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笑影四肢軟而無力,真氣無法運聚,動彈不得,自然無法躲過這一刀。

其他的人似也沒想到會有這一刀,來不及救駕。

樊大先生又離得太遠,有的人縱來得及出手也不敢妄動,因為出刀的人是樊大先生除“二鳳雙鷹”外最得力的助手之一。

茹小意剛剛恢複,勉強可以走動,但若要與人交手則反應大打折扣,她情急之下,和身覆在項笑影之上,要替他先挨上這一刀再說。

這刹那間,場中若果沒有樊大先生,茹小意這一次可以說是死定了。

樊大先生未及回頭。

但他已出了手。

他反手擷下一箭,甩手扔出!

這支不用弓不需彎的箭,激射而中刀身,刀飛去不知處,那人本來持刀的右手,虎口震裂。

那人滿腮綹亂髭,左手抓住右掌,呆立當堂。

樊大先生這才回身,怒叱:“黃八.你要幹什麽?”

那叫黃八的大漢臉色灰白的指著項笑影道:“我哥哥……聽說他和七嫂就死在這廝手上。”

項笑影苦笑道:“這位老哥,請問令兄是哪一位?”

那大漢道:“他叫黃九。”

他這麽一說,項笑影和茹小意頓時都明白了。

黃九和秦七和唐骨,三人合稱“二鼠一貓”,原本是檢校蕭鐵唐的得力助手,也是內廠高手,那次他們在風雪古廟暗殺項氏夫婦,結果反而惡貫滿盈,項氏夫婦及湛若飛因得李布衣之助,鋤奸保命,隻是這個回憶卻勾起了項氏夫婦對石頭兒之死的刻骨傷痛。

隻聽樊大先生叱喝道:“你還有麵子提你那哥!他投靠閹黨,殘害百姓,項大俠殺他,是為民除害,你還報什麽仇!”

黃八給他這一喝,顫了一顫,戰戰兢兢地道:“我……我隻不過想……”

林秀鳳冷笑道:“黃八.你以下犯上,該當何罪!”

黃八卟地跪了下來,顫聲道:“小的……小的並無意……要……”

林秀鳳道:“你還說無意,大先生已說過項大俠是他義兄,大先生是我們君神父母,你居然敢殺大先生的結義兄長,你想,這是什麽罪!”

黃八碰碰地把頭叩得老響,哀求道:“大先生,大先生,林左使,林左使,小的實在:……實在不敢……隻是想……”

林秀鳳冷冷地道:“求我有啥用?沒有大先生點頭,誰救得了你?”

黃八幾乎嚇得趴在地上,向樊大先生不住地叩拜,樊大一揮手,孫祖,黃彈兩人分別挾住了黃八.他淡淡地道:“如果你殺的是我,要我不追究也不難,但殺的是我哥哥,我非取你狗命不可。”他這等說法,等於當眾表明了項笑影的性命比他更重要,地位比他更要緊。

項笑影這時早已聞了“玄牝狳”,道:“別殺!”他看去茹小意有些異議,便歎息地低聲道:“小意,就當為我們死去的孩兒積福吧。”

茹小意眼眶含淚道:“石頭兒已經死了,他沒有福氣……”項笑影拍拍她肩,安慰道:“讓孩子早日輪回超生也是好的……”揚高聲音道:“我是殺了他哥哥,他既不是閹黨中人,就請賢弟給兄弟我一個臉,放了他吧。”

樊大先生道:“可是,這家夥膽敢向大哥您揮刀,至少該罰。”

項笑影道:“我確是殺了他兄長,他報仇是應該的,不能怪他。”

樊大先生揮了揮手,孫祖和黃彈立即放了黃八.黃八嚇得整個人都像脫了力一般,流著眼淚,不知嗚咽著些什麽。

樊大先生道:“都是小弟不好,沒有善加約束部眾,讓兄嫂受驚了。”

項笑影這時已嗅了“玄牝狳”,氣力漸已恢複,正待說幾句多謝的話,突然一個頭目匆匆闖了進來,卜地跪倒向樊大夫生稟拜道:“山下點子紮手,已闖到半山了!”

樊大眉一揚,瞪了一眼。那頭目又慌拜俯首伏地,這一瞪之威,連並非直接觸及他目光的項笑影和茹小意,都感覺到如刀風過處的凜然。

樊大同:“來者何人?”

那頭目道:“來的是一老一少,老的擅使鷹爪功,少的似是巴山劍派門人,他們聲言要我們放回什麽項公子、項夫人的……”

茹小意“呀”的一聲,道:“是湛師兄和泰伯!”

項笑影這時也自省悟,道:“對,一定是湛師兄和泰伯,想必有誤會。”

樊大道:“是不是我見過那位湛兄?”

項笑影道:“想必是他。”

樊大轉首向黃彈、孫祖二人吩咐道:“你們下山去恭迎湛師兄二位上山,請他們千萬別誤會,項氏伉儷是我大哥大嫂,是上上之寶,歡迎他們一起上山盤桓幾天,我會在寨前恭候。”

黃彈和孫祖雙臂交叉,領命道:“是。”掠起如兩頭大鷹,在眾人頭頂逸去。

項笑影不禁讚羨道:“好輕功。”

樊大先生道:“湛師兄和泰伯上來後,小弟恭迎接待,晚上在敝處薄備水酒,暢敘一番如何?”

項笑影知道黑道上這等人物貴而不傲,何其難得,便道:“隻是有勞樊大先生了。”

樊大不悅地道:“大哥嫌棄小弟了?”

項笑影忙改口道:“那就有勞二弟了。”

樊大先生這才有了笑顏,茹小意道:“在這一折騰,又是一天了,不知可否在貴處借個地方……”

樊大先生敲額自責道:“我隻顧與兄嫂敘舊.倒是渾忘了兄嫂疲憊。”他轉首矚咐林秀鳳道:“阿秀,你帶大哥大嫂到養氣軒歇歇,並吩咐下去準備茶水、熱水、幹淨衣服、粉妝等。”

林秀鳳奉命,引領項氏夫婦到了“養氣軒”.準備停當後,再悄然退了出來,這房間十分漂亮,器具齊全,還附有澡堂,茹小意進了房間後就不再說話,林秀鳳知機離開。

房間裏隻剩下茹小意和項笑影,茹小意背向項笑影,哼著首不經意的歌。在房間裏東看看,西望望,手指摸摸一尊象牙塑像,又用手拈拈花瓣,好像很悠閑的樣子。

項笑影也想輕鬆,唱了半闕歌,唱不下去,便問:“這首歌怎麽唱了嚇?”可是茹小意似沒聽見他的問話,他隻好訕訕然地整理了一下衣服,大聲地“呀”了一下,道:“我領衫劃破了!”

可是他的夫人一樣不像昔日走過來關心問起,替他補縫**。

項笑影道:“你先洗澡好吧?”

茹小意仍然背過身子,專心得看得見空氣裏的塵沙一般,在看花蕊旁的葉子:“你先洗。”隻說了三個字,好像一個字值千兩黃金般陡然止住,連餘韻都沒有。

項笑影舔舔幹唇,道:“你累了一天了,你先洗吧。”

茹小意道:“我不洗。”這回每一個字更像要一記重腳踩一隻螞蟻。

項笑影這次可憋不住,雙手搭在茹小意肩背上,道:“小意,我……”

茹小意沒有應他,忽然唱起一首歌來,這段情歌是有開始的醞釀才增情濃,現在平空來這一段,就像前麵被結成了冰似的,後麵的歌也無情冷冽。

項笑影道:“姚添梅的事,是爹爹許給我的,後來才知道他們嫌她出身貧賤,隻要孩子,我想偷偷跟她逃走,不料爹爹曉得了,教人把她拿下,添梅性子烈,一急之下,又不想連累我,就投井死了……”幾乎是哀求的聲調說:“我一直都沒有告訴你……因為,我不想你知道,而且,那時候,我還沒認識你………”

項家的情形,茹小意是略知一二的,項忠若不暴戾橫豪,也不致結仇眾多,落得滿門抄斬的下場。最重要的一句還是:“那時候,我還沒認識你。”茹小意覺得自己似乎可以原諒他了,也要原諒他了,但卻不知道怎麽原諒起才不讓他感到自己雷大雨小,虎頭蛇尾。

項笑影更急了些:“我是說真的,見了你之後,我心裏再沒別個人影。”

茹小意“嗤”地一笑道:“你這樣說,好像人家倒有了呢。”

項笑影聽見茹小意笑,這一笑可謂半壁江山已定,便故意逗她道:“可難說呢,人家有個師兄追上山來了。”

茹小意頓足道:“你亂說!他上山來,可不是我叫來的!”

項笑影疼惜地用手擰擰她的臉腮,嘻嘻笑道:“你倒認真起來了,我是說笑的呢。”

茹小意氣嘟嘟他說:“你到處留情,當然不當真了,人家可不似老沒正經!”

項笑影道:“我認識你之後,哪有不正經,是你太當真了。”

茹小意道:“我哪當真?你當我妒忌啦?才不呢!你的陳年孽緣,我才不想知,隻怕你無端端給人罵得豬狗滿地爬,還害我受人欺呢!”說著眼睛一紅,便要哭出來了。

項笑影忙不迭道:“別哭,別哭,都是我錯,我的不好!”

如此勸慰了好一會,茹小意情緒才漸漸平複,項笑影見茹小意臉上一抹淚痕,那麽長的小川洗去了塵埃,特別玉潔冰清,很是心疼,便道:“你先去洗洗身子,你一直都累了。”

茹小意瞅了他一眼,道:“是呀,還累人心碎。”這一眼風情無限。

茹小意進了澡室,開水已燒溫,摻了冷水在木盆裏,這時房外似有些聲響;她沒有留意,卸下了衣服,浸在盆裏,熱騰騰的煙氣冒上來,一切都像場夢一樣,生的、死的、熟悉的、陌生的,都一樣,最實在的反而是最不實在的煙氣,茹小意調皮地抓它一把,眼光從伸出的手落到晶瑩的臂上。

她的手臂因煙氣裏沾了水珠,每一點每一滴,都映著天窗透進來的微陽煥炫著瑩彩,好像一朵花瓣,沾上晨曦的露珠,那麽柔和。讓人不敢去碰觸,因為花瓣和露珠都同等脆弱,她的手臂就有那麽的柔,又像一截蓮藕,裏麵七竅的巧心,是相通的,前臂與右臂又像蓮藕的腰束,茹小意的手臂就有那麽的修長、瑩潤和柔。

她看了自己的手臂,忽然想看自己的身子,於是輕咬著下唇,慢慢從浴盆裏站起,前麵有一扇屏風,屏鳳前一麵磨鏡,鏡前掛有自己的除下的衣衫,那些衣衫垂掛可憐的曳在地上,可以想像一個美人無力的回眸和招手,鏡子的煙霧裏,她看到自己勻美麗無暇、豐腴而嬌弱的胴體,吸去了鏡麵所有的光亮。

她看著自己完美的胴體,不禁發出了微微呻吟,這些日子她隨著夫婿浪蕩天涯,亡命武林,可是這些,並不在她容貌上和軀體上打下烙印。

如果有,那是在她的唇上吧,如此地緊緊抿著,那是習於長期與外麵世上風霜對抗所形成的,但沒有留下疤痕,沒有留下皺紋,隻有以前渾圓的額角,現在略為寬方。過去的明眸皓齒,現在還是明眸皓齒,隻是過去是少女的,現在是少婦的,將來呢?也不許依戀的。

她微笑起來,想起丈夫為什麽每次除掉她的衣服時,都會急促地喘息起來,她在煙霧的鏡裏看見自己,忽生起了難為情,用手臂擱在乳上,這樣一放,**的孤型更突出,反而生起異樣的感覺。

不知道別個女人身體,是不是也一樣?有我那麽無暇嗎?或者比自己更嬌人?茹小意忽然覺得很羨慕男人,自從長大之後,她還是有機會看到女人上妝落妝,但絕少再看到過女人的身體。

一個女子要看另一個女子的身體,反而不及一個男人去看一個女子的身體那麽名正言順。

茹小意不知是水氣還是煙氣緣故,有些昏,也有些熱,但很陶陶的好受,又覺得自己今天怎麽那樣荒唐,想起了諸多無聊的事。

她念及丈夫也疲乏了,正需要這樣一個熱水澡,於是舀了一缸冷水,加了火炭,穿好了衣服出來,卻不見了項笑影。

她以為項笑影出去了,可能是去找樊大先生,可能是去找湛若飛,管他去找誰,反正別看他是小胖子,準是精力過剩。

直到等了些時候,項笑影還沒有回來,茹小意叫了兩聲,沒有回應,心裏納悶,忽瞥見剛才自己觸摸過的花盆,花瓣落了一石階都是。

茹小意的心如同被撞了一下,人生有時很奇怪,可能看見一街的死人不皺一下眉頭,卻因為一隻手套在地下而心神震動。

這時候,一隻翠色玲瓏的鳥兒,銜著一條蠕動著的蟲兒,撲翅飛起。

可是她頂喜歡這隻可愛的鳥兒。

所以她的目光跟著鳥兒飛,飛上屋頂,飛上枝頭——茹小意卻從它掠過一處牆角的幹草堆上,有什麽東西正在蠕動著。

茹小意心念一動,人已掠了出去。

她掠出去才驀然想起這是樊大先生的山寨,知道這樣做似乎不宜。

但她這樣想著的時候,已落身在牆角邊上。

這刹那間,她已肯定牆那邊幹草堆上,是人,而且不止一個人。

兩個人。

她禁不住好奇心張首過去探了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