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寢宮

微微動了動身子,大手覆蓋上來,男子低囈著喚她:“雩兒,雩兒……”

睜開眼睛,看清楚了眼前的人。

尚妝吃了一驚,忙撐著欲起來,他卻按住她的身子,皺眉道:“別動。”

“皇上……”她怎麽了?他又為何會在這裏?

環顧了四周,沒有錯,這裏是她的寢宮。不,輕閉上眼睛,她不是該在慶芫殿麽?

對了,今日除夕夜。

她還記得雲妃在殿上起舞,然後車騎將軍出了個上聯,她接了那下聯,然後……

猛地抬眸,對上男子的眼,聽他輕聲道:“太醫說你太累了,所以才會昏倒。如今,可感覺好些?”

太累了?

嗬,她還以為,她是醉酒了。

方才隻覺得頭暈,現在倒是好了。繼而,又想起慶芫殿的晚宴,忙推了他道:“皇上還是快回慶芫殿去,今日除夕盛宴,您在這裏,成什麽樣子?”

今日宴請的是文武百官,他是皇帝,是萬不得離席的。

她緊皺著黛眉,元聿燁睨視著她,半晌,才笑出聲道:“今日你那一句下聯,早就占盡了風頭,如今,倒是怕朕留在你這景仁宮了不成?”

尚妝怔住了,嗬,若不是今日她昏昏沉沉的,隻想著快些說完了事,她又如何會真的去對那上聯?倘若放在當下,她寧願對不出,也絕不開那個口的。

見她不說話了,元聿燁卻是轉口道:“此刻都過了子時了,慶芫殿的晚宴早就過了。朕……朕也是才來景仁宮不久。”

是麽?

詫異地瞧了他一眼,她才微微有些放心。

見她緊張的神情緩緩鬆懈了些,元聿燁的心微微沉了下去,他起了身,道:“看來你真是想朕離得你遠一些。”他說他才來,也不見她生氣。

這月餘的時間,他從來不過景仁宮來,偶爾差張公公來打聽,亦是都說她過得很好。

不覺握緊了雙拳,原來,沒有他,她也會過得很好。

“皇上……”她起了身,卻不想渾身沒有力氣,差點便栽倒在地。

元聿燁吃了一驚,忙回身接住她的身子,卻不想,尚妝的身量再輕,卻始終是一個人。他的左手受過傷,此刻還使不出力,一個不慎,兩人一起倒了下去。

她嚇得白了臉:“皇上沒事吧?”她怎麽忘了,斷了手,要全好,怕是需得半年的時間。且,前三個月,都是使不上力的。

手臂傳來疼痛,他隻忍著吸了口氣,開口道:“沒事,起得來麽?”

伏在他身上,才覺出他瘦了不少。回了神,點頭爬了起來,他也起了身,突然笑起來。

“笑什麽?”她忍不住問。

他盯著她看,臉上笑著,說了話,卻是咬著牙的:“不是吃得下,睡得香麽?如何又會累得昏倒?是朕虧待了你,還是這宮裏的奴才怠慢了你?”

尚妝一下子怔住了,半晌,才搖頭:“都不是,臣妾也不知道。”一整天都是好好的,怎麽會突然暈倒呢?

他收起了笑,臉『色』冷冷的:“哪裏不舒服告訴朕,朕再讓太醫好好給你瞧瞧。”

尚妝忙搖頭:“沒有不舒服。”隻是沒有力氣,休息一下便好了。

聽她如此說,元聿燁哼了聲,才道:“倘若再發生這樣的事,朕會讓那叫茯苓的丫頭吃不了兜著走。”

她訝然:“皇上……”

“伺候不好主子的東西,留著也沒用。”他站了起來,一隻手拉住她的手臂,幾乎是將她拎了起來,丟在**。而他自己,陰沉著臉在床邊坐了。

知道他說的氣話,他的話,亦是在關心她。

尚妝歎了口氣,月餘的時間,他們都冷靜了。

元政桓走的時候,她沒怪過元聿燁,如今,更不會。單憑他手中的那份遺詔,他能留下他的命,已經是開了天大的恩了。

尚妝突然又想起安陵霽的話,想起那老爺送給元政桓的玉佩。深吸了口氣,元政桓在背後做過什麽,她是不知道的。

也許,並沒有什麽對錯可言,因為他和他,都曾經無奈。

反過來,若是,元政桓爭得了大權,那出現在遺詔裏被殺的,也許就是元聿燁。

所以,不管誰上位,落於下風的,終是失敗者。而這種失敗者,是不會再有機會贏的。而元聿燁不殺他,便是給了他那樣的機會,這一點,從尚妝知道那玉佩是元政桓的時候起,她便已經明白了。

她亦是知道,當日元政桓那句“要權”意味著什麽。

看她不說話,元聿燁有些失望,坐了會兒,便起了身。遲疑了下,終是什麽都沒說,轉身欲走。

“皇上。”她終是叫住了他。

身子微怔,他並不回眸:“還有何事?朕答應了雲妃,過含孝宮去的。”

過含孝宮?

如今都什麽時辰了,他想氣她,她如何不知?

不覺想笑,隻開口道:“若是臣妾沒有記錯,皇上在晚宴上曾開了金口的,誰能對出楊將軍的上聯,您會行賞。”她不願對,也對了,這賞,自然是要討的。

吃驚地回眸,見麵前女子『露』出淡淡的笑,他卻怎麽也笑不出來,真好,抓到一絲機會她就想要賞!咬著牙開口:“你出宮的條件朕寫得清清楚楚,沒的商量!”

元政桓死,就讓她走。況且這次,他隻說有賞,並不曾說是什麽,那便是有如開了一道空白的聖旨,可以隨便讓她填寫內容。隻是,他又怎會允許?

尚妝微微瞠圓了眸子,她未曾想到他竟是想去了那裏!

不免一笑。

見她笑了,他心頭的怒火更甚,轉了身,沉聲道:“無事朕先走了。”

“皇上以為臣妾就是那樣言而無信之人麽?”

身後,響起女子的聲音。

他微微有些詫異,卻是不再回身。尚妝下了床,緩步走向他,低聲開口:“臣妾隻是想請皇上,收回不必過鬱寧宮給太後請安的口諭。”

終是,震驚了。

女子的身影已經繞至他的麵前,低頭看著她,這樣的討賞,是他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想得到的。

他隻看著她,良久良久,才開口問:“為何?”

她答得從容:“臣妾既是皇上的妃子,理應給太後請安。”沒有哪個妃子不請安的道理。

這段日子,她獨居景仁宮不曾出去,徐昭儀來過,年嬪來過,她們旁敲側擊的那些話,她不是聽不出來。更有今日,她不過是不小心打翻了酒杯,雲妃馬上抓住她打破殿內沉寂的機會將她推出來。

是以,宮裏,不是她想躲就躲得了的。

她哪怕是萬分不願去爭,亦是躲不開。

隻要,她一天是他的修容,一天都不可能逃開。

她不如便不躲了,那便不能落了人家的口舌。

百善孝為先,太後雖不是他的生母,卻是這西周的太後。是她名義上的婆婆。

元聿燁的眸子亮了亮,聽尚妝又道:“臣妾的話說完了,皇上若是趕著過含孝宮去,路上小心。”

他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淺笑出聲:“太晚了,朕不去了。”

說著,轉身入內,又朝她道:“還不過來?既然明日要過鬱寧宮去請安的,你若再不睡,明兒個起不來,太後可是不會放過你的。”

尚妝低笑道:“皇上放心,臣妾不會給太後這個機會。”如履薄冰,這是她做宮女時便明白的道理。

他伸手將她拉過去,輕歎道:“別得罪她。”她到底是西周後宮地位最高的女人,論權,他是皇帝,自然是他大。可,自古以來,長幼有序,縱然他是皇帝,亦是不能壞了這個規矩。

她沒錯,他見了她,便隻能恭敬地喚她一聲——母後。

尚妝點了頭,這些她明白的,隻是元聿燁不放心,非得囑咐她一聲罷了。

“皇上今晚歇在這裏麽?”

她這是明知故問,看他的樣子,還會走麽?

他“嗯”了聲。尚妝起了身,幫忙去解他的衣衫。指尖不自覺地有些微顫,他忽然低語道:“緊張什麽?朕是要你心甘情願跟著朕的。”

言下之意,他如今,不會碰她,是麽?

詫異地看了他一眼,他並不曾看著她。驕傲如他,霸道如他。可,他卻明白,有些東西他可以霸道地強扭在身邊,而有些東西,卻是不能的。

所以,他不會『逼』。

對於元政桓,他承認,若是沒有尚妝,那一次,他不會用情花,而隻會是鳩酒。

這也許不是一次手下留情,而是一次冒險,或者說,考驗。

尚妝的手上力氣不大,那些繁縟的扣子解了好久才解開。她忽然想起那一日他大婚,硬是要她幫他更衣。還說,再最後伺候他一次。

卻又哪裏像得到,那一次,不是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後一次。

她認真地做著手裏的事情,想了許久的話,終是問了出來:“靈淑媛……”悄然看了他一眼,見他的眉頭微微擰起,她仍舊道,“既封了淑媛,卻又不過她宮裏去。”這“去”字是何含義,他二人心裏都清楚著。

置於膝蓋的手略微收緊,他咬著牙:“朕不能去。”靈闕是他疼愛的妹妹,若不是因為那黎國公主的身份,他是不可能會封她淑媛的。

冊封是不得已,他又如何能再做錯事?

“皇上以為不去,便真的能保護得了她麽?”靈闕那邊的情況她雖不知,可如今看看自己,也便能猜出個幾分了。況且靈闕……

嗬,她不能說她糊塗,隻是,她對元聿燁的感情非同一般,難免有些不理智。

他低哼了一聲,並不說話。

將龍袍掛在架上,元聿燁自己伸手脫了靴子,轉身上床的時候,尚妝瞧見他的左手有些異樣。不自覺地伸手,將他的衣袖往上拉了些,他並不在意,隻道:“使不上力,便會這樣,等日後鍛煉鍛煉,便恢複了。”

一直不用,不過月餘,便與右臂差了一大節了。

尚妝不免道:“你每日政事纏身,日後會有時間鍛煉麽?”

他一時間語塞,卻是輕輕笑起來。

尚妝歎息一聲,拉過他的手臂,幫他『揉』捏著。

“痛。”他皺眉叫著。

尚妝並不看他,隻笑道:“皇上的忍耐力非常人能比的,這一點,還不過是小痛。您受得了。”那一次遇刺,受了傷,又淋了雨,他都能熬著不宣太醫。

傷痛,病痛一起纏上身,又如何會比今日的傷輕呢?

不過,也幸得他那一次將事情往後壓了壓,否則,一旦說破,先皇便會知道那玉佩如今已是元政桓所有。那麽……

指尖微微一顫,心頭苦笑,其實,知道不知道又如何?

先皇還是懷疑了,不然,又何以在那遺詔上寫了那麽一條。

是否,從那一次的時候,先皇對元政桓便有著芥蒂了?可惜了,他一直沒有任何證據。

元聿燁知道她暗指的什麽,忍著痛道:“過去的事你倒是記得清楚。那你可還記得那時候,你是如何伺候的朕?”

心下一動,不免抬眸瞧著麵前的男子,半晌,才又道:“如何突然提及這個?”她記得不記得又有何區別?

他漫不經心地答道:“朕明日還來。”

吃了一驚,下手一下子重了。

“嗯。”他悶哼一聲,皺眉道,“就不能輕點兒?”她還真是覺得他很能忍,方才還軟軟的沒有氣力,如今倒是力氣那麽大了。

隻是,不知為何,他的心裏,突然有些高興。

尚妝自知方才下手確實重了,忙鬆了手,急著問:“怎麽樣?”他的手才好呢,她若是一不小心擰斷了,那可不得了。

想到此,不禁想笑,他元聿燁是這樣脆弱之人麽?

“痛死了。”他看著她說著。

尚妝忙起了身,朝外頭叫:“茯苓,宣太醫!”

“喂。”他拉住她,皺了眉道,“大驚小怪作何?不是什麽大事。”

她回眸瞧著他,開口:“怎麽不是大事,皇上萬聖之軀,若是有個閃失,臣妾不成了西周的罪人了麽?”

她的樣子可真認真,他卻是微微拉下臉,用力將她攥回來,推她坐在床沿,蹙眉道:“能不把我看做皇上麽?”

尚妝一震,不可置信地看著他,他自稱“我”,而不是“朕”。

苦笑著:“你也別說什麽‘臣妾’了,多別扭不是?想想那時候,你是奴婢,可真心高氣傲了,從來不把我放在眼裏。”

那時候,他一口一個“本王”,想壓住她的氣焰。可她那裏怕過?罵他狠,還是咬著牙的。還罵得理直氣壯啊。

其實,他倒是希望聽她說“奴婢”,她嘴上隨說著,可也眼高得很啊。比現在說“臣妾”,還讓他喜歡。不過這些,他自然不會說出來。

隻因,“臣妾”便已經是他的妃子了,是他的。

“皇上……”

“叫一聲燁聽聽啊。”他側臉對著她。

半張著嘴,叫他——燁?

“雩兒。”他握了握她的手,輕笑道,“你是安陵雩,不是雩修容。所以,我也不是朕。”

在他的眼裏,她隻是安陵雩,是他的安陵雩。沒有什麽身份可言。

而尚妝,終是怔住了,此刻她若是是還不明白他的心思,那她就實在太笨了。隻是,他卻不知道,他是元聿燁,而她,並不是安陵雩啊。

每次他喚她“雩兒”,她有時候甚至都會反應不過來,那居然是在叫她。

那一刻,不知為何,她居然有種衝動,想說,她其實是尚妝,才不是什麽安陵家的小姐。

“雩兒。”男子低囈著又喚了她一聲。

猛地回神,想來她是真的傻了。勉強一笑,搖頭道:“皇上不是‘朕’,卻還是這西周的皇上,西周的天子。”她隻是在告訴他,這個,不會因為他一句“我”而做任何改變。

“小姐,太醫來了。”門口,想起茯苓的聲音。

尚妝忙抬頭要太醫進來。

太醫進來了,行了禮,便上前,小聲問:“皇上哪裏不舒服?”

元聿燁有些不悅,不過是方才被她捏疼了,如今哪裏還真的疼?他還想著她剛才說的話,她是在意他的身份,還是依舊還怪著他?

尚妝見他不說話,便道:“太醫給皇上瞧瞧傷處,他方才……說手疼。”總不好說是她弄疼的,便隻是支吾了下。

聞言,太醫忙點了頭,小心地抬起他的手臂,細細地檢查了一遍。又探上他的脈,沉『吟』了片刻,才道:“回娘娘,皇上沒事,好生養著,切勿使力。”

如此,尚妝也放了心。

太醫下去了,茯苓輕將門關上。

尚妝轉了身,朝他道:“不早了,皇上早點睡吧。臣妾扶您躺下。”說著,俯身去扶他。

誰知他的身子僵硬著,她微微用力,他也不動。

“皇上……”她愕然,好端端的,他又怎麽了?

“雩兒。”那雙深邃的眸子對上她的眼,微微一痛,他開口問,“你還怪我,是麽?嗬,倘若當初,他坐擁這西周的江山,你還會留在他的身邊麽?”

她既然在意他皇帝的身份,那麽,換了元政桓呢?

還是,她在乎的,根本就是他元聿燁這個人?

尚妝不免一怔,她不曾想他居然會主動在她的麵前提及元政桓。她以為,這一輩子,他都不可能在她麵前提起他的。

一輩子……

渾身徒然一震。

她怎的就突然這樣想了?

隻是,他說的話,她承認,她亦是沒有想過。那時候,她對先皇說過的,她最大的願望,不過是相夫教子。的確,如今的元聿燁不能給她,可,倘若換個位置,元政桓能麽?

不,她不知道。

如今不過是,他做了皇帝,而元政桓離京了。

掩起了眸中的痛楚,她故作平靜地開口:“如今還說這些作何?王爺已經走了,且,不會再回來。皇上睡吧。”即便回來,也不可能來找她。他想,莫尋也是斷然不會允許他來的。

他與她,從元聿燁禦賜的情花酒那一日開始,便已經再也不可能了,不是麽?

他卻握住她的手,尚妝抽了抽,他握得更緊了。

眸子緊緊地鎖住她,尚妝有些心悸,他突然道:“我隻是告訴你,我不怕在你麵前提及他。”

不怕在她的麵前提及元政桓……

今日,他的話真奇怪,她有些聽不懂了。

“謝謝皇上放過他。”她笑著說。

他一擰眉,亦是笑:“別小瞧了他,總有一日,會叫你刮目相看的。”

尚妝有些奇怪地看著他,忍不住問:“今夜為何突然說起他?”這真不想元聿燁的作風啊。

他卻是側身躺了下去,一麵開口:“隻是告訴你,下回見了他,不要太吃驚。”

終是震驚不已,下次見了他?他此話,又是何意啊?

再欲開口問,隻見他已經輕闔了雙目,翻了身,睡了。

心下喟歎一聲,元政桓能有什麽讓她驚訝的呢?冊了王妃,還是其他?

繼而,又不免想笑,即便真的冊了王妃,她也沒什麽好說的。他如今冊王妃,也屬正常了。

伸手扯了被子替他蓋上,在床邊坐了會兒,他似乎是睡熟了。呼吸漸漸地平穩下去,身子稍稍動了下,見他皺起了眉。俯身,小心地將他受傷的手放平,轉身吹熄了燈,也上床躺了。

……

待醒來,已經是始興元年的早上了。

今日的早朝不會有太多的事,不過是聽聽各地的年成和民生罷了。

尚妝其實醒來,聽著張公公喚了人進來伺候,也不睜眼。

過了會兒,聽元聿燁叫了茯苓進來。聽他道:“若是伺候不好你的主子,朕會好好治你。”

“奴婢定當竭盡所能。”茯苓的聲音低低的,倒是沒有驚慌之意。

尚妝微微握了握雙手,從昨日到今天,她還不曾好好於茯苓說上話呢。這個丫頭的心裏,看來是真的有事呢。

聽見有腳步聲出去了,茯苓還跪著,卻是抬眸道:“皇上……奴婢鬥膽,皇上一會兒,還來景仁宮吧?主子,會泡了好茶等著您。”

元聿燁怔了下,不覺回眸看了眼地上的丫頭,嘴角淺笑,卻是什麽都沒有說,大步出去。

茯苓忍不住笑起來。

回頭的時候,瞧見尚妝已經坐起身,正冷冷地看著她。

“小姐。”她起了身,有些訝然。原來,她家小姐早就醒了啊。便笑著上前去,扶她起身道,“奴婢伺候您起來。”

尚妝將手臂抽出來,冷了聲音道:“還不快跪下。”

茯苓吃了一驚,抬眸看了她一眼,見她的臉『色』沉沉的,便又笑道:“小姐怎麽了?奴婢,做錯了什麽?”

“你當真不知道?還要我一件一件數出來麽?”若是昨夜她還隻是懷疑,那麽方才她與元聿燁說的話,便可以肯定了。

“小姐……”歎息一聲,果然還是自家小姐聰明的。

聽話地跪了,臉上倒是沒有多大的懼『色』。

尚妝欲開口,卻聽外頭傳來敲門的聲音,接著,聽媗朱道:“娘娘,皇上撤了您不必過鬱寧宮請安的口諭了,您該起了。”

是了,她差點將此事忘了。

瞧了眼地上的茯苓,此刻也沒功夫與她計較了。茯苓聽了媗朱的話,眸中微微『露』出詫異,卻是開口道:“奴婢先伺候小姐梳洗。”

出去的時候,才發現外頭路上,都結了薄薄的一層冰。噴出的氣都起了白白的霧了。

茯苓給她披了裘貉,將暖爐塞給她,才扶了她出去。

在尚妝麵前,茯苓永遠閑不住話,此刻,又忍不住問:“小姐,皇上緣何撤了那口諭了?”微微緊張著,昨日小姐昏倒的時候,她可是親眼看著那高高在上的男子驚慌失措地從殿上衝下來的。

昨夜在房裏,他們沒有和好麽?否則,皇上怎麽會突然好端端地撤了那道口諭了?可,倘若不好,今早她問皇上一會兒還來否,她看皇上的臉『色』,並不曾有生氣的痕跡啊。

她是真真想不明白了。

尚妝並不看她,也不說話。

茯苓吐了吐舌頭,看來,小姐是生氣了。一會兒回來,她得自求多福了。

路邊,沒有花,那些暗綠的葉子,都鋪上了一層白霜。有些葉尖兒,還有著晶瑩的東西垂掛下來。

茯苓覺得好玩兒,便伸手折了一段,小小的冰,很快在手心裏化開。真冷啊,抬頭看了看尚妝,見她並不看著自己,不免有些沮喪。

她癟癟嘴,她早說,那件事做不得的,偏偏……

哎,不去想了。

鬱寧宮今日可算熱鬧極了。

新年伊始,眾嬪妃們都到齊了。

尚妝進去的時候,太後還未曾來,妃子們,都撐圓了雙目瞧著她。個個都唯恐自己看錯了。

尋了位子坐了,雲妃忍不住道:“嗬,今日是吹了什麽風,雩妹妹竟也來了鬱寧宮了。”看見她,她就來氣。昨夜,原本是想給她難堪的,卻不想,她竟然真的對出了那下聯來。

徐昭儀亦是笑:“是呀,身子好了麽?這麽冷的天,皇上怎麽舍得讓你出來啊,萬一再病了,可如何是好?”

她的話音才落,便有人竊竊私語起來。無非,便是說尚妝昨夜在大殿上昏倒之事。她們一個個,雖不言明,可尚妝還是知道的,抬眸不過都以為她是裝的罷了。

靈闕隻坐著,沒有說一句話,隻是臉『色』有些難看。

倒是慕容雲薑輕笑一聲,隨口道:“隻是昨夜楊將軍的上聯,隻雩修容對了出來的。本宮倒是好奇,皇上重賞了雩修容什麽?”

聞言,眾人的目光都看向尚妝。

皇後不提,這事兒她們倒是都忘了呢!被她對了出來不說,還能領賞。一幹人等,越想越不是滋味兒了。

尚妝抿唇笑著,低聲道:“皇上賞賜的,娘娘不已經瞧見了麽?”

她的話,倒是說得慕容雲薑一怔,她的眸中微微『露』出了詫異。隻聽女子又道:“皇上給的封賞,是撤了不請安的口諭。”

慕容雲薑原本不過是因了眾人都語中帶刺地說著話,她想緩解一下罷了。這一問,她卻震驚了。

她要的賞賜,是撤了那道口諭!

這,又算什麽賞賜?

所有人都撐大了眼睛看著她,她身後的茯苓亦是半張了嘴,半天都合不起來。

她家小姐她……她居然……

正在眾人驚訝不已的時候,太後扶了絲衣的手進來了。

眾人忙起身行禮,太後上前落座。目光落在尚妝的身上,她倒是沒有多大的驚訝,隻冷笑一聲,也不說話。

新年了,大家顯得有些興奮。鬱寧宮裏,待了近一個時辰,才聽太後說累了,遂,遣了眾人回。

出來的時候,外頭竟是下起了雨。

這個季節的雨絲可是很冷的,宮人們見此,忙下去幫主子們拿傘。

尚妝站在長廊下,回眸的時候,瞧見一側的靈闕。她也正轉了身,二人就這麽對上了。

尚妝略微朝她笑了下,她倒是也不走開,遲疑了下,終是抬步上來。瞧著她道:“你的那道賞,要的真是好。”

微微一怔,麵前的女子繼續道:“來給太後請安,你是想讓太後喜歡上你麽?隻可惜,有些人,一旦認定了的東西,是很難改變的。”

“靈闕……”她沒有想到,她竟會這樣以為。不過開了口,又緘默,她為何要解釋呢?說到底,她如今和靈闕,也不會在同一個立場上。

至少,靈闕不會。

“雩修容。”她抬眸看著她,突然『露』出淺淺的嘲笑來,“我原來以為,你對桓王是真心的。”

原來以為……

那麽現在呢?

尚妝深吸了口氣,開口:“我現在是皇的妃子,有些話,你說的時候也請小心一些。不然,皇上的臉,也沒有地方擱。”

這些,不過是實話。卻讓靈闕驟然變了臉『色』。

“小姐,傘拿來了。”茯苓抱著傘小跑著上來。近了,才看清原來靈闕也在。她不免“咦”了一聲。

尚妝低聲斥道:“見了淑媛娘娘,不知道行禮麽?”

茯苓這才嚇了一跳,忙朝靈闕行了禮。

靈闕不說話,隻飛快地轉身離去。

尚妝微微歎息一聲,靈闕已經不是以前那個隻會和元聿燁說笑的丫頭了,讓茯苓行禮,隻是為了避免她尋了理由來針對她罷了。

回了景仁宮的時候,媗朱迎出來,道:“娘娘,安陵大人來了。”

吃了一驚,安陵霽?

忙抬步進去,媗朱跟在她身側,又道:“在廳裏等著您。”

加快了步子入內,安陵霽突然來,是不是有了妹妹的消息了?這樣想著,走得愈發地快了。

“小姐。”茯苓驚訝地喚了她一聲,也隻得跟上她的步子。

進了門,安陵霽的目光朝這邊瞧來,見是尚妝回來了。忙起了身,朝她行禮,一麵笑道:“娘娘的臉『色』不錯,看來這病倒是不要緊。”

他的話,說得尚妝一怔。

她不過是昨晚昏倒罷了,這樣的小事,安陵霽如何會知道?

心頭一震,忙回頭道:“你們都下去吧,本宮與安陵大人兩人說說話。”

“是。”兩個宮女都下去了。

安陵霽笑道:“娘娘不必如此,臣來,是請準了皇上的。臣是兄長,來探病,亦屬正當。”

說是探病,他卻一點擔憂的神『色』都看不到,隻有一個解釋,那便是,他根本就知道尚妝沒有事情。

上前一步,她壓低了聲音道:“你讓茯苓在我的酒裏下了『藥』?”

安陵霽卻是從容地問道:“茯苓那丫頭都招供了?”他今日來,原本便是要告訴她的,卻不想,她竟然快他一步,先知道了。

他知道,茯苓該是不會主動說的。那麽,隻能是她察覺了什麽。想到此,嘴角微微『露』出笑容來,如此的話,他便不必擔心了。

隻因,她是如此聰明。

他的話,便是承認了。

尚妝終是脫口道:“哥,為何這麽做?”

安陵霽的臉『色』依舊,看著她道:“娘娘都喚臣‘哥哥’,臣自然,是想娘娘好。昨夜的事,不是很好麽?皇上心裏有娘娘,臣隻是給了他一個台階下罷了。”

一下子,怔住了。

尚妝沒有想到,他想要的結果,隻是如此純粹簡單。

她喚他一聲“哥哥”……

嗬,別人不知,難道他也糊塗了不成?她又哪裏是他的妹妹呢?

“皇上他……”那月餘的時間,他不曾來,隻是因為沒有一個台階下麽?

原來那一日,她在安陵霽的麵前不提失寵的事情,他卻是知道的。

安陵霽又道:“從今往後,希望娘娘好好把握機會。在宮裏,有皇上的庇護,總比您一人來的強。太後,不是個好對付的人。”

皇帝的寵愛會招來嫉妒,可是,太後對她的不滿,不會因為失寵而罷手的。兩相權衡,倒不如得盡寵愛。

這一些,尚妝自然也明白。

她隻是沒有想到,幫她走出這一步的人,竟然是他,安陵霽。

“可,爹曾說,要本宮答應不得張揚的。”這些話,她還一直記得。

他卻沉了臉:“那是以前,如今形勢有變,娘娘隻管做您想做的。”

不知為何,看著這樣的安陵霽。尚妝竟仿佛又想起那時和老爺吵得很凶的那一次,他的神『色』與那時,像極。心頭微顫,好端端的,她怎的又想起這個來?

他似乎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有些尷尬,又道:“今日來,隻是和娘娘說這些話。還有,皇後娘娘那邊……”

尚妝才想起,如今的安陵霽是輔佐丞相的,外人看來,她安陵雩該是與皇後交好的。想到此,便道:“放心,皇後娘娘那邊,本宮不會和她起衝突。”

說來,也是奇怪的。幾次見慕容雲薑,都隻看見她淡然的樣子,仿佛宮中嬪妃的鬥爭,與她無關。

也許,她是不必鬥的,她有一個位高權重的哥哥,她即便不得寵,亦不會動搖她中宮的位置。

安陵霽待的時間不長,他出去之後,茯苓才笑著進來。

自覺地在尚妝麵前跪下,低了頭道:“小姐還有話要問的。”

尚妝瞪她一眼,她現在是明知道尚妝已經全都明了,還故意如此,真真有恃無恐了。便開口道:“你這樣的,本宮可再不敢要了。你去外頭,換了媗朱來伺候本宮算了。”

茯苓一聽,忙拉住她的衣袖道:“好小姐,奴婢知道錯了,日後,可再不敢了。”如今皇上都回來了,她也不必再做些什麽了。想到此,心下忍不住想笑。

方才還以為少爺讓她做的事情搞砸了,如今看來,皇上雖然撤了那口諭,和小姐之間,倒是沒有什麽。況且少爺走的時候,可是笑著走的。

尚妝冷了聲道:“隻此一次,下不為例。還有,你且記住了,如今本宮才是你的小姐,日後,少爺的話,也且不必聽。”這種事,可算欺君的啊。他們的膽子真夠大的。

茯苓忙點頭應聲,歡快地爬起來。

這日,傍晚的時候,元聿燁果然又來了。

他很開心,說是往年常鬧雪災的地方今年倒是平靜得很。還說邊疆也是從未有過的安寧。

尚妝隻聽著,心裏也是高興的。

國泰民安,這不僅僅是一個君王的冤枉,亦是每個西周國人希望的。

尚妝不免想起自己的妹妹,也許,她也在某個地方,安安穩穩地活著啊。這樣想著,心裏又生出無限的期待來。

這一個新年,仿佛是從未有過的寧和。

寧和,卻依舊是熱鬧的。

除夜過後,便是上元節。上元節後,很快便是太後生辰。

上元一過,才算是真正過了新年了。

茯苓笑著提了兩盞燈籠跑進來,開口道:“小姐,您看,可漂亮?”她又道,“以前上元節,奴婢自己常做了燈籠掛在外頭的樹上的。如今在宮裏,不如一會兒,我們掛在院中的樹上可好?”

尚妝笑道:“自然好。”

民間的上元節是很熱鬧的,有燈會,有廟會。

隻是,她也不曾出去逛過的。那時候老爺看得小姐緊,怕她出去有個萬一,她是小姐的侍讀,自然也是無緣出去看看的。

如今進宮,亦是不知這宮裏,究竟是如何過元宵的。

茯苓將燈籠擱在桌上,又道:“小姐不如寫幾句話上去,當做許願了。”

這丫頭,鬼主意真多啊。

她又道:“小姐也幫奴婢寫一個,奴婢識字不多,單就認識那些『藥』材了。”她不好意思地笑起來。

尚妝隻得點了頭,取了筆墨來,茯苓將燈籠遞過去,說道:“就寫‘平安’二字。”

尚妝怔了下,提筆寫了。

茯苓又道:“希望大家都平平安安啊。”

大家都平安,說的真好。

“小姐寫什麽?”茯苓將另一個燈籠推過來。

尚妝提了筆,冥想者,卻聽外頭叫著:“皇上駕到。”

元聿燁大步進來,拉了她的手便走。尚妝吃了一驚,不待她開口,便聽他壓低了聲音道:“朕帶你出宮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