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布衣每次能在劇變中絕處逢生,除了他武功高、應變快、運氣好,頭腦清醒之外,他在相學上的觀形察色,料敵機先,也極為重要。

可是這一次他望向鬆文映,反應使他在驚駭中震了一震,這一震,造成了對方在他未及能有反應之前,一口大氣“吹”個正中。

李布衣之所以會震顫一下,那是因為他在極其幽詭的光線裏看見了鬆文映的臉!

沒有一張臉更能令李布衣感到驚愕!

因為那是一個本來已死去的人之臉孔!

那是“小珠”——蕭鐵唐的臉。“取暖殺人”的故事裏,蕭鐵唐假扮無依女童小珠,因捕殺項笑影、茹小意、湛若飛、秦泰等人,結果殺了無辜的石頭兒,已給李布衣揭露身分,蕭鐵唐以淩厲氣功二次攻向李布衣,都給消解於無形,情知不敵,自戕當堂。

然而就在這陰暗的角落,已經死去的蕭鐵唐,又“活”了起來,出現在李布衣眼前。

李布衣饒是大膽,也不免怔了一怔,這一怔,蕭鐵唐那一口氣,已吹在他的臉上。

李布衣是及時做了一件事:那就是全身的內力,全運聚於五官上。

蕭鐵唐“吹”了那口氣,霍然而起,揮拳怒擊李布衣胸前!

李布衣一吸氣,看似胸膛忽凹陷了下去,其實是一退七尺。

李布衣剛站定,方信我、古長城等都揮舞兵器,圍住了蕭鐵唐,怒喝:“你是誰?!忿叱:“你不是鬆文映?!”

蕭鐵唐聲調十分特異,就像看見一個女孩子臉上長了胡子樣奇詭,所以他的笑聲也像鳴咽一般難聽:“蕭鐵唐。”眾人臉色皆變。

李布衣隨後慘笑道:“我早知道你還未死……”

蕭鐵唐淡淡地道:“我蕭鐵唐怎會因為打不過就自殺呢?”

李布衣隻有苦笑:“你想怎樣?”

蕭鐵唐道:“你已被我氣功所襲,我想怎樣就怎樣,你能奈我何?”

李布衣似乎還想說些什麽,但喉頭一陣格格作響,仰天倒下,又掙紮起來,勉力盤膝跌坐。

蕭鐵唐冷笑道:“想以內力逼住傷勢麽?”倏向李布衣跨去。

同時間,刀光閃,一刀砍向蕭鐵唐。

出刀的人是方休。?

他這一刀發出來的神情,似有大俠鋤奸替天行道之威,但他的刀法卻沒有這般值得自豪!

這一刀,蕭鐵唐根本沒有閃躲。

刀砍在蕭鐵唐身上,刀口反卷,方休隻覺虎口一震,手中刀幾乎脫飛去。

方信我暴喝道:“好氣功!”大刀一揮,皓發白眉,銀須,同時激揚開來,須發中一張紅臉,威武已極,但這一刀,要比他神情更威武上十倍!

方信我砍出這一刀的時候,先吐氣揚聲,蕭鐵唐暴喝一聲,卻沒有閃躲。

這一刀砍在蕭鐵唐胸前,“當”的一聲,如中鐵石。

蕭鐵唐身子十分矮小,而且陰陽怪氣,絕不碩壯,隻是猛運起氣功來的時候,全身就硬繃得像一隻鐵饅頭!

古長城不理他是鐵是鋼,一耙朝頭鋤下!

蕭鐵唐對古長城的天生膂力,以及這巨型重兵器鐵耙有些顧忌,未等耙尖鋤至,突然全身“胖”了起來,“吹”出了一口氣。

這一口氣吹出,蕭鐵唐自己立時像曬幹了的柿子一般,癟了下去。

古長城見李布衣給蕭鐵唐吹了一氣,也不支倒地,知道這氣功非同小可,忙收耙避過,他雖避過正麵,但身子仍給一股狂風卷起,百忙中一耙鋤入柱中,雙手緊執耙尾,雙腳離地,全身被狂風吹得與耙身成一字水平,才沒被吹走,當狂風止,忽覺眼前大亮,原來茅頂茅舍全被吹走精光,隻剩下幾根被埋入土的柱子未被吹走。

蕭鐵唐怪笑道:“你們幾人,加起來都不是我的對手。”

方信我、古長城、古揚州、方離、方休、方輕霞紛紛掣出兵器,包圍蕭鐵唐。

蕭鐵唐道:“抓了李布衣回去,自然是大功一件;殺了你們,也好向穀公公、魏公公交代。”

蕭鐵唐是禦前“八虎”中羅祥的心腹,緝拿李布衣是“八虎”之首劉瑾所命,羅祥力薦蕭鐵唐擔任,而追殺“大方門”是另外兩個太監魏彬及穀大用之意,因為死去的劉破、鄭七品全是他倆人的手下,蕭鐵唐也想順此殺了“大方門”的人好向劉、羅麵前討好,也可向魏、穀麵前認功。

蕭鐵唐是錦衣衛中最辣手的一個,他整治犯人的時候,據說連索來嗜殺喜虐的其他同僚,也不忍卒睹,遠遠地避了開去。有次他殺一個人,一麵殺,一麵吃,居然能吃了他七天而不死,連翟瘦僧都服了他。

蕭鐵唐的武功高在於他的氣功,他的氣功比任何武器更難抵禦,任何人都無法抵擋風力。他隻要自丹田發力,以風力傷人,可怕的是他一向以服五毒為餐,自蘊毒力,所吐的勁鳳自有毒質,每逢他一動功,全身如同鐵造,刀槍不入。

任何東西的得到都要付出代價,蕭鐵唐也不例外。

所以蕭鐵唐身子隻停留在十一歲時候的發育,從嗓子到生理都難分男女。

李布衣冷不防給他吹了一口氣,不但受了傷同時也中了毒。

第二個被吹倒的是古長城。

他們四張刀,兩根耙,劈擊在蕭鐵唐身上,蕭鐵唐都挺住了。但他深知對他最具威脅的是殺傷力最大的古長城。

所以他拚了在腦門上挨了古長城一耙。也掩到古長城身前,一把抱住了他,一口氣吹灌入他張大的喉裏。

而古長城的口已成了千呼萬喚的無聲。

同時間,一耙四刀,已擊在蕭鐵唐的背心,蕭鐵唐一個蹌踉,又立住了腳步,緩緩回身。

他最忌畏的敵人,隻有李布衣。

可是如今李布衣雖死不去,但數日內休想有動手之能。

這幾個人雖不好對付,但他始終能一個一個的除悼——現在他已經除掉了一個。

古揚州正抱著父親嚎啕大哭。

蕭鐵唐吃了古長城在“百會穴”上的一耙,他雖然已經到全身無罩門可襲的地步,但這一耙仍叫他混混沌沌的不好受。

他決定先調一口氣。

——練氣功的人最重要的是一口氣,氣順,則調,氣不順,則等於廢。

他調息的時候,整個人又瘦小枯萎了下去,像一個小老頭,一顆冬天還未被挖掉的夏季果子。

方休尖呼道:“你傷了古二叔!”

方離大叫道:“我們要報仇!”

方輕霞俏臉像她手上的刀光一般鋒利:“操你奶奶的臭侏儒,我——”

方輕霞根本不知道“操你奶奶”是什麽意思,她這些話是平時聽古長城父子說多了,也學會了,根本不知道女孩子家不可以說的,也不能說的。

故此時她一生氣,用來罵人,正如許多人講口頭禪一樣,對口頭禪的真正意思並不了解。

可是“侏儒”兩個字,令蕭鐵唐震怒:

——一個矮子最怕人說他矮,一個害羞的人最怕人說他害羞,一個心術不正的人最怕給人指出他心術不正——當然也有人坦然承認的,但那在人格上已經算是一個“人物”了。

蕭鐵唐不是個“人物”。雖然他一直想比當年叱吒風雲的蕭秋水、鐵星月、唐方還著名。

一個人在性格上有可取之處才能是個人物,不然,就算怎樣瘋狂的想成為“人物”的人,仍然不能算是“人物”。

蕭鐵唐因“侏儒”兩個字而震怒、憤恨而至殺機大現。

他指著方輕霞;說一個字像把一口釘子一寸寸釘下去:“你死定了。”

方信我忙挺刀護在愛女的麵前。

可是連他自己也知道,他難以保住他的女兒.不過,他寧可自己先死。

就在這時。一條人影,夢幻般疾閃麵至。

這人一到,手自袖中出劍,刺中古長城,劍熱倒曳,讓劍尖上的血沾落地上,才挽劍訣而立,像風中雲似水中岩,神完而氣定。

古揚州大哭:“爹——!”

蕭鐵唐看清楚來人,笑道:“你來得正合時!”

這來人一雙眉毛,像兩片彩羽飛入雲端,深刻的五官都勾勒出堅定與傲岸。

“翠羽眉”。

柳焚餘。

柳焚餘一出現便殺了古長城。然後深深地望了方輕霞一眼,就不再望。

“蕭大人,你的氣功,我看可以說是天下第一了。”

蕭鐵唐知道自己決不會是“天下第一”,但氣功是他最得意的武功。為練它所花的代價也最大,柳焚餘讚美,使他感覺到所付的代價都是值得的。

是以蕭鐵唐笑道:“這不算什麽,我還有——”他下麵一個字是”更”字。

隻是這個“更”字已經“哽”住了。

柳焚餘閃電般的出劍,一劍,刺入他張開的嘴裏。

柳焚餘一劍得手,抽劍,翻身,後退,一退丈餘!

但在他未退去之前,身形甫動未動,蕭鐵唐已一拳打在他胸膛上。

柳焚餘退開去的時候,劍自蕭鐵唐口裏撥出,血如箭泉射出,但一滴也沾不到柳焚餘身上。

他落在丈外,冷冷地看著蕭鐵唐,剛才的刺殺,好像跟他一點關係也沒有。

蕭鐵唐的身子如風前蠟燭般地晃動著,捂嘴噴濺著鮮血,“你……”下麵的不知是要說什麽。

方信我覷著時機,一刀砍下,蕭鐵唐的氣功已被柳焚餘所破,這一刀把他身首異處。

就在這時。柳焚餘飛起,一手挾持住方輕霞,雲彩般掠起。

方離失聲驚叫道:“你幹什麽?!”

方休一刀劈出,劍光電掣,這一刀已被劍光卷至。

古揚州怒吼一聲,一耙向柳焚餘背後鋤下!

以柳焚餘的武功,要避開這雷霆電擊的一耙,也在所不難,但他的身形突然像當心打了一拳似的一顫,古揚州那一耙,險險擊中他,而掃落了他頭上的儒巾。

柳焚餘去勢如電,待古揚州、方休想再第二次出擊,方信我,方離正要出手的時候,柳焚餘已挾著方輕霞,直掠了出去,竟淩空踏著靜水如鏡的湖麵,海鷗般飛去,轉眼消失了影蹤。

茅舍己沒有茅草。

地上卻有死人。

死的是唐可、蕭鐵唐,還有移遠漂、古長城,以及被殺死在桌底的鬆文映。

對方死的兩人雖然是好手,尤其蕭鐵唐更是一流高手,但自己方麵死的也是一流好手,何況李布衣還受了重傷。

古揚州當然是極其傷心,真正擔心的是方信我,方離的心亂成一片,方休卻被興奮、緊張,以及一種熱愛自己尤甚一切的自大和莫名的憤怒弄得忙不過來。

過了好久,直至把古長城、移遠漂埋葬之後,李布衣才能說話:這時候他的臉色跟死人沒有什麽兩樣,可是眼神一反平日的深懵,炯炯有神:“方老,到虎頭山去……”

“我中了蕭鐵唐毒氣功,運功迫毒,也非要四、五天不能痊愈……我跟你們一起,反累你們照顧……”說到這裏,徐徐閉上雙眼,從他抽搐的臉肌可以想像到他的肉體上所受的痛苦。

方信我激動地說:“李神相是為我們而受傷的,我們怎能撇下你不管!”

李布衣無力地道:“這兒附近的濃湖,住了溫風雪,我到他那兒……自然安全,你們……放心,我一旦好了,就去找你們……你們得要先赴虎頭山,聯係上‘刀柄會’的盟友,便……不怕了。”

其實溫風雪是住在五旗峰瀑穀,這兒根本沒有他的朋友,李布衣自是人人要殺的對象,何況還受了傷,若不這樣說,方信我決不會讓他一個人留在這裏。

他看著方信我擔憂的神情,勉強以竹杖支撐著身子,蹣跚走去。

方信我沉思著李布衣臨別前的一句話:“你氣色不好,一路上,多多保重。”

方信我反問了一句:“你不是說我下停豐勻,有老運嗎?”

李布衣歎道:“相在臉上,是常,氣色浮移,是變;一切都在常與變中,天道無親,仁者多福。”說罷扶杖躓蹭而去。

方休向方信我氣衝衝的問:“爹,我們追那惡徒救妹妹去!”方信我橫刀而虎目含淚,道:“走!天涯海角,也要把霞兒救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