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變化何等迅疾。

原本客棧大堂中的食客,見一個出落得那麽美的女子,仿佛發生這些事兒,都想爭來擋駕,但見關大鱷身邊四名番子服飾的番子,不曾看見他們險冷的臉色便紛紛怕惹禍上身,走避不迭了,誰又敢惹上這一幹誰都惹不起的人物呢?

關大鱷破杯中劍,在客棧飯堂上的人,還未來得及弄清楚是不是應該失驚尖呼之際,一名番子啪地抽劍,柳焚餘劍勢回帶,一劍刺入這名番子的鼻梁。

這名番子反應最快,武功也最高,可是卻最先死。

當柳焚餘拔劍這番子臉上濺出一股血泉的時候,其餘三名番子都已掣刀在手。

一名番子喝道:“你——!”

柳焚餘飛起一腳,踢起桌子,連帶碗碟杯筷一齊罩向這名呼喝的番子。

其餘兩個番子,一個揮刀撲上來,一個舞刀飛穿出去。

柳焚餘行動何等迅疾,他的人疾縱了出去,等於避開了番子一刀,同時劍自桌底刺入,結果了那原呼喝在一半的番子之性命。

然後他霍然回身。

那向他出刀的番子,已知勢頭不對,返身就逃。

番子飛掠出窗外。

但他在越過窗棱的刹那,柳焚餘已經追到,劍刺入他的背心。

番子怪叫一聲,變得不是飛掠出去,而是紮手紮腳掉下去,半空噴濺一蓬血花。在陽光中灑下。

柳焚餘持劍環顧,另一名走得快的番子,早已逃去無蹤。

他反手一劍刺在正顫抖不已的帳房的口中,帳房哀呼半晌,登時了帳!

方輕霞“哎”了一聲,叫道:“你怎麽連他也殺——”

柳焚餘卻不跟她多說,一把拖住她,飛躍下樓,兩人不顧路上行人的訝異驚奇,飛奔過大街小巷,離城漸遠,到了古亭附近。

這裏原本是送別之地,設有老槐樹與楊柳,並建立了七八座古亭,間隔不遠,便可飲酒送別,或作納涼棲歇之所。

走到這裏,方輕霞用力甩開了柳焚餘的手,站著不走。

柳焚餘止步,回頭。

方輕霞捏著被握得發痛的手,嘎怒道:“既然怕,何必要殺人?殺了人怕成這個樣子,給人笑掉了牙。”

柳焚餘沒有好氣:“你走不走?”

方輕霞噘嘴道:“我不走,我來‘寶來城’是找爹爹來的。”

忽然記起什麽地叫起來:“你剛才為什麽說殺死了我爹?”

柳焚餘歎了口氣道:“我不這樣說,怎樣才能使關大鱷不加以防範,我想他遲早都知道我殺蕭鐵唐的事,所以不殺他,總有一天他要來殺我。”

方輕霞還是不明白:“他既以為你是他一夥的,殺他還不容易?你還花言巧語舌頭蘸蜜的跟他多說什麽?”

柳焚餘“嘿“了一聲:“殺他倒是不難,難在怎麽把他四個手下一個不漏的除去,隻要漏了一個,東廠、內廠、錦衣衛、番子都會找你算賬……”

方輕霞這才有些慌了:“但……剛才是逃了一個呀!”

柳焚餘沉聲道:“給你那一鬧,我怕關大鱷生疑,隻好先發製人,但準備不夠停當,仍給溜掉了一個人……這下麻煩可大了。”

方輕霞笑嘻嘻地道:“你怕了?”

柳焚餘雙眉一剔,一聲冷笑。

方輕霞又道:“那你無緣無故把帳房殺了,算什麽英雄!”

柳焚餘冷哼道:“他跟番子是一夥的。”

方輕霞道:“我不信!你有什麽證明?”柳焚餘道:“就算他們不是一夥,他把我們瞧得最仔細,官衙定會叫他繪影圖形來能緝我們,殺了他,又沒錯兒……那逃去的番子,縱知道我是誰,不一定辨清我的樣子,咱們在路上易容化裝,大概還瞞得過。”

方輕霞訝道:“你就為這點而殺他?”

柳焚餘道:“寧可殺錯,不可放過。”

方輕霞道:“你這個鬼!”

柳焚餘一笑,伸手要去拉她,方輕霞一閃,柳焚餘笑道:“你還不願走?”

方輕霞笑著說:“你真的去找我爹爹,我才跟你走。”

柳焚餘道:“我早探得你們‘大方門’要趕去虎頭山,與‘刀柄會’聚首研討創立分舵的事,寶來城既留不得,我們趕到前麵紅葉山莊去等他老人家。”

方輕霞聽這桀驁不馴的浪子也稱自己父親作“老人家”,心中微微一甜,呢聲道:“暖,姑且就信你一次。”說罷將手伸給柳焚餘,柳焚餘握著,心裏有說不出的甜蜜。

兩人又走過三四座亭子,忽見前麵亭子,裝飾得十分豪華,旁邊停著一頂轎子,金碧輝煌,一張紅氈,直鋪入亭內,似從轎子走出來那人的一雙鞋子,幹淨得不願踏在地上,亭內人影綽綽,陪著絲竹奏樂之聲,醇酒飄香,但看去除一人之外,人人都是站著的。

方輕霞十分好奇,引頸張望,伸伸舌頭,道:“嘩,誰的排場那麽大?”

確沒聽見柳焚餘的回應,側著望去,隻見柳焚餘神色凝重,握她的手,也突然變成石雕的一般。

方輕霞不禁輕聲道:“這……這是誰呀?”

柳焚餘忽然用力握了方輕霞的手一下,然後大步走向亭子,拱手道:“項兄,別來無羔?”

隻聞亭內一人有氣無力但又好聽的聲音道:“柳兄,想煞小弟了。”說話的人居亭中首端而坐,背著陽光,罩在亭子的陰影裏,一時看不清麵目.隻聽到間隔而輕微“啪、啪“的指甲音聲,石桌之上,除了酒菜,還放了一把劍。

但是柳焚餘知道這是什麽人。

這人就是項雪桐。

禦前帶刀侍衛領班,“富貴殺手”,項雪桐。

柳焚餘笑了。

“誰敢‘想殺’你老哥,那個人除非有七十一個腦袋。”

項雪桐低頭端視著手指甲笑道:“哦?多一個不行麽?少一個不得麽?”

柳焚餘看了看桌上的劍,道:”支持東林黨的隴西已家,一家七十三口,你老哥一把劍,殺了七十,餘下三個,項兄大發慈悲,一個當作老婆,一個充作婢女,一個收作義子,你說,是不是要腦袋爪子超過七十,才可以逃這一死?”

獨闖已家莊,格殺七十人的事,是項雪桐未成名前的傑作,可是知道的人並不太多。

沒有人在提起當年的威風軼事會感到不開心的,項雪桐似是例外.他隻是輕彈著他修長的指甲,淡談地道:“坐。”

柳焚餘依言坐下。

方輕霞明知局勢隱伏凶險,但她心裏正計較著柳焚餘渾當她不在場,項雪桐眼裏也似沒她這個人一樣。

方輕霞嬌美動人,出身名門.幾曾給人這般不放在眼裏過?

她也可以感覺得出,局麵的一觸即發,柳焚餘盡管臉上微笑,可是她感到柳焚餘比在飛龍嶺與李布衣對峙,梅花湖畔刺殺蕭鐵唐,來寶客棧猝襲關大鱷更為緊張。

項雪桐是誰?

方輕霞知道項雪桐隻不過是一名殺手。

柳焚餘為什麽會對項雪桐感到害怕,甚或畏懼?

啪,啪的彈指甲聲忽止。隻聽項雪桐笑道:“聽說柳兄又立下大功了?”柳焚餘一震,暗忖:這家夥知道自己殺關大鱷的事了!表麵不動聲色地道:“是麽?什麽大功?”

項雪桐卻笑了起來:“柳兄卻來問我?”

柳焚餘也笑了起來:“也許在下殺人,也殺得太多了,記不得哪一樁有功,哪一樁有過了。”

項雪桐靜了一靜。

這靜寂的片刻,柳焚餘的五指,緊緊握住掌中劍柄,隻剩下項雪桐彈指甲的微音。桌上的劍熠熠寒光。

但是項雪桐並沒有異動,隻是說:“‘大方門’的方姑娘跟柳兄在一起,殺盡‘大方門’人這個功,想必是給柳兄捷足先登了。”

柳焚餘心中一喜,五指也放鬆下來:看來項雪桐還不知道自己殺死關大鱷的事。“這個麽,哈哈!”

他笑了兩聲,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他不知道項雪桐知道的有多少;不表明態度,是最安全的做法。

項雪桐忽道:“可惜,蕭檢校死了……”他把“了”字故意拖得長長地,眼睛定定地望著柳焚餘,像是要他把話尾接下去。

柳焚餘五指又握緊了劍,心道:這小子知道了。外表卻微笑如故,在等對方說下去。

項雪桐忽然停止了挑指甲,抬頭,問:“柳兄不知道此事麽?”

柳焚餘已經下定決心,要把這大患除去。所以他道:“略有所聞,借一步說話。”他這句話是試毒銀針,一沾上去便知有毒沒毒。要是項雪桐有防著他,一定不會與他獨處,如果沒防著他,想必答應他的要求,不管對方答不答應,都可以立即看出對方的意圖。且不論如何,項雪桐此人是必需要剪除的。

項雪桐皺了一皺眉頭。

柳焚餘慢慢地長吸了一口氣,他已像一支搭在滿弦上的箭矢,一觸,即發,殺無赦。

誰知道項雪桐笑道:“可以。”

柳焚餘正較放下心,項雪桐一揚手,在亭子裏守候的家丁、奴仆、手下,全都垂手低首,退了出去。

亭裏隻剩下了項雪桐、方輕霞和柳焚餘自己。

項雪桐道:“柳兄有話,可以說了。”

柳焚餘沒料項雪桐自己不離開古亭,而叫手下出去,這一來,項雪桐身邊雖然無人,可是一旦發生事情,伏在周圍的人一樣可以搶救得及。

他把心一橫,道:“關四爺也死了,項兄可有所聞?”項雪桐道:“哦?”並不追問下去。

柳焚餘本想試探項雪桐的反應,此刻反而心虛,大笑三聲,道:“看來,下一個對象,隻怕不是你,就是我了。”

項雪桐問:“柳兄怎麽知道?”

柳焚餘忽改而問道:“項兄怎麽會在這條道上?”

項雪桐即答:“等你啊。”

柳焚餘心裏一寒,笑道:“有勞久候,卻不知項兄等我為何?”

項雪桐針一般盯著他道:“柳兄很想知道麽?”

柳焚餘隻笑了一笑,把問題遺留給項雪桐自己回答。

項雪桐道:“柳兄應該知道原因的。”又低頭啪啪地挑剔他修長的指甲。

其實。項雪桐在古亭道上遇見柳焚餘,完全是機緣巧合,出於無意的,他剛剛才趕向寶來城,但是,他一看見柳焚餘和方輕霞在一起親呢神態,出自於殺手的敏感,馬上覺得情形似乎有些不妥:

他故意不作主動招呼,可是柳焚餘先招呼他。

他本來已消了疑慮,但是柳焚餘一開口就奉承他。

他知道柳焚餘性子驕傲,這樣做,一定有目的,所以故意出語提到“立功”以試探,然後以路上聽到的蕭鐵唐在梅花湖畔被殺的事來觀察柳焚餘的反應。

柳焚餘提出單獨講話,使他心中警惕更深,驚聞關大鱷死訊。他雖似無動於衷,其實大為震撼。故意說是在路上等柳焚餘。

但是柳焚餘卻不慌不忙,實在看不出什麽來。

隻有一點項雪桐是肯定的。

他感到殺氣。

從柳焚餘身上出來的,一種淩厲無比、殺人者的殺氣。

同樣的他自己也有這種殺氣。

他突然有了一個決定。

——不管柳焚餘跟“大方門”是什麽因緣,關大鱷和蕭鐵唐的死跟他有沒有關係,還是先下手為強,擒住他,必要時,殺了他再說。

他聽了探子飛報蕭鐵唐的致命傷。?

他一聽,就曾對翟瘦僧說:“怎麽這樣像柳焚餘的出手?”到現在,這樣想法更濃。

——寧可殺錯。不可放過。

這是他作為優秀的殺人者之原則。

所以他笑了。

他捋著袖子,用銀鐫的酒壺,替柳焚餘斟滿了一杯酒,再替自己倒滿一杯,趁這斟酒的時間裏,等候柳焚餘的回答。

柳焚餘也在盤算著下手,如果隻是他一人,他就算刺殺不了項雪桐,至少也可以突圍而出——但是他還有方輕霞。

——不成熟的時機,寧可放過,不可冒失。

這是柳焚餘作為殺人者的信條。

所以他微笑道:“項兄為何在道上苦候,我百思不解,莫測高深。”

方輕霞忍不住道:“管他為什麽等,我們走了!”她心裏想:要是這家夥敢阻擋,一腳踢掉桌上的劍不就可以了!

柳焚餘轉頭望向方輕霞,叱道:“對項兄不可失禮。”

就在這刹那間,任何人無法注意的,也沒有可能注意得到的。項雪桐指甲彈了一彈。幾星粉末,落在杯裏,迅速融化不見。

項雪桐舉杯笑道:“柳兄,我敬你一杯。”。

柳焚餘笑道:“這位是——”

項雪桐笑道:“我知道,方家三小姐跟柳兄倒是金重玉女,當真一對壁人。”也替方輕霞倒了一杯酒。

柳焚餘搶著端給方輕霞,向項雪桐道:“我來。”

項雪桐道:“有勞。”

柳焚餘道:“不敢。”項雪桐舉盅敬柳、方兩人,道:“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