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夢並未過去。

土豆子熱呼呼的口氣,已經貼近在她臉上,她可以感覺到一種困在窄狹喉頭裏一般燥悶的氣,正呼在她臉上。

這感覺比她在小時候不小心摸到一窩粗肥的竹葉蟲還難受,可是她卻不能像小時候縮手哭著退走。

土豆子正牽引著她的手,去觸摸比那濕濡滑膩更可怕的事物。

她恨不得就此死去。

拚盡了一點餘力,以皓齒咬住了舌頭。

就在這時,院子裏傳來了一聲悶響。

這悶響就像一個人蒙在布袋裏,有人在布袋外踢了一記。

這聲音依稀可辨,土豆子一聽,本來貼近茹小意的身子,立即繃著像一根鐵棒,本來是棒子一樣的東西、反而軟得像蝌蚪。

土豆子身子繃緊,但並不慌張。

立起,走出去,開門,就看到一個景象。

庭院裏本有一棵將軍柏樹。

將軍柏樹幹上,本來釘著一個人。

這人原本是一名番子,他是給茹小意足踢劍貫胸釘入樹幹去的。

現在樹幹上的那名番子仍在。

但是樹幹上不隻一條死屍。

還有另一個死人。

這死人便是那姓劄的番子。

這姓劄的番子原本是替死去的同伴收屍的,但他現在麵對麵的跟樹幹上先他而去的同僚連在一起,心口都被一箭穿過。

箭是金色的。

盡管血仍冒著,姓劄的番子兀未死盡,身體的肌肉仍微微搐動者,但那金箭的光芒仍是夜空裏的殞星一般爍亮。

這情景說明了,姓劄的番子正要替樹幹上的死人收屍之際,忽而一箭射來,穿破樹幹的另一邊,穿過死屍心胸,再射入這番子胸腰,使得樹幹和兩個死人緊緊連在一起。

土豆子知道姓劄番子的武功。

他也了解這株將軍老柏的韌度。

所以他立時決定了一件事。

他反撲入房裏。

房間裏有兩個人質,隨便他抓住任何一個,他都還有活命的機會。

可是他剛剛掠出之際,砰砰二聲,屋頂碎裂兩個大洞,兩人已各攔在項笑影和茹小意榻前。

土豆子應變極快。

他飛撲的勢子改為上掠,穿洞而出,躍出屋頂,隻是同時間,忽覺後臂一緊,已被兩道鐵枷般扣住,兩個人一左一右抓住了他。

隻聽土豆子驚恐地道:“你們……”

這時一個人施施然走入房裏,頭向上仰,道:“這個人,對我義兄義嫂不敬,讓他消失在這世上。”

隻聽兩聲清脆的應聲:“是。”“是。”接下來便是土豆子一陣淒然的慘啤,聲音愈漸去遠,終於杳然。

那後來走進來的人,相貌堂堂,背後金弓金壺金箭,映得臉色發金,更有一種貴氣,神情冷峻,但目光溫暖。

茹小意從來沒有見過一個神情和眼色完全兩樣的人。

可是她一見到他,她就想哭。

她合起的雙眼,長長的睫毛對剪出了淚珠,直掛落在她臉上。

誰看了這淚珠,誰都會生起不忍心的溫柔,那樊大先生溫和地道:“嫂夫人,不要怕,都過去了。”

就在他說著的時候,一陣極快而又輕微的步履聲,急促響起。

樊大先生回身,就看見粘夫子汗流浹背的闖了進來。

看他的樣子,想必是發現有敵來犯,想趕過來通知土豆子,卻沒料房裏已全換了人。

隻聽粘夫子張大了口:“你——”

樊大先生一笑道:“不就是我。”

粘夫子也是極為機智的人,在閹黨手下混久了,自然對見風轉舵,走為上著懂得個中三昧,他一扭身,就反奔了出去,去時比來時至少要快上五倍!

樊大先生搖首笑道:“可惜。”

他說著摘弓、取箭、搭矢、瞄準、發射,然後道:“可惜我對閹黨下手,一向都不容情。”他說完這幾句話的時候,粘夫子曾滾地避箭,但箭回轉下射,粘夫子再縱身上掠,可是箭首追蹤上揚,粘夫子向左閃,箭如蛆附骨,粘夫子往右向,箭如影隨身,粘夫子退到將軍柏後遮掩,噗地一聲,箭自姓劄番子,原先的死去番子身體穿過,再穿樹幹,然後射入粘夫子的身體裏,把他也串在樹幹上。

從今以後,這株將軍柏在言傳裏變成一株殺人樹。

項笑影和茹小意雖身子不能動,但眼睛依然可以視物。

他們看到樊大先生的箭法,除了歎為觀止,也確切地清楚了解,以樊大先生這手箭法,縱自己二人聯手,也斷非其敵。

樊大先生卻道:“黃前使、孫後使,還不替我義兄義嫂解穴?”

那兩個攔在項笑影和茹小意身前的高手,畢恭畢敬地應了一聲,分別替項氏夫婦解穴,兩人出手極快,一下子,認清項氏夫婦被封的穴道並且解除。

一般來說,穴道被封在解除時難免會有艱苦,甚至解除後也會有悶塞的感覺,隻是這二人出手解穴,不但全不難過,而且還從解除的穴位中感到一股暖流,十分好受,可見得這兩人功力十分深湛。

雖然穴道已解,可是項笑影和茹小意四肢仍然軟綿綿的提不起力氣。

兩人似有點意外。

項笑影道:“兩位可是綠林豪傑,孫黃二位前輩?”

黃臉漢子道:“我是黃彈。”

白臉漢子道:“我是孫祖。”

樊大先生微笑道:“他們是小弟的前後巡使,我們來遲一步,讓大哥大嫂受驚了,罪不可恕。”

項笑影歎道:“賢弟快不要那麽說,你們已經及時趕到,我夫婦是著了迷香,一時半刻還難以恢複。”

樊大先生道:“那麽,我們把大哥大嫂接回舍下再說。”

項笑影竭力偏頭,道:“小意,你有沒有事?”

茹小意靜默了半晌,才答:“我沒有事。”聲音卻是冰冷的。

項笑影澀聲道:“小意,我……”

茹小意心忖:我們的事,怎可以當著眾人說?何況,你已作下了這等事,瞞了我這些年,還有什麽可說的?當下便冷冷地道:“待複原再說吧。”

項笑影隻有住了聲。

樊大先生點了點頭,黃彈扶起項笑影,孫祖要去扶茹小意,但又礙於男女之防,有些躊躇,樊大先生道:“我跟大哥是金蘭兄弟。不必避忌,隻好權宜,想來大哥大嫂不至見怪吧!”

項氏夫婦當然說不見怪,樊大先生雙手輕輕抱著茹小意,他抱得如許之輕,讓茹小意感覺直如躺在雲端裏一般,毫不著力,隻聽樊大道:“走。”

三人或扶或抱著項氏夫婦,施開輕功,飛馳而去。黃彈、孫祖二人左右挽扶項笑影,奔行甚速,但又毫不費力,樊大先生獨力抱著茹小意,稍微落在項笑影之後,茹小意心知是樊大先生怕她受震蕩,故意減輕了速度,心裏深為感動。

三人疾奔了一陣,旭日漸烈,樊大先生雖不氣喘,但身子漸漸也蒸騰出白煙,皮膚上也略為發紅,冒出了微粒的汗珠;茹小意貼近樊大懷裏,隻一陣陣男子氣息,粗曠得像烈日照耀下的金箭金弓一般,看去令人一陣目眩。

樊大先生卻十分循規蹈矩,眼睛隻看著前路,並不向下望,茹小意知道他向下望,自己一定會很難堪的。

但樊大先生雙手隻輕柔地捧著自己的腰部,一點也不輕狂,這是一個陌生男子在一天內第二次抱著她,她心裏有一種異樣的感覺。

奔馳了一段路,路轉峻峭,直通山頂,樊大先生怕震動茹小意,又放慢了一些,落後較遠,這時四周愈漸荒涼,山頭間不時有呼哨之聲,有人影移動,但隻要前麵的黃彈發出異嘯,立即不再有任何聲響。

黃彈的嘯聲十分奇樣,每次作嘯聲音都不同,時如鳥鳴,時如龍吟,又似牛喘,亦像馬嘶,忽作男音,忽變女聲,有時一口氣幾種聲音,他都能運轉自如。

樊大先生忙解釋道:“黃前使是用綠林暗嘯聯絡,山上有人把守,是自己人才不動手。”他是生怕茹小意的疑誤,不料茹小意在想著自己丈夫背著她所作的事,心頭很是不快,覺得自己信他半輩子,連孩子都賭上了還依著他,心頭很是淒酸,樊大先生跟她說話,她一時無法回答。

樊大先生越發以為茹小意對自己生疑,便急於解釋:“在下所居之所。是綠林吸碧崖總樞要地,比不上武林名門正派,總是要嚴加防範,行動鬼祟之處,請你要見諒。”

茹小意這才意會到樊大先生以為自己懷疑他的用意。便微微一笑道:“樊二哥,你兩次救了我,我都不知道該怎麽謝你呢?這次得以入綠林重地凝碧崖,承蒙二哥的信任,怎會有絲毫疑慮,二哥不要誤會。”

樊大見茹小意原來憂悒中略帶豔愁的臉,忽有了微微的笑意,更有說不出的嬌媚,仿佛這才放下心頭大石,舒了一口氣道:“這就好了……”一個神馳,腳步一跌,幾乎落崖,樊大先生在半空中一連兩個翻身,飛拔而起,又平平落回地上,雙腳屈膝,低馬平托住茹小意。

茹小意隻覺得身子一虛,眼看已墜下崖去,忽又落回崖上,身體一點搓傷也沒有,知道是樊大先生拚力護住,也了解樊大先生十分注重自己,才致幾乎墜崖,否則以樊大功力,豈有失足的可能?

她正待要謝幾句,卻見樊大先生因翻身回崖,馬步低平及地,雙腿托住自己,這姿態使得樊大先生的臉部貼近她的腰身。

這時候,剛來了一陣風。

風拂過茹小意的衣衫,衣袂揚起,也拂及樊大的鼻端,茹小意衣服就像魚的衣服,在水裏活得使人看了也感覺到觸手的滑膩,所不同的,風在此時變成了水,感覺還是相同的感覺。

茹小意的衣衫下還有衣衫,在山影下看不見什麽,但衣袂掀揚處,令樊大心裏空掛掛的,好像一直裱在卷軸裏的一幅畫,現在空蕩蕩的隻剩下了卷軸沒有了畫。

然而還有一種比少女還有韻味的風姿,讓人在一刹那間清清楚楚地省悟到青實的澀比不上熟果的甜,一個清純的女子像一粒珍珠,可以讓人失去愁傷,得到令人喜悅,但這樣一位婦人卻教人像寶石一般捧著,得到了在變幻的豔光裏融為一體,失去了乒地一聲打碎,也割得手傷腳破。

樊大先生紅了臉,茹小意本來正竭力想把雙手掩在腰間,見他臉紅通通的,心裏頭像長在胃裏頭,胃裏像灌下了什麽甜滋滋的東西,倒不忍明快地做出令樊大尷尬的動作。

樊大愣愣地道:“對不起。”

茹小意的手指尖端觸及他的衣襟,很希望能借助一些什麽來使這個大孩子不要太靦腆:“你無意的。”

樊大囁嚅道:“我……我有意的。”

茹小意倒是給這句話嚇了一跳。

樊大紅透了臉,結結巴巴地道:“我……忍不住要看……”

茹小意這才了解他的意思,知道這綠林豪傑卻是情感的大孩子,微微笑道:“我知道,走吧。”

樊大先生如奉玉旨綸音,抱著茹小意前馳,很快便追上了前麵的孫祖、黃彈、項笑影。

五人到了山頂,山頂上有一口大銅鍾,巨鍾是在一個大廣場的前端,場上還有數十支旗杆,上繡著各種不同的旗號,有的繡龍,有的畫鳳,有的繡棵大樹,樹上有枝無葉,有的畫了株顏色翠豔的罌粟花,更有奇者,繪了隻夜壺,總之千奇百怪,各形各色都有。

樊大先生一走上山,不少人有前來恭迎,以手臂交叉為號。恭敬地叫:“總舵主。”樊大先生一一點頭示意,並問候大家,又問山上山下這幾天可發生了什麽事?

“稟總舵主,托您的福,這幾天山上山下,都沒有發生什麽大事,隻雞毛蒜皮幾樁小事,都給兄弟們打發掉了。”

樊大先生笑道:“很好,很好。”又向項氏夫婦引介道:“這兩位是我義兄義嫂,遭無恥小人暗算,暫不能行動。”

忽聽一個女子語音說道:“總舵主,不知這兩位大哥大嫂中的是什麽樣的迷香。”

茹小意道:“我們隻聞著香味,不虞有他,始終未曾見過那香。”

樊大先生卻揚眉道:“林左使,你回來了,那放迷香的家夥呢?”

那女子笑道:“已給右使宰了,屬下卻取了那小王八蛋的解藥來。”

說著拿了一隻玉蜀黍似的物件,發出一種濃烈的古怪味,仔細看去,那每一粒玉米似的東西竟微微在動,原來是活蟲,放到茹小意鼻端,茹小意強忍煩惡之心,用力吸了口氣,登時全身漸複元氣,再吸多幾下,手腳已能活動。

茹小意這才看見那女子,那女子長得很纖細,瓜子口臉,五官纖秀,纖秀到連那麽小的一張臉也嫌筆劃勾潤似略少了些,而她臉蛋兒也在那麽伶仃的身子對襯下仍嫌小,她眼是眼,眉是眉,鼻是鼻,眼睛裏黑是黑,白是白,分明得就像正邪這兩個字,眼眉彎彎勾撇上去,眉毛根根清晰見底,服服帖帖,眉上眉下。都沒多長一根毫毛,雙眉之間的印堂所在,也是平滑光鑒,鼻子像畫家慣常忽略了輕輕一筆,嘴巴隻是一點絳紅,隻在笑起來的時候特別豔媚。

這麽清秀的一張臉,這麽清秀的五官,加起來的總結居然是豔媚。

可是這麽一個清秀的女子,說起話來,粗啞難聽,走動起來,跟市場裏賣菜的女人沒什麽分別,膚色又濁又黃。

那女子見茹小意似是不著意地打量她,笑道:“我是林秀鳳,是樊大先生的左使,大嫂真美。”盡管她看來稚氣未脫,但豔起來更令人犯罪,聲音粗濁得更與她全不對襯。

她笑著把那玉蜀黍似的東西交給茹小意道:“這是專解七悶香九流迷藥的‘玄牝狳’,你給大哥聞聞,即可恢複。

茹小意拍拍她肩膊,覺得她很伶仃,膚色很黃,心中卻很感謝:“謝謝你,小妹妹。”

這時那孫祖對樊大先生道:“總舵主,剛有警報,有兩個人,武功高強,似乎想強行搶上山來。”

樊大先生眉毛一揚,道:“哦?過去與孫祖及黃彈密議著,似不想騷擾茹小意與丈夫的相見歡。”

茹小意正想把“玄牝狳”遞到項笑影鼻端去,忽然有人從裏大喝一聲:“呔!姓項的,還我哥哥命來!”

人隨聲到,一刀向項笑影當頭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