更有的掉到床底下乍醒,真是一醒來便“降級”,有的給自己鼾聲吵醒,可以說得上一醒來便明白“自作自受”的報應。

但最美的,莫過於給遙遠的雞啼聲喚醒。

方輕霞咪著眼睛,晨光灑在她眼瞼上,很溫和,一點也不刺目.像光芒鋪上了厚紗,鄉間的空氣清芬得像花蕾初綻。

方輕霞做了一夜甜夢。

她“噫”地一聲,又要睡去,驀地想起,霍然支起上身,抓起衣物就往身上蓋。

等到她知道身上衣服完好,沒有什麽異狀的時候,才放下了心,然後發現自己所抓的衣服是柳焚餘身上的袍子,吃了一驚,想:難道昨晚自己睡去之後,那個人把袍子蓋在自己身上嗎?方輕霞雙頰一陣燒熱熱的,心頭卻是無端的感動。

卻見側邊的草堆,隻有一方寂寞的晨照,杳無人影。

——他去了哪裏?

方輕霞忙往窗外看去,隻見旭日像個紅臉的調皮蛋黃,柳焚餘在晨曦中大力地揮舞著劍,劍影愈是劇烈,劍風愈是寂然。

——原來他起來練劍。

方輕霞攀著窗口的木條,叫了一聲:“暖。”.柳焚餘的劍招說止就止,但那一記劍招英勁的神姿卻定在那裏;他回首笑道:“暖。”

然後又道:“你醒了?”

一陣晨風吹起,拂起方輕霞微亂的發梢,方輕霞用手理了理,道:“醒啦。”

柳焚餘緩緩收起了劍,手裏挽了個小包袱,走向屋子來,因為個子大高,故此要彎了彎腰,才走進門,笑問:“睡得好吧?”

方輕霞道:“我要回去。”

這一句突兀得像兩人都原先沒預料到,兩人都靜默了半刻,這句話方輕霞說了出口便後悔,柳焚餘一聽到便願自己不該走進屋來。柳焚餘又回複他那慣常的冷漠,道:“好。”

方輕霞知道他是在想著東西,但不知道他在想什麽。

他披上袍子,包袱丟在方輕霞身側,冷冷地道:“這兒是一些女裝衣服,你穿上,這就走。”

方輕霞眨眨眼睛,道:“還不走。”柳焚餘望向方輕霞。

方輕霞俏皮地道:“我還要梳頭、洗臉、換衣服,去,跟我打一盆水來。”

柳焚餘怔了怔,因為在他成名後從來也沒有人敢要他去做這些事,他好像自嘲的歎了口氣,走了出去,回來手裏居然拿了個盆子,盛滿了清水,一步跨進了門,方輕霞尖叫道:

“走走走!”

柳焚餘隻瞥了一眼,原來方輕霞正在窸窣地換衣服.露出頸項間細白的柔肌,姿影纖纖,柳焚餘一陣怦然的心動,盆裏的水激蕩著,在盆沿濺著水花,方輕霞慌忙披著衣服,叫道:

“背過去!背過去!”

柳焚餘幾乎是以千鈞之力轉過背去的。

他在水盆映出自己動蕩的容貌,忽然一頭埋在水裏。

方輕霞這時已換好了衣服,正要嗔罵幾句,見柳焚餘發臉留滴看水,奇道:“你幹什麽?”

柳焚餘沒有去看她,說:“我再去端盆清水給你。”

不久,外麵傳來他激烈舞劍的劍風。

這兒是靠瑞穗溫泉的一帶。在晨光中,跟暮降時的幽淒大是不同。隻見幹涸的河床寬闊,砂石上長著綠草黃花,風一吹來,快樂地支格著同伴們,好一種樂不可支的樣子。較遠的溪水潺潺,說著不知名的故事,說給更遠處不知名的山下,不知名的林中,不知名的人聽。

柳焚餘背劍走在前麵。

方輕霞嘟著腮幫子跟在後麵,她的玉靨,有時咬著唇,有時忽又泛著紅潮。

她見柳焚餘在前麵瀟灑地走著,看不順眼,憋不住,叫了一聲:“喂。”

柳焚餘沒有回頭。應道:“嗯?”

方輕霞問:“那些人,你放下沒有?”

柳焚餘漫聲道:“放了。”

方輕霞道:“現在你要帶我去哪裏?”

柳焚餘道:“找你爹去。”

方輕霞對於這個答案自無異議,道:“不要帶我到荒僻的地方去。”

柳焚餘嘴角微微一翹,道:“你怕鬼?”

方輕霞踩腳道:“你管我!”

柳焚餘淡淡道:“好,到寶來城裏去截你爹爹。”

方輕霞這時已追上柳焚餘,就貼在柳焚餘旁後側走著,柳焚餘聞到一股處子芳香,比空氣的花香還要清芬,由於走得很貼近,他的佩劍,有時會觸到她的身體。

她卻恍然未覺。

柳焚餘想起那白嫩的肌膚,內衣裏的姿影,心中一陣激動。漫天紅蜻蜓飛著,頭上是清爽的晴空,柳焚餘突然出劍。

一對在風中追逐著的紅蜻蜓被斬落。

方輕霞叫道:“你這個鬼!你這個殘忍的東西,你幹了什麽事!”

柳焚餘不理她,繼續往前走。

方輕霞追上叫道:“你要跟我賠罪!”

方輕霞眉毛一挑.道:“今早上……你……不要臉,偷看我……一定要賠禮!不然,我不原諒你!你這個鬼!”

柳焚餘兀然止步。

他徐徐轉過身來,笑了一笑,白皙的牙齒像白梅的新蕊,道:“你知道我這個鬼現在最想做的是什麽?”

方輕霞用一雙很好看眼睛的眼梢瞟住他,帶著狐疑。

柳焚餘歎息一般地道:“我最想做的是強奸你……”

他說完這句話,轉身就走,他的歎息是因為不了解自己,何以這最想做的事隻是說出來,而不是做出來。

寶來城出產瓷畫、古董,是富有而複雜的小城市。

住有最多各形各式的人是“來寶客棧”。

一座大城裏應有的事物,這座城裏都有,包括各式各樣的貨品,花花綠綠的衣裳,來往穿梭的轎子,嘶叫著趕集的騾馬,從一天換一雙鄉花珍珠鞋的貴婦人到三個錢就賣給你一宵的老妓,從一百兩銀子五錢的水鎮熊貓心花羹到半文錢一斤的硬饃饃,從富貴巷三大富豪在一擲千金賭的奢侈到胡二下巴一家子七天無半粒米進肚,這城市裏都有。

“來寶客棧”有的是人。

各式各樣的人。

當然,既然來到客棧,絕大半是旅人,大多數都有點錢,才敢,也才可以在這裏投宿。

柳焚餘要了房:“一間。”

方輕霞道:“兩間。”

柳焚餘伸出一隻指頭:“一間。”

方輕霞豎起兩隻指頭:“兩間。”

帳房苦著臉說:“兩位……到底一間還是兩間啊?”

他要不是看到男的背上有劍,而且一臉殺氣,女的看去嬌貴可珍,想必是非凡人家,他早就把硯上磨好的墨潑過去了:哪裏不好煩,來煩老子!?何況今天上午帳房想發清早財,結果輸得狗喝錯了醋樣般回來。

這裏忽聽一人道:“焚餘,你終於來了。”

柳焚餘一怔,用極慢的速度回身,腦中飛快地想著應對之策。他從聲音已分辨出叫他的人是誰了。

方輕霞卻叫了出來:“關大鱷,你這隻老鱷魚!”

然後朝指著柳焚餘,氣白了俏臉:“你,你騙我來!”

柳焚餘冷峻的臉上,忽然之間,在一刹那間,改變了,變得堆滿了笑容。

他機伶地走過去,到了堂中雅座前,有禮地向居中坐的關大鱷一拜道:“關四爺,在下完全照您的指示,已經把‘大方門’黨羽一一剪除,這女娃子,也給騙來了……”關大鱷咧開大嘴,笑道:“還是世侄行呀,劉、魏二位派去的人,還是不及穀公公行!”他身邊還有四個神色冷然的番子。

柳焚餘道:“那是關四爺有識才之能。”

關大鱷道:“也是我用人得力。”

方輕霞淚流滿臉;震驚而怨憤地叫道:“你……你這個——”

柳焚餘冷冷地接道:“鬼。”

關大鱷舉杯,兩個番子立刻拿杯,替柳焚餘斟滿了酒,端到他麵前,關大鱷笑道:“今番你立了大功了。”

柳焚餘道:“多謝四爺賜酒。”

關大鱷一幹而盡,道:“何止賜酒,還有金銀、美人吧。”

柳焚餘欠身道:“都是四爺的提撥。”

關大鱷道:“你要是不辦得如此幹淨利落,我要提拔你也無從。”

方輕霞扶住桌子,激動地叫道:“他說謊!他沒有殺我爹爹,他隻是騙我——”

關大鱷神色倏變。

這刹那間,他端近唇邊的瓷杯“波”地碎了,一道劍光,擊碎杯子,刺入了他的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