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清晰
尚妝吃了一驚,唯恐自己看錯了,不自覺地又上前幾步,男子身上那印記顯得愈發地清晰起來。
月牙形。
她猛然想起那一次,茯苓說她給慕容相換衣服的時候,瞧見了他身上那月牙形的胎記。是的,她絕不可能記錯。雖然她是不曾親眼見過那胎記,可,怎麽會有那麽巧的事情?
“師父。”他顫抖地抓住青夫人的手,磕著唇,“先救她,政桓……求您了。”略微傾身,一口鮮血噴了出來,在青夫人的衣角上,綻開了褐『色』的雪蓮。
青夫人的手一顫,遲疑了下,終是收起了手中的銀針。他私下紮過那些大『穴』了,想來她紮的那些『穴』位也不足以抑製他的痛楚。抬眸朝莫尋看了一眼,道:“我在前麵租了一間木屋,先帶他過去。”
彼時,莫尋也不說二話,直接抱起他大步往前而去。
青夫人也跟著起了身,抬步的時候,才想起身後還有一人。回頭,見尚妝的臉『色』慘白,她也不多說,隻輕言了一句:“還不跟著。”語畢,也不看她,隻跟上莫尋的腳步。
尚妝握緊了雙手,很多話,她是想問的,卻也知道,此刻不是問的時候。她的目光,落在『婦』人的身上,咬著牙追上去:“王爺他……會沒事麽?”
青夫人的臉『色』沉沉的,卻是不答話。
又往前一段路,果然瞧見前麵一間木屋,眾人進了屋。裏頭,隻一張床,一張桌子,其餘便再沒有別的。莫尋沒有遲疑,將元政桓放在**。
“師父……”
“別說話。”青夫人走了過去。
他卻依舊要開口:“師父的‘二不救’,當年卻為了政桓破例過。”
“為師沒有破例,那是你自己爭取的。”
“那……今日,我為她爭取。”
青夫人的手終是僵住了,她的嘴角牽出一抹笑意:“你真像你的母後。”
“因為……我是母後的兒子。”他勉強出笑,“師父不必救我,救她。”
“主子!”莫尋終是震驚了,他到底在做什麽?什麽叫不必救他,先救尚妝?雖然,情花無解,可,他就打算這麽放著自己的身子不顧了麽?
尚妝亦是吃了一驚,忙開口:“不要!”他怎麽能……
青夫人不免回眸瞧了身後的女子一眼,心下略微一笑,倒是都很在意對方。隻是……目光,再次看向**之人,她斂起了笑,臉『色』越發地沉重起來。其實救不救別人,對她來說都是無所謂的,她的『性』子怪異,世人都知道。她隻是焦慮著,他當怎麽辦?
行醫這麽多年,她都不曾遇到過身中情花之人。或者說,她沒有想到竟然會這般嚴重。
十多年,她一直在想治好他眼睛的方法,辦法還沒有找到。卻不想,又弄成了這樣。
“師父……”意識有些『迷』離了,他還在等著她應下。
青夫人才欲開口,忽聽得莫尋冷聲回眸道:“修容娘娘如今開心了吧!”
尚妝一驚,她不知莫尋的話是何意。倒是瞧見青夫人的臉『色』一變,脫口道:“修容娘娘?政桓,她是皇上的人?”
元政桓心中一怒,莫尋突然開口喚她“娘娘”,到底何意,他心裏怎麽會不清楚。隻是此刻連責備他的力氣都沒有了,輕咳了一聲,殷紅的血在他蒼白的唇上顯得愈發地惹眼。
青夫人不忍看他,隻道:“皇帝害你還不夠麽?你如何還隻想著去救他的人?”說著,她徑直起了身,朝門口走去。
莫尋吃了一驚,急道:“夫人去哪裏?”
“在這裏守著他,他的身子不能施針了,我去抓『藥』。”她隻說著,並不曾停下腳步。
莫尋聽她如此說,才算鬆了口氣。
“莫尋。”元政桓虛弱地喚了他一聲。
莫尋心頭微顫,他以為他要訓斥,卻不想,他卻低低地道:“好痛。”
“主子……”向來冷酷的莫尋此刻也慌了神,他從來不在他麵前叫痛。這麽多年,他又當他是主子,當他是弟弟,自是見不得他吃苦。可是,情花,他也不能為力啊!
他真痛恨自己。
想了好多,卻沒有察覺到元政桓的動作。他才反應過來,隻覺得身子一僵,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看著麵前之人,他竟然……封住了他的『穴』道!
動不了,隻剩下那眼眸越撐越大,脫口道:“主子怎是做什麽?”
莫尋是背對著尚妝的,是以,她並不知道發生了何事。她隻見元政桓自己緩緩坐起了身子。他抬了眸,低語道:“不過來扶我一把麽?”
尚妝隻是本能地看向莫尋,她才想問莫尋怎麽了,便見元政桓掙紮地要下床,吃了一驚,忙抬步上前扶住他的身子。
側臉,瞧見莫尋隻瞪大了眼睛,隻能用餘光斜視著他們。
尚妝猛地反應過來,隻覺得腕口一陣刺痛,隻那麽一瞬間的事情,渾身的力氣似是一下子被抽走。她隻來得及急急道了句:“王爺……”
“沒事。”他回應著她,半拉著將她拖上床。
感覺男子的掌心抵上了自己的後背,她一下子害怕起來,顫聲問:“王爺想做什麽?”
“幫你把毒『逼』出來。”他說得有些吃力,師父不救,莫尋是決計不會救她的。而他,還不知道自己的功力夠不夠。可,不管怎麽樣,都得一試。
抽出三枚銀針,一並紮入胸口的『穴』道中。
一推力,將真氣緩緩送入她的體內。
尚妝隻覺得一股暖意從丹田升起來,然後,直『逼』心口。
“嗯……”那種痛又來了,尚妝不覺皺了眉。可,她更擔心元政桓,他都那麽虛弱了,如何還能做這樣的事情?忍不住哭了,哽咽著開口,“王爺,快收手……”
“主子!”莫尋猛地將自己的真氣提到極致,試圖衝開被封住的『穴』道。可,任憑他再怎麽努力,卻都一點動靜都沒有。元政桓是用了銀針封的『穴』,而他的施針,得盡青夫人的真傳,又豈是他能夠衝得開的?
他怎麽也想不到,主子居然會以這樣的方式救她!他開始痛恨起自己,若是主子真的出什麽意外,他必不會原諒自己!
若是他不說那句話,也許青夫人便同意出手相救。
若是他原本幫主子救他,他便不必自己親自動手!
隻是現在,一切都晚了。青夫人出去抓『藥』,又不知何時才能回來?
“王爺……”她哭著,他卻不說話,他隻怕,自己一開口便會岔了真氣。
更多的真氣輸入了她的體內,元政桓狠狠一推力,隻聽尚妝略微痛苦地呻『吟』一聲,他大驚,視線已經開始有些模糊。
莫尋的心頭一顫,咬牙道:“主子,屬下……屬下救她,請讓屬下來。”魅心的毒若是能『逼』出來,怕是也去了他大半的內力了,隻是,他如何能看著這件事讓元政桓去做?
尚妝隻覺得心都揪起來了,若不是元政桓不好,莫尋又怎會主動說要救她?此刻她卻是連話都說不出來,元政桓的內力好像催動了她體內的毒,若不是硬撐著,她怕是早就昏過去了。
元政桓終是側臉朝莫尋看了一眼,聽他又道:“主子請讓屬下來。”他隻想他趕緊收手。
元政桓略微淺笑一聲,抬手,觸及莫尋身上的那枚銀針,低語著:“你若是騙我,就讓我不得好死……”這句話,仿佛是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撤掌的同時,反手將銀針退出。
他卻是再堅持不住,側身倒在一旁,一張口,全是鮮血。
莫尋猛地想起他方才說的話,大駭一陣,忙將一旁的女子拉過來,將提起的真氣一並推過去。尚妝隻覺得一股強勁的力道直衝進體內,喉頭一甜,“哇”地連吐了好幾口血,卻都不是鮮紅的,隱隱地,透著暗黑。
莫尋已經果斷地撤掌,他扶著床沿定了定神,才將目光轉向元政桓。
尚妝有些無力地伏倒在一旁,疼痛比起方才好了很多,卻並沒有完全消去,胸口還是會隱隱作痛。艱難地回頭朝他看了一眼,莫尋哪裏還有時間看著她,隻握住元政桓的手,隻咬牙硬是將真氣灌了進去。
尚妝身上的毒,他隻『逼』了一半,他還得留著力氣,救主子。
“莫尋……”他艱難地出聲。
“主子放心,她不會死。”他安慰著他,“娘娘可好些了?”他問著尚妝,卻並不曾看向她。
尚妝一怔,猛地回了身,勉強開口:“王爺,我沒事。”她知道,莫尋救她,心不甘情不願,若不是為了對元政桓交待,他是死都不會出手相救的。
再看他的臉『色』,亦是不好,尚妝雖不懂功夫,卻也猜得出,『逼』毒必然是要耗損極大的內力的。而此刻,他還要顧及元政桓。
聽聞尚妝如此說,元政桓終是微微放了心。
茯苓匆匆過了南苑,站在元政桓的房門口叫了好幾聲,也不曾聽見有應聲。她不甘心地又喚了幾聲,卻聽得一旁傳出靈闕的聲音:“你又有什麽事?”她的聲音冷冷的,完全的不懷好意。
茯苓隻哼了聲道:“我找王爺,和你沒關係。”如今的她充其量也不過是王爺的侍女,她們誰也不比誰尊貴,她就是對她不敬了,又如何?
靈闕氣得變了臉,大步上前抬手欲打她。卻被茯苓一把抓住了手,她的力氣沒有茯苓大,被茯苓一把推開了,聽她道:“今兒個莫尋可沒在,你可別惹我,惹了姑『奶』『奶』,叫你吃不了兜著走!”隻要不見著莫尋護著她,她才不怕她。
“你!”靈闕氣得臉都白了。
說著這些話,茯苓才覺得不對勁起來。
對了,是因為莫尋沒有出來猜奇怪,否則,她方才也不脫口說他不在的話了。猛地回身,眯著眼睛透過門縫瞧進去,果然看見**空無一人。
“王爺呢?”她不免驚叫了出來。
靈闕也是一怔,不在麽?沒聽說他要出去啊。
茯苓越想越是不對了,王爺不在,小姐不在……
哎呀,她一跺腳,忙轉身跑出去。靈闕怔了下,到底是不敢追著出去的。
將辛王府前前後後都找了一遍,還是沒有瞧見自家小姐。茯苓都快哭了,行至門口的時候,聽得有人在說,說桓王出府了。
茯苓這才怔住了,王爺出府了,那小姐……
她嚇得捂住了嘴,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皇上那邊,她亦不知該不該說。
元聿燁正看著楊成風傳來的信件,便見張公公急急進來,朝他道:“皇上不好了,奴才方才路過南苑的時候,瞧見了靈闕姑娘了!”
元聿燁一驚,忙放下手中的信件,厲聲問:“你說什麽?”
靈闕?她不是跟著元政桓出府去了麽?
“奴才唯恐瞧錯了,還特意借口說您讓奴才去看王爺進去了。確實,是靈闕姑娘。”張公公也知此事蹊蹺,擦了把汗說著。
握著信件的手微微收緊,元聿燁似是猛地想起什麽,脫口道:“去將雩修容叫來!”
張公公一怔,此刻也不敢多問,忙應了聲下去。
心下緊張起來,甚至是有些害怕。
她不會是……
咬著牙,不免又勉強的想笑,安慰著自己,不會的,雩兒不會跟他走的,一定不會的。
張公公出去的時候,遠遠地瞧見躊躇不定的茯苓。他忙趕緊上前,叫著:“茯苓姑娘,正巧皇上叫修容娘娘呢。”
茯苓吃了一驚,紙包不住火了,怎麽辦怎麽辦?
“還杵著做什麽?趕緊去請修容娘娘過來啊。”張公公催促著她。
茯苓急出了眼淚,哭道:“請什麽啊,我家小姐不見了,嗚……”她一個人著急著,又不知道該著誰商量,躊躇著,要不要告訴皇上,卻又怕皇上動怒。
王爺也不在啊,誰知道是不是小姐跟著王爺出去了?
還有昨日,王爺叫小姐去見他,什麽事情,小姐不願說,茯苓琢磨著,兩件事必然是有關係的。
張公公聽她如此說,心下大驚,忙回身去稟報。
不見了……
元聿燁心底喃喃地念著。
嗬,她果真是跟著元政桓出去了麽?
必然,還是扮作了靈闕的樣子,否則,張廖不會說是帶了靈闕出去的。不然,他也不會如此大意。
“派人去找。”他咬著牙。
“皇上……”張公公上前了一步,卻聽他怒道:“還不去!”
一旁的茯苓嚇得縮了縮身子,她還是頭一次瞧見這樣的元聿燁。以往,在小姐麵前,他都是很溫柔的。她死死地咬著唇,她就知道,此事被皇上知道,他一定會動怒的。
可,這件事,終究是瞞不了的。
木屋內,青夫人還未回。
尚妝休息了好一會兒,才覺得身子稍稍好些。莫尋扶了元政桓躺下,自己則在一旁調養氣息。
屋子裏,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尚妝胎膜,瞧見外頭的陽光愈發地猛烈了,想來,已到了正午。她忽然想起尚在辛王府的元聿燁,若是被他發現她不在府上,怕是又會惹出大事來。隻是,如今的情況,一時半會兒是回不去了。
歎息一聲,她並不曾想到會出府,連著茯苓那丫頭都未告訴。她定是要急壞了。
這時,瞧見莫尋驀地睜開了眼睛,他的臉『色』一變,聽得元政桓出聲道:“有人。”他的聽力是極好的,即使身子虛弱,卻依舊不會影響分毫。
尚妝忙站起了身,瞧見莫尋已經閃身至門口,透過門縫朝外頭看了一眼,沉了聲道:“主子,大約有七八人的樣子。”
元政桓沒有問什麽人,隻是臉『色』有些沉重。
莫尋已經取了置於桌麵上的長劍,卻是朝尚妝道:“帶主子從後窗走!”他說著,身形一閃,已經出門。
尚妝猛地反應了過來,忙上前扶了元政桓起來。
二人從後窗出去,行了一段路,身後已經傳來打鬥的聲音。
找了一處樹叢躲了起來,尚妝不免道:“你師父……”去了這麽久不來,卻等來了……殺手!尚妝不免倒吸了一口冷氣。
元政桓微喘了幾口氣,卻是搖頭:“我師父不會的。”必然是他的『藥』難配師父才趕不及回來,而他倒是慶幸她沒有回來,隻因,來的是誰的人,他還不知道。
是元聿燁麽?
思緒,回到身邊女子的身上,他知道,是不是元聿燁的人,隻要用她便能試探得出來。
胸口痛著,他冷笑著。
元聿燁與他父皇一樣,都不是會手軟之人。
尚妝也是想到了元聿燁,可,他真的會不顧她麽?繼而,又笑,是不是他知道了她跟著元政桓一起出來,他對她心灰意冷,所以才要如此?
“走。”簡短地說著,他推著她起身。
尚妝隻能起了身,扶他往前而去。
她一麵跑著,一麵回頭看,她有些害怕,怕一回頭,真的瞧見那熟悉的容顏。
回頭的時候,卻不想,麵前竟是一個下坡。收勢不住,一下子滑了下去。
“啊。”經不住叫了出來。
元政桓吃了一驚,慌忙拉住她的手,二人一並從坡上滾了下去。
他緊緊地抱著她的身子,不平整的一路,飛快地滾下去。隻聽“砰——”的一聲,他的後腦撞上好大的一塊石頭,他隻來得及悶哼一聲,頓時失去了知覺。
“王爺!”尚妝被他護在懷裏倒是沒有事情,她叫他也不聽得他回應。嚇得不輕,慌忙爬起來去探查他,頭撞上了石頭了,好多的血……
“王爺……”她顫抖地將他扶起來,讓他靠在自己身上,用了帕子按住他頭上的傷。血流得好快,很快她的帕子便重得連她的掌心都濕透了。
慌忙撕下了衣袂按上去,好久好久,才感覺那種溫熱的東西不再湧出來。咬著唇鬆了手,俯身查探的時候,瞧見他的頭上,好大的一個傷口。她心疼得直哭,細細瞧著,雖然被濃密的發根擋著,卻依舊可以看得出新的創口旁,似乎隱約還可以瞧見一道舊傷。
尚妝吃了一驚,他以前頭上受過傷麽?
為何,都不曾聽人提及過?
此刻,倒是已經聽不見那邊的打鬥的聲音,抬眸瞧去,才發現這個坡好長好長,望上去,幾乎已經看不見那頂端了。
尚妝也不知該怎麽辦,好在他頭上的血不再流。
猛烈的陽光照了下來,讓人幾乎睜不開眼睛。尚妝刻意用自己的身子擋在他的眼睛前,一瞬間,才想起他看不見的事實。嗬,也不知他是否可以感受得到光。
渾身都痛著,胸口痛,還有,他的頭……
不自覺地抬手,碰觸上去,隻覺得掌心一片濕漉漉的感覺。
以往發作的時候,是陣陣地痛,此刻卻是尖銳得讓他忍不住幾乎要哼出聲來。
尚妝見他動了,忙欣喜地叫:“王爺!”
王爺……
是,女子的聲音,很,熟悉的聲音。
這個聲音,他似乎聽過好多次了,亦像是在很遙遠之前的事情。
腦海裏,閃過無數的場麵來。
在浣衣局,她給他倒茶的時候。
在興園,她抱著他的時候……
女子纖細的身影,還有她的一顰一笑……
她說,無論他做什麽,都絕不責怪他。
“嗯……”拚命地睜開眼睛。
“王爺!”尚妝再次喚了他一聲。
元政桓隻瞧見眼前血紅『色』的一片,還有女子模糊的影……
他……
心被揪起,本能地抬手。尚妝以為他是要找她,忙伸手過去握住了他的手。他一手扶額,有些痛苦地閉了眼睛,再次睜開的時候,眼前的景象比方才又清楚了些。
他已經可以瞧見女子的容顏。
蒼白的臉『色』,她看上去,真脆弱。可,卻仿佛與他記憶中的模樣緩緩地重合了起來。
十多年的失明,他忽然又能看見東西了。
握著她的手不自覺地收緊,動了唇,他喚她:“尚妝。”
“我在,我在。”尚妝忙應著聲。
卻是一瞬間,猛地怔住了。
他,方才喚她什麽?
“王爺,你……喚我什麽?”她聽錯了麽?是不是她聽錯了?
“尚妝。”他笑著,是了,這個被塵封在他心底的名字,在這一刻,突然再次湧上了他的心頭。他忘了她多久?究竟有多久?
仿佛是千年萬年,是嗎?真的好久。
“尚妝……”又喚了她一聲。
胸口的痛再次延綿不絕地泛上來,他才想起,他還中了情花。隻是,此刻,心裏卻是高興著,沒有比他記起她來還要高興。
“王爺……記得我了?”她吃驚著,忐忑著,又似乎高興著。好複雜的心情,在這一刻一並湧上來,讓她覺得有些不知所措。
元政桓坐了起來,猛地傳來一陣昏眩,尚妝忙扶住他。眼前的視線再次模糊了下去,他咬著牙,定了定神,眼前女子的衣衫才緩緩地明朗起來。
離京的時候,他曾要帶她走,她卻告訴他,她貪戀了宮中的權力,不願跟他走。
而後,元聿燁『逼』他們各選一杯酒,而他卻全喝了它們。結果,裏麵不是毒『藥』,是情花。
一切的一切,他都想起來了。
而他現在終於知道,當初她不願跟他走的真正原因。
當初,是他負了她。
握著她的手越來越緊,他抬眸,朝她『露』出笑。
“王爺。”他的手顫抖著,她已不知道他究竟哪裏不舒服著,他怕是,哪裏都不舒服。
二人挨著起了身,他還是頭暈得厲害,站不住,隻要抵著尚妝的身子。尚妝不免回頭看了一眼,不見莫尋來,也不見追兵追上來。
“莫尋那邊,不必擔心。”他低低地說著。
尚妝這才點了頭,忽而又想起:“王爺的頭……受過傷?”
他一怔,一手本能地撫上後腦,那裏,此刻還是黏稠一片。想來便是她方才瞧見了那傷口。不想瞞她了,隻點了頭:“嗯,小時候受過傷,師父說,我這裏……”他指指頭上,“這裏積了血塊。”他笑了笑,目光落在尚妝的臉上,眸華裏,閃著光。
放下手來,上麵沾了血,他微微皺眉,開口:“好久不曾看見顏『色』了。”
尚妝這才真正吃了一驚,脫口道:“王爺看得見?”
“也不知怎的,看見了。”腳下的步子一個踉蹌,尚妝用力抵著才沒有讓他摔倒在地,他尷尬地笑,“暈得厲害,我站不住。”
十多年,師父一直在找治好他眼睛的法子,卻一直都沒有任何辦法。試了好多次,也沒有見成效。因為傷在頭上,縱然師父醫術高超,也不敢貿然動手。
隻因,他不能死,也不能變成傻子。
嗬,誰能想到,他今日,突然又能看見了。
尚妝震驚無比地看著身邊的男子,她忽然想起那時候茯苓與她說的話,不免開口問:“那時候,王爺一直服用的『藥』,也是因為這個?”
他一怔,點頭道:“那是師父開的『藥』方,服了十多年了。”師父說,隻能保守治療,一來是為了他腦中的血塊。二來,也是為了他頭痛的病症。
走著,才覺得眩暈越來越厲害。他沒有停下腳步,卻是閉上了眼睛。心下不免好笑,看來,他已經不習慣用眼睛去看東西了。
閉上了,他倒是覺得習慣了,用耳朵,去聽著周圍的一切動靜。
心瘋狂『亂』跳著,尚妝遲疑了好久,終是開口問:“為何……會受傷?”這是她第一次,在他的麵前旁敲側擊地提及那時候的那場宮鬥。她想,也是他一生的記憶中,最最痛苦的時候。
他的腳步停了下來,卻不是因為暈得走不動了,是真的沒有氣力了。身後的人這麽久不追上來,想來是不會再追上來了,他想,他隻需停在這裏,等著莫尋來。
緩緩坐下去,他能走的事情,還是不能讓別的人知道的。
“王爺……”尚妝訝然地看著他。
他的手上,不知何時多了兩枚銀針,尚妝大吃一驚,她知道他定是又想用銀針緩解因情花發作而產生的痛楚。欲勸,動了唇,卻隻能死死地咬住。
她能怎麽勸?
元政桓卻仿佛知道她心中所慮,安慰道:“沒事,暫且止一下,等我師父來,她會有辦法的。”
尚妝這才想起青夫人是去給他抓『藥』的,想了想,終是什麽都沒有說。他拉了她坐下,她才發現他從方才開始,一直閉著眼睛,皺眉問道:“眼睛沒事吧?”是不適應,還是如何?
他搖著頭:“沒事,太久不用眼了,不適應罷了。十多年了,隻極少的時候,才會看得見模糊的影,大部分時間,都是暗暗的一片,跟真正的瞎子沒什麽不一樣。”
他的話,才讓尚妝想起她方才的問題,他並沒有回答。她竟不甘地又問了一遍:“為何會受傷?”她想起來了,他每次都是拒絕讓大夫去瞧病,是否,也是想隱瞞這個?
元政桓終是微微一震,半晌,才開口:“那些事,你不會想知道的。”
“我想知道。”她想知道,關於他的那些事。
“有人要殺我,而我,僥幸活了下來。”話,說得極盡簡潔。
“是先皇麽?”仰著臉問著。
他淡笑一聲,終是點頭。
原來,先皇要殺他,已經不是第一次了。難怪,在提及遺詔的時候,元政桓會很快猜出了遺詔中的內容。原來,竟是如此!
“王爺,恨他麽?”
“恨啊。”他說得沒有遲疑,“他讓我失去了一切。”
這句話,很短很短,卻夾雜了太多的感情在裏麵。
這一刻,尚妝一下子,竟不知道要說些什麽好。仿佛任何安慰他的話,都變得蒼白無力。
所以,他極好地隱忍了那麽多年。所以,他才會與黎國之人勾結。所以,他才會以元聿燁為敵……
不,或者說,他恨的,不是元聿燁,而是因為,他是先皇的兒子。
的確,在皇權麵前,手段無所謂卑鄙與否。勝者為王敗為寇,自顧以來的道理。且,亙古不變。
不自覺地握緊了雙手,她望著他,低聲開口:“王爺撮合莫尋與靈闕,也隻是因為以為靈闕是黎國公主,是麽?你不過是想要黎國的支持。”
他沒有否認,卻隻皺眉道:“不是以為,是確定。”
尚妝猛地一震,是了,她是糊塗了,說話的時候居然犯了如此的錯誤。靈闕不是公主,她心裏清楚著,便自然而然地以為元政桓也清楚。
他繼續說著:“那一次,在成王府,靈闕來找我,我不小心觸及了她身上的玉佩。那個時候開始,我便已經知道了她的身份。”他說得篤定,是以,才會大變了臉『色』。
“後來皇上封她做了淑媛,我便知道,皇上定也是知道了她的身份。”靠上背後的樹幹,方才撞得厲害,他的頭又開始痛起來,他卻隻頓了下,又道,“她在宮裏的生活並不順利,重要的是,我一直想著辦法讓她出宮。”
尚妝明白,既然是黎國公主,而元政桓又與黎國有關係,自然是黎國之人,想要她平安。
她不免道:“後來藏紅花的事情皇後冤枉了她,再加上她自己縱火引誘皇上去,又被雲妃陷害在皇上的茶裏下了媚『藥』,才終於讓皇上決定送她出宮。”這一係列的原因,才更加堅定了元聿燁的想法。
“不。”他搖頭,“火是我命莫尋放的。”
尚妝吃了一驚,聽他又道:“她當時隻是不小心打翻了燭台,莫尋順手讓火勢蔓延了出去。為的,也是擴大事態。我算準了皇上送靈闕出宮,必定會來找我。”
震驚地看著他,是啊,他算得好準。
元聿燁將靈闕送去蜀郡,在元政桓看來,是順理成章的事情。隻是,他沒想到的一點便是,元聿燁竟也是趁機安『插』了靈闕在他的身邊監視。
不過事實證明,還是尚妝想得多了。
他們叔侄,誰都不是泛泛之輩。
元政桓得到了黎國公主,卻也很好地隱藏了自己,他並不曾讓靈闕看到一絲一毫。靈闕隻能看到他想讓她看到的東西。
是以,才有了後來元聿燁對她說的那些話。
想來,這也是元政桓遲遲不讓黎國公主回黎國的原因。隻因他隻要有此舉動,元聿燁便會知道他存了異心。
想起黎國,尚妝不免開口問:“許太後知道你與黎國有關係麽?”
他略微怔了下,卻是搖頭:“她並不知道,你想問的,怕不是許太後吧?”
微微咬牙,他真聰明,她實則是想問,辛王叛變的事情,是否也是他從中周旋的。
他沒有避諱:“你想的沒錯,辛王的事情,我也有份。我想,整個西周朝野上下,能理解辛王斷腿這種痛苦的,也隻我一人。那時候,能與他說上話的,也隻我一人。”他秘密聯係了辛王,他隻說興園的事情,與元聿燁脫不了幹係,單憑如今的皇帝是元聿燁,無需任何證據,辛王都會深信不疑。
而他們,一個被先皇迫害,一個讓元聿燁迫害,難道還不足以產生共鳴麽?
尚妝愈發地覺得他厲害,隻因,他能看透人心。
在辛王最痛苦的時候,他是最了解他的皇叔。那種,連許太後都無法完全了解的痛苦,可有一個人能了解,還怕辛王不上鉤麽?
如今,辛王已死,許太後怕是永遠不知道在她兒子背後說教之人,竟是元政桓。
尚妝看著他,見他的臉『色』較之方才更蒼白了些,怔了下,倒是不敢再問他話了。
他的手,依舊握著她的,那指腹上傳來的粗糙的感覺,令她的心,略微慌『亂』起來。
“在興園假山後麵,出手傷了太後的人,是我。怕你被他們發現。”他緩聲說著,“賽場上,救他的人,也是我。隻是那日,我舊疾發作,頭暈得厲害,連著銀針都拿不穩,是以,才傷了他的臉。”有句話,他還是沒有說。當日場上,確實有一股力量在致他於死地。在他出手相助的時候,還與他暗中較過勁。他不知是誰,還傷了他。
深吸了口氣,她終是問了出來:“為什麽要救他?”他不是恨著他麽?那又何苦救他?
他輕笑著:“因為兩個原因,第一,那時候他還不是皇上。這第二,你日後會知道的。”
尚妝一震,沒想到他隻說一半便不說了。不過,他不想說的事情,她再問也是知道用的。
低低地咳嗽幾聲,嘴角已經溢出血來。可是他卻還是笑著,今日高興啊,他當然要笑著的。
“王爺……”顫抖地抬手幫他拭去嘴角的血跡,“別再說了。”
父債子償,上一輩的恩怨,他終究是要在元聿燁身上討還的。
她最不願看到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她能叫誰收手呢?
凝視著麵前的男子,她咬著牙:“黎國之人不可能再助你了。”那麽,他會知難而退麽?
他卻搖頭:“不會有那麽一天的,你放心。”
“王……”
“是因為他麽?”他終是再次睜了眼,定定地看著麵前的女子。她的俏臉上,隱隱地,還能瞧得出是淚痕。
哭了,究竟是為了他,還是元聿燁?
對上他的眸子,半晌,尚妝才猛然想起他已經可以看得見了。有些窘迫地逃離了他的眼睛,咬著唇道:“我也不想王爺出事。”
不想他出事。
隻此一句,與他來說,亦是夠了。
這個能為了她私藏遺詔的女子,光憑這一點,他還能如何再高地要求她呢?
不管元聿燁在她心裏如何,他在她的心裏,仍然重要。而這一次,他不想再退讓,哪怕最後隻會落得一個下場。
凝神,已經可以聽見有許多腳步聲往這邊而來。他聽出來了,其中一人是莫尋。而另一些人,與他走在一起,不管誰的人,總也不是來要命的。
“尚妝。”他低喚著她。
她回眸看著他,見他認真地睨視著她。
“等著我,我會帶你離開。”這是承諾,也是他給自己的最後一次機會。疼痛的感覺,在這一刻,似乎連著銀針都壓製不住。
他越過尚妝的肩頭,遠遠地,瞧見上邊『露』出人的臉來。
他看見了莫尋,然後,她他看見站在他邊上的慕容雲楚的臉。
“主子——”莫尋聲嘶力竭地叫著,那些殺手都是好好功夫,他方才損了元氣,否則,也不會抵抗得這麽狼狽。
慕容雲楚的奉了元聿燁的命令出來找人的。
“主子——”
“王爺——”
尚妝本能地回眸看去,徒然感到身側男子的身影靠得近了。她略微吃了一驚,回頭,男子的薄唇已然映上她的。
驚恐地撐圓了雙目。
那一瞬間的痛幾乎令元政桓承受不住,他的大手卻依舊攬住她的腰,吻著她,輕聲呢喃著:“等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