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焚餘挾著方輕霞,逃了很遠。

黃昏掛了暮紗,這兒一帶平原靜穀,遠處長河閃著粼光,靜靜地流著,山邊人家嫋嫋升起了炊煙,靜靜的亮了窗邊的燈,天邊幾顆星星,眨著眼,也是靜靜的。

柳焚餘疾如風地走著,給他挾在腋下的方輕霞,不是不掙紮,而是一口氣喘不過來,像孫悟空給金箍束住,掙紮不得。

忽然,方輕霞覺得麵頰上有些濕漉,她起先還以為是下雨,後來乍發現原來是血!方輕霞尖叫了一聲。

柳焚餘猛然停下。

他奔行何等之急,如鷹如矢,但說停就住,絕不含糊。

方輕霞在路上叫著、喊著、哭著、咬著,可是柳焚餘都沒有理會。

因為他知道那是很正常的事。

最後方輕霞哭累了,喊累了,也就不喊了,幾乎昏昏欲睡了,這突如其來又一聲尖叫,柳焚餘知道絕非正常。

他慌忙放下了方輕霞。

方輕霞被力挾了好長時間,突又腳踏實地,她頓覺浮在雲端一般,站得晃晃欲跌,柳焚餘一把扶住了她。

方輕霞呻吟道:“我死了我死了……”

柳焚餘也緊張起來間:“怎麽?”

方輕霞指著玉頰,哭叫道:“我受了傷了,還流了血……”

柳焚餘看了看,笑道:“是我流的血。”

方輕霞怔了怔,一麵哭著一麵摸摸麵頰,自覺並無受傷,這才放心,隻見柳焚餘嘴角不住淌出血水,手臂也給血染紅了幾處,方輕霞這才想起,柳焚餘曾給蕭鐵唐當胸打了一拳,至於手臂,卻是給自己咬傷的,便再也哭不下去了。

但她還是一樣振振有詞:“我給你挾死了。”

柳焚餘絕不是個好人。

好人與壞人之間的分別,本來就極難劃分,隻是,柳焚餘自己也肯定自己不是好人。

世界是有很多人因為一句無心的話而想到邪道上去,也有很多人對一句有意的邪話而一無所覺。

柳焚餘無疑是屬於前一種。

所以他聽了方輕霞那句話,曖昧地笑了起來,道:“你也可以挾死我。”

方輕霞瞪了他一眼:“什麽意思?”

柳焚餘隻覺她眼睛有一種傻憨憨的豔美,使他有一種被美麗擊倒的感覺,輕言浮語都說不出來,隻道:“有意思得很。”

方輕霞又白了他一眼,望望周圍,道:“這裏是什麽地方?”

柳焚餘聳了聳肩。

方輕霞道:“你帶我來這裏幹什麽?我要回去了!”

柳焚餘望著她,搖首。

方輕霞跺足嗔道:“本姑娘說要回就回,要走就走!”

柳焚餘還是似笑非笑地搖頭。

方輕霞嘟嘴道:“我不管。”她隨便擇了一處比較空曠的地方就走。

柳焚餘一閃身,攔在她身前。

方輕霞美目一瞪,颼地閃向一邊想溜了過去,但是給柳焚餘又擋在她的身前。

如是者,方輕霞換了七八個方向,仍是給柳焚餘截著。

方輕霞頓足拔出雙刀,叱道:“你再不走,別怪本姑娘不容氣了。”

柳焚餘微張雙手,一副悉聽尊使的樣子,方輕霞看了就氣雙刀如穿花蝴蝶。一左一右,一前一後,一上一下,飛砍柳焚餘。

可惜柳焚餘不是蝴蝶。

他一出手,指節叩在方輕霞右手手背,使得她右手刀落地,柳焚餘一手抄起,以刀柄架住方輕霞手刀,再沉時撞落她左手的刀。又用另一隻手抄住,同時間雙刀已交叉架在方輕霞頸上。

方輕霞又氣又羞,就是不怕,叫道:“你殺呀!”

柳焚餘還是笑著,搖了搖頭,臉上有強烈的疼惜之意,方輕霞對人家這樣看他的表情,倒是像養鳥飼魚的人賞鳥觀魚一樣,鳥兒魚兒習慣了人的眼光,也不心驚得撲打翅膀或跳出水麵了,更沒有受寵若驚的感覺。

方輕霞深吸了一口氣,道:“那你想幹什麽?”

柳焚餘笑著,這一抹很令人心動的微笑剛在他臉上展現的時候,晚空一彎新月,剛剛浮起。

他把雙手搭在方輕霞肩上。

方輕霞看著那微笑,看著看著,覺得自己的心像水塘,給一個莫名的微笑驚亂了。她像小兔子躲避獵人時先察一下四麵的生機,隻見荒穀寂寂,暮晚徐近,星星在空中一霎霎的,山穀裏的燈火也一閃一閃的,蛙鳴一聲接一聲的,都襯托出寂靜。

不知怎麽的。她無由地感到害怕,那感覺就像母親在她童年亡逝之後。她一直做著一個夢,做著做著,忽從高處摔下來,那麽緩慢、那麽淒楚,然後馳落在一個男子的手上,這個男子的臉孔,完全是陌生的,自己未曾見過的,但仿佛比她母親還要熟悉。每次她夢到這裏,便自夢中乍然而醒,驚出了一身熱汗,父親為她揩汗,並安慰她不要害怕,她隻感覺到連父親都是陌生的,心神仍在無依憑中久久未能自拔出來。

無論這夢從什麽地方開始,結果都是一樣。

然而,在這幽寂淒美的山穀,一個男子,麵對著她,使她覺得安全,而又無依無助。這種感覺那麽迫切,使她經曆了夢,看到了夢,並攀住夢醒邊緣,她卻覺得自己不曾醒來。

她用力咬住了下唇,忍著沒有哭。

柳焚餘用力捏著方輕霞肩膀,看著小女孩要哭的表情,那麽嬌,那麽無依,而又那麽倔強聰明慧黠的樣子,他心裏一陣激動,真想把她嬌憐的身軀,大力地、緊緊地、擠出生命的光和熱地擁在懷裏。

但是他並沒有這樣做。

他也不知道為什麽。

他緩緩縮回了雙手,歎息道:“你怕我?”

方輕霞天生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氣,盡管她此刻心脆弱得像一朵近晚的向陽花。但她把胸一挺,說:“才不怕!”

柳焚餘的眼睛落在她的胸脯上。

方輕霞用力咬著嘴唇,唇上盡失血色但是眼睛像星星一般,像一個怯怕的小女孩子,卻有明麗的臉孔、明亮的個性。

柳焚餘道:“你不怕就不要回去。”

方輕霞十分戒心:“我為什麽不回去。”

柳焚餘指指心口道:“我為了救你,所以才殺蕭鐵唐,這裏,給打了一拳。”

他笑笑道:“我對你有救命之恩,現在受了傷,你總不能讓我一個人留在這裏。”

方輕霞道:“我又沒有央求你救我,你受傷是你的事。”

柳焚餘道:“你知道我殺了蕭鐵唐的後果?”他冷冷地接道:“我本來是閹黨手邊紅人,現在殺了蕭鐵唐,他們當我是背叛,東廠、西廠、內廠和錦衣衛,都會殺我為快——我為了救你,這樣的犧牲還不能叫你留一宵?”

方輕霞設法把自己武裝得冷漠、很驕傲、已經看不清楚了對方的真麵目。不屑地道:“閹黨有什麽了不起。他們追殺我們‘大方門’,我們還不是好好的!”

柳焚餘聽了生氣,道:“就當我不曾救過你好了。”

方輕霞嘟腮道:“誰要你救了!”

柳焚餘忽然發現自己仿似跟初戀小情人鬥嘴一般,忘了女人在找碴的時候都是不可理喻,於是笑道:“這裏是荒郊,既偏僻,又鬧鬼,這麽黑我可不認得路,明天我帶你去找吧。”

方輕霞想到漫長的黑夜要在這裏度過,不禁聲音都冷了:“我要回去!”

柳焚餘事不關己己不開心地道:“要回,你自己找路吧——路旁亂葬崗,死人在你耳旁吹氣,你不要回身;鬼魂叫你名字,你不要答應,假使有白影子站在路中心,你閉上眼睛手裏捏個龍頭訣向前走便是了。”

方輕霞一下仿佛柳焚餘所說的三樣事物都見著了,嚇得尖叫一聲:“死鬼——”

柳焚餘用兩隻手指放在唇邊:“噓”了一聲:“晚上不要叫地府裏的朋友做……否則他們一個個、一隻隻、一群一群的排隊來找你唷。”

方輕霞臉都白了,想上前挨近柳焚餘,但她極不願意走過去。

柳焚餘看著心疼,也不願嚇她太利害,道:“我們站在這裏等,也不是辦法,不如到屋裏去烘著,找點東西吃。”

方輕霞忘了要裝老江湖的樣子,眨著眼睛問:“怎麽?你有房子在這裏?”

柳焚餘看她神情,心裏愛極,哈哈一笑,道:“隻要我喜歡,哪間屋子都是我的!”

柳焚餘選了一家比較幹淨的民房,一掌震開木門,裏麵一家四口同一個小童驚起,柳焚餘已抽出袖中劍。

方輕霞這才明白屋子為何都是他的,隻來得及叫了聲:“不要殺人。”

柳焚餘刺到一半,聽見此聲,劍鋒倒轉,以劍愕先後點倒了五個人,一腳把他們踢入農具棚裏,向方輕霞笑道:“這房子現在是我們的了。”

方輕霞從來不知道有武功的人可以做這樣子的事,奇怪的是她知道是不對,但卻不感覺到江湖上道義人物的那種疾惡如仇,深痛惡絕,反而還有一些隱隱的興奮。

屋子裏地上鋪著金黃的、厚厚的幹草,看去很溫暖。

神位上還燒著香,香煙嫋嫋。

神壇邊的燭火沙沙地燃著。

門外刮過一陣風。

燭光向裏傾斜。

燭火照在草地上,黃綠相映,令人生起溫暖的感覺。

不知怎的,方輕霞臉上泛起一片紅霞。

紅霞在燭光中美極。

柳焚餘極愛女子的活色生香,但跟方輕霞相處一室,那種愛慕的感覺似蟻細嚼心房,輕微痕癢,恨不得擁她在懷,輕憐愛撫,但不知怎地,他竟不能像尋別的女子一般輕狂。

方輕霞的各種姿態,在他的眼中焚如星火。

方輕霞一反她嬌俏可愛,壯容道:“就睡這裏啊?”她望著地上的幹草。

柳焚餘雙手放在袖內,歪首看著她。

方輕霞咬著下唇,道:“我睡了。”

柳焚餘沒有作聲。

方輕霞恨他聽不憧,補了一句道:“我要睡了,你出去吧。”

柳焚餘道:“我不出去。”

方輕霞斂容道:“你——!”

柳焚餘道:“我睡在這裏。”

方輕霞雙手護胸,柳焚餘仰天打了一個嗬欠,道:“我跟你一起睡。”

方輕霞自柳焚餘把她雙刀插在桌上又拔回,錚地交聲出星火,叱道:“你休想碰我?”

柳焚餘和身睡下,斜著眼道:“我要睡覺,誰要碰你?”還咕嚕著加了一句:“送我都不碰。”

方輕霞聽他最後一句話,真想一刀把他砍成兩截,兩刀四截。但回心一想,這小子裝睡,準沒安好心,我且佯作睡下,待他半夜亂來,一刀給他痛一輩子……,當下主意既定,把雙刀偷偷藏在茅草下,一麵瞥著柳焚餘有沒有偷看她的一舉一動,然後和衣躺下。

屋裏茅草極暖,可是地方很窄,方輕霞和身躺下去,發鬢有些觸在柳焚餘臉上,方輕霞卻不知道,但她鼻際聞到一股強烈的男人氣息,心頭一陣怦怦亂跳,想她一個女兒家,雖說整天跟兩個哥哥鬧在一起,但幾時同男人這般共眠過?想著兩頰發著燒,像女子第一次夢見情人,醒來後怕父母知道她失貞似的忐忑。

方輕霞屏息待了一陣,隱隱聽到柳焚餘傳來的鼾聲,心中竟有些輕微的失望,輕罵道:

“見鬼了。”想到“鬼”字在這荒郊寒舍裏不可亂說,登時伸了舌頭,把手伸入茅草裏,指尖觸及刀鋒才有些微安心。

可是刀鋒上傳來的是一片冷。

屋外的老樹一陣沙沙響,是風刮過天井旁的桑樹吧?

柳焚餘其實並沒有睡,他在細聽著一切,任何細微聲息、都溜不過他殺手的雙耳。

他也在細細嚐著那一股女性的微香。

他用手臂枕著,聽到方輕霞罵那一聲:“見鬼!”忍住了笑,也聽到方輕霞纖秀的手指彈動茅草下的刀鋒那陣輕響,猶如在他心弦彈響了輕敲。

然而外麵雨真的下了,開始是沙沙的,以為鬆針因為風吹一下子都密落了下來,後來才知道是雨,因為那聲音是綿密的、亙長的,從天下,始於一失足,然後孤零零地,而至密綿綿地、落到簷前來,有一些意外的,教一兩陣寒風刮進來……想她睡在朝外,一定給雨沾著了吧?會不會冷呢?

柳焚餘如此想著,像一切男子在想著他初戀的情人,這戀情的想像永遠把最細微的事情放到了無盡大,把無盡大的感情放到最強烈和焦距上,對方一笑,為何而笑?對方今天感冒,怎麽感冒起來了?對方今天多看了誰一眼,為什麽她對我那句話的反應是這樣?……這些都可以使少男寫成一首又一首的詩,詩裏可以傷感到失戀,但絕對不否定自己為最懂得愛憐她的情人。

可是柳焚餘已不是少男了。

少男對他而言,已是很古遠的事情了。

他一向隻是知道用殺人的手去用力愛撫女人。

但是如今他把一隻手,放在鼻邊。

這隻手,今天,曾搭在方輕霞的肩膊上。方輕霞——柳焚餘想親吻那教他可能毀掉一生的女子之雙肩,但此刻他隻有勇氣吻搭過她肩膊的手指,仿佛餘香還在。

他聽到她細細的呼息。

秀發隨一陣雨絲。拂過他臉上。

他覺得臉上些微的癢。

——難道她真的睡了嗎?

雨聲像一個人在耳邊輕嗬:沙沙,沙沙……沙沙是什麽意思?既然呼喚他也必定呼喚著她。

柳焚餘忽覺方輕霞的手,動了一動,似是握住了刀柄。

——難道她……

想起了明亮的刀鋒,柳焚餘心裏殘存的獵欲,一下子,被一聲狼嗥似的召回了原始。他想:如果你要殺我,那就休怪我把你——

驀地,方輕霞跳了起來,叫道:“我肚子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