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景仁宮

“少……”

一個字才出口,便被麵前的男子打斷了:“娘娘請慎言。”他略微抬起眸子,卻是不曾正對著她,隻落於她胸前的衣襟之上。

尚妝這才猛地緘口,自知失言。

他低聲笑道:“臣與娘娘甚久不見了,娘娘難不成認不出來了?”

聞言,尚妝才回神,尷尬一笑,開口道:“不,怎麽會。隻是,突然見了,有些驚訝罷了。”她又朝那些遠去的人看了眼,黛眉輕皺,“不跟上去,不要緊麽?”

這裏是後宮,臣子是不能『亂』走動的。

他卻輕笑一聲道:“不要緊,方才還請奏了皇上允許臣過景仁宮去探探娘娘的,如今卻不想竟這麽巧遇上了。”

尚妝怔了下,聽他又道:“娘娘不請臣過宮裏去坐坐麽?”

低眉一笑,與茯苓二人轉了身,動了唇,如今可再不能稱呼他“少爺”了,倒是讓尚妝有些尷尬了。安陵霽卻仿佛是明白她的心思,跟上她的步子,低語著:“這麽多年不見了,娘娘該不是忘了如何稱呼臣了吧?”

握著帕子的手微微一緊,她猝然笑道:“怎麽會?哥……”那簡短的字眼兒,從口中呢喃般地甫出,竟是真真奇怪,絲毫沒有想象中的生澀。想來隻是,那時候聽得小姐叫得多了吧。

靈闕是尚妝做了安陵府的小姐之後才服侍她的,自然不認識安陵霽。如今聽她喊他“哥”,才恍然大悟,指著他道:“小姐,他是……是少爺?”

尚妝點了頭。

茯苓複又好奇地盯著安陵霽看了許久,突然笑道:“這下可好了,小姐有個可依靠的人,也不覺孤單了。”

“茯苓。”低斥著,這個丫頭真是口沒遮攔。

安陵霽倒是不在意,隻不動聲『色』的一笑。

回了景仁宮,二人在廳內坐了,宮女上來奉了茶,再恭敬地侍立於一旁。尚妝抬眸的時候,瞧見是那個叫媗朱的宮女,心下微微一動,端起茶杯淺飲了一口,便皺眉道:“媗朱,茶葉放得多了,安陵大人喝不慣苦味的茶。”

安陵霽微微一怔,倒是也不說什麽。

媗朱忙道:“是,奴婢馬上去換。”

待她出去,才聽安陵霽開口道:“誰的人?”

尚妝卻搖頭,隻轉口道:“府上……一切都好麽?”

擱下手中的茶杯,才點頭:“一切安好,娘娘不必掛心。如今臣回來了,亦是會在爹娘麵前克盡孝道,這些,都不必您『操』心。”他說著,本能地回眸看向門外,她該擔心的,是她如今的情況。

方才那宮女,她還不知道是誰的人,更該處處小心。

尚妝應著聲,又啟唇,是想問有沒有妹妹的消息的,話至唇邊,又覺得有些不妥。

茯苓倒是機靈,忙道:“想來少爺是要再留一會兒的,不如奴婢下去準備些點心來,您和小姐先說會兒話。”說著,朝他們福了身子,出門的時候,又回頭朝尚妝道,“奴婢一個人怕來不及,不如叫上媗朱幫忙,小姐且等一會兒。”語畢,才跑著出去。

安陵霽朝茯苓看了一眼,才笑道:“這丫頭倒是機靈。”

尚妝抿唇一笑,是啊,她跟過元政桓之後,學得更乖巧了。是以,元政桓才會放心地將她留在她的身邊。

回了神,才終於又想起方才想要問的話。忙道:“有我妹妹的消息了麽?”

安陵霽低咳一聲道:“娘娘,此處無人,卻也別掉以輕心了。您時刻需記得,臣是您的哥哥,您是安陵府的小姐,當今皇上的修容。”

略微一怔,她是急糊塗了,是該小心的。

安陵霽見她點頭,才又道:“此事爹會放在心上的,隻是如今,還沒有亦妝的任何消息。”

沒有消息……

尚妝微微覺得有些失望,繼而,又想起她與妹妹相認的那塊玉佩來。她是無論如何都想不到那玉佩會與黎國皇室有關,思及此,忙道:“若是……若是有了她的消息,也不必告訴她本宮的下落,請爹定了好人家……送她出嫁吧。”

妹妹若是知道她的宮裏,她怕她會想著要見她。她不會忘記,她的身上也還有一塊玉佩。雖然她還想不清楚究竟是什麽回事,但,那玉佩若然被人瞧見,終是不好的。

弄不好,便是一場大禍。

而她相信,安陵老爺既然答應過她,必然不會虧待了她的妹妹。

安陵霽略微有些詫異,卻也不問什麽,隻點了頭。

思及了玉佩一事,尚妝才想起當初元聿燁交給她一塊玉佩,說是先皇曾賞賜給安陵老爺的。忙起了身,過寢宮將那玉佩取了來,遞給安陵霽道:“這玉佩是先皇賞給爹的,不知你可認得?”

陳『色』上好的玉佩,安安穩穩地落在女子的掌心,上麵是用了上好的紅絲結絡的穗子。而安陵霽的眸中,卻是微微凝起了錯愕。

尚妝心下微緊,又問:“怎麽了?”他的樣子,分明是瞧出了什麽。不知為何,她心裏突然緊張起來。

安陵霽伸手取了她掌心的玉佩,置於自己的掌中,再是細瞧了眼,抬了眸,才緩聲道:“這玉佩是宣慶十三年,桓王殿下回京之時,爹送給桓王殿下的,卻如何在你的手裏?”

他的話,說的尚妝猛地一顫,元政桓的東西?

不可置信地抬眸向他,顫聲問:“確定麽?”沒有人比她更清楚,元聿燁說,這是當日有人刺殺他的時候,落在現場的。那時候,他隻以為此事怕與安陵府有關,所以才將此事壓了下來的。

可,安陵霽卻說,這玉佩早在宣慶十三年便由安陵老爺送給了元政桓了。

安陵霽笑道:“自然確定,這事兒怎麽會弄錯?宣慶十三年,爹還是京兆尹,那一次,好多大人都過了桓王府去了。”他頓了下,又問,“對了,這玉佩如何在你手上?”

如何在她手上?嗬,這個問題,她能回答麽?

咬著唇,勉強笑道:“是……是撿的。皇上曾見了,說是先皇賜給安陵府的東西。本宮自也不說什麽,本宮還想著,安陵府的東西,怎麽會出現在宮裏呢。今日你來,便想起來問問你。”胡『亂』編了個理由搪塞過去。心下卻是不住地慌『亂』起來了。

聞言,安陵霽倒是一笑:“想來是桓王殿下掉了。隻是如今,他已經離京,也不好還回去。”

尚妝隻得點了頭,複,又極快地伸手將玉佩取了,便道:“既然是爹送出去的東西,不如還是放在本宮這裏。往後若是王爺回來,自然也好說話些。否則,這玉佩若是又回去了安陵府,又不知該如何解釋了。”

“也是。”安陵霽倒是不在意什麽,隻看著尚妝將玉佩收入懷中。

尚妝微微有些心虛,原本不過是想趁著安陵霽來,將玉佩交給他的,卻不想,一番話,竟惹出了這麽大的事情來。此事扯上元政桓,怕又是一件不小的事了。尚妝微微握緊了雙拳,強迫自己不去想,不能,讓安陵霽瞧出些許不對。

不是不相信他,隻是,此事非同小可。

勉強一笑,突然想起真正的安陵雩來。安陵霽既是回來了,便必然見過她的。想了想,便轉了話題,略微壓低了聲音開口問:“小姐……好麽?”既是安陵霽來了,她問及安陵雩,自然也是正常的。

忽然聽她提及安陵雩,安陵霽的臉『色』略微有些異樣,卻是笑道:“她的事,你也不必掛心。”

如今的安陵雩,該是已經嫁給了沈家少爺為妻了吧?又哪裏輪得到她去掛心了?尚妝倒是不免笑了。

見她不再說話,安陵霽又問了元聿燁的事情,尚妝隻一笑而過。什麽得寵失寵的事,她根本不會放在心上,亦是不會在他的麵前提及。

尚妝隻道:“希望爹知道,如今的局麵,非我願。”她曾經答應了老爺低調行事的,眼下卻做了皇帝的妃子,和之前答應了安陵老爺的出入相差太大了。

安陵霽聞言,隻安慰她:“此事娘娘放心,臣心裏有數。”

尚妝輕輕一笑,她與安陵霽確實多年未見了。如今再見,他比記憶中成熟了許多,說話間亦是成穩了。她還記得,安陵霽最後一次離京,似乎在書房內,他和老爺大吵了一架。那一次,吵得可凶了,誰也不敢上前去勸。以至於時至今日,她依然不知,那次究竟是為何而吵。

今日,多次提及安陵老爺,聽他的語氣,倒是也沒有本分的不悅。尚妝悵然,是啊,親生父子呢,能有什麽深仇大恨的。

茯苓與媗朱回來了,帶了好多的點心。

媗朱又給他二人倒上茶水,一麵低聲道:“請娘娘和安陵大人嚐嚐,若是不好,奴婢可再去換的。”

安陵霽低頭淺飲一口,繼而笑道:“果然好茶,嗬,娘娘身邊的丫頭手藝不錯,臣若是有福,自當常來走動走動。”他說著,起了身,道,“隻是今日臣還有事在身,便先行告退了。”

尚妝亦是站了起來,皺眉道:“哥,真的不在坐會兒麽?你看,這點心還沒吃呢。”

他搖頭:“不了,改明兒吧。”說著,朝她行了禮,轉身出去。

吩咐了茯苓和媗朱收拾桌上的東西,自己則跟著出去道:“本宮送送你。”

到了門口,她才壓低了聲音道:“慕容相,恐也不是個簡單之人。”言下之意很明白了,便是要安陵霽小心慕容雲楚。

安陵霽吃驚地回眸,沉了臉『色』:“丞相大人怎麽了你?”

忙搖頭:“他倒是沒有怎麽了我,隻是,你心裏需記得我今日的話。”

他有些不解,卻終是點了頭。

那身影遠去了,尚妝回身的時候,見茯苓恰巧出來,探了腦袋出去,一麵道:“少爺走了麽?”

尚妝心不在焉地點了頭,隻身往寢宮走去。

她滿腦子是方才安陵霽的話。

手,探入懷中,那玉佩此刻已經染上周身的暖意。而尚妝的心頭卻是一點點地冷了下去。

當日元聿燁遇刺,先皇賜死了東宮的詹事林豎,連著林奉儀一並死了。所有的人,都以為此事是林氏兄妹幹的,那理由,也十分契合,不是麽?哪怕再深入,也隻會以為是當時的太後為了太子,讓林家背負了這一個罪名。那麽橫豎,都是與東宮脫不了幹係的。她尚妝亦是這樣認為。

那時候元聿燁還以為玉佩是安陵老爺送給林豎的,他倒是說,他也許不能確定那人是林豎……

咬著唇,也許,真的不是林豎。

那麽,是……是元政桓的人麽?

不。。。

猛地闔了雙目,雙手微微顫抖起來,她是不相信的。

隻是,她不信,這玉佩掉落在現場的事,她又該如何解釋?

林豎,是忠於太子,所以坦然地將所有的罪責全部引上身。卻不想,也許此事,還真的與東宮無關啊。

“小姐?”茯苓見她一個人呆呆地坐在窗前,忍不住低喚她。

“啊?”猛地回神,見茯苓皺眉站著,開口道:“您怎麽了?從少爺走後到現在,一句話也不說,奴婢喚了你幾聲,您似乎也不知……”

“是嗎……”她竟毫無知覺呢。

“是啊!”茯苓狠狠地點頭,繼而又擔憂地看著她,見她的臉『色』果然是不好的,急道,“病了麽?”邊說著,邊抬起手背,輕輕碰觸她的額角,又貼上自己的。鬆了口氣,沒有病了啊。

“府上出了事麽?”小心翼翼地問著。隻是,茯苓又覺得奇怪,少爺出去的時候,並不曾看見不好的臉『色』啊。

尚妝搖了頭,低聲道:“不是,不要『亂』說了。對了,你與媗朱一道出去,她可有找你說什麽不曾?”

提及媗朱,茯苓細想了下,才開口:“也沒說什麽,隻旁敲側擊地問奴婢小姐的人如何啊。奴婢自然說好的沒話說的。”

尚妝輕輕點頭,又道:“在她麵前,說話之時先在肚裏過一遍方可出口。”如今的茯苓變得更加聰明了,可尚妝還是忍不住要囑咐一遍。

茯苓輕歎一聲道:“皇上都好久不來景仁宮了,怎的還會有人盯著小姐不放呢?”

尚妝不語,這個世界,總有那麽一些人,不管你是否礙著他們的眼,他們都會無時無刻不注視著你。

輕閉了眼睛,隔了片刻,再次睜開的時候,那眸中已經少了那抹氤氳。她起了身,行至床邊,取出床下的盒子,將懷中的玉佩小心輕放了進去。

茯苓看著她做這一切,雖然有些驚訝,卻終是沒有再多言一句。

傍晚,天『色』漸暗,空氣裏的風亦是冷了起來。

尚妝用了膳,正臥在塌上隨手翻著書,聽得外頭媗朱道:“娘娘,年嬪小主來了。”

年嬪?

尚妝微微皺起黛眉,細想了片刻,依舊未能從她的記憶中去搜尋出這張臉來。她旁邊的茯苓亦是有些驚訝,皇上不來了,也不會有人特意來看她家小姐。徐昭儀來,不過是來冷嘲熱諷一翻罷了。

隻是這個年嬪……

她的位分比尚妝低,想來是不敢專程給她難堪的。

放下了手中的書,茯苓扶了她起身,低聲開口道:“讓她進來。”

“是。”媗朱應聲退下。

尚妝讓茯苓簡單收拾了下,很快,便瞧見一名女子扶著宮女的手進來。瓜子臉,身形苗條,倒也是個美人。主仆二人進來,朝尚妝行了禮。

叫了起,又賜了座。

年嬪笑著謝了恩,坐了下去,才道:“嬪妾來得冒昧了,叨擾到娘娘了。”

“沒有,本宮不過才看了會兒書罷了。”尚妝輕聲說著,年嬪身邊的宮女顯得有些怯生,一直低著頭站在她的身後。

聞言,年嬪本能地朝那擱在塌上的書籍瞧了一眼,眸中『露』出欣羨的神『色』,開口道:“娘娘是知書達理的千金小姐,閑下來無事,還能看些書解解悶,嬪妾若是閑了,可真叫什麽都不能做呢。”

尚妝微微吃了一驚,她卻徑直道:“不瞞娘娘,嬪妾大字不識一個。”

上下打量著她,很是文靜的樣子,尚妝隻是驚訝,她居然會不識字?元聿燁的姬妾,不是千金小姐,哪怕是小家碧玉,亦不會有不識字的。

她是……

年嬪有些尷尬,勉強笑道:“嬪妾,是服侍過昔日賢妃娘娘的,娘娘不會嫌棄嬪妾出生低微吧?”

這下,倒是尚妝訝然了。

服侍過齊賢妃,那麽,便是齊賢妃的貼身宮女了?想來,便是齊賢妃喜歡得緊,便將她送給了元聿燁。她也許知道年嬪今日來的原因了,隻因,她與她,都是奴婢出身的人。

年嬪以為,她們該是能理解對方的。

尚妝低咳一聲道:“哪裏的話,你能來看本宮,本宮又怎會嫌棄?”

聞言,年嬪才又笑。尚妝卻道:“隻是如今,本宮這裏可是門庭冷清,年嬪來,本宮亦是不能給你什麽。”她要找依靠,也不必趁這個時候。

“娘娘誤會了。”她忙解釋著,“嬪妾不過是想,日後嬪妾能時常來您這裏坐坐,能有個說說話的人。”

細瞧著,她的臉上一片誠懇,眸中平靜得一覽無遺。

這時,媗朱小心地移了燈進來,將房內快要燃盡的蠟燭換了下來。

尚妝不動聲『色』地瞧了她一眼,才淡聲道:“本宮素來喜歡清靜,年嬪若是想找人說話,這後宮之人,多的是。”她其實明白年嬪會來景仁宮的原因,隻是,她如今自身難保,不想摻和這些閑事。

年嬪雖然滿臉無害,可,究竟是不是真的無害,誰知道呢?

年嬪的臉『色』有些難看,如此說,便是直白地拒絕了。她不曾想,自己下定了決心來,對方倒是一口回絕了。尷尬地起了身,朝她福了身子道:“那……嬪妾便不打擾娘娘歇息,嬪妾告退了。”

“茯苓,替本宮送年嬪。”她淡淡地說著。

年嬪勉強一笑,扶了宮女的手轉身出去。

茯苓應了聲送年嬪出去,送至門口的時候,遠遠地,瞧見了元聿燁的禦駕。茯苓吃了一驚,以為那禦駕是要朝景仁宮而來,欣喜地轉身欲入內告訴尚妝,卻見那禦駕似乎沒動,隻是停著。

茯苓以為自己看錯了,『揉』了『揉』眼睛,再看的時候,真的隻遠遠地停著。

微微有些驚訝,那禦駕卻是停了片刻便起了,卻,並不往這邊來。隻快速地離去。

茯苓顯得有些失望,她不知道當日自家小姐究竟和皇上怎麽了,單看著皇上這麽久不來景仁宮,她便知道,定是發生了讓皇上很生氣很生氣的事情。

微微咬唇,當今皇上和桓王究竟誰好,她是奴婢,是不能妄自斷言的。王爺如今不在京,她倒是希望皇上能好好寵愛自家小姐。且,她也看得出皇上對小姐的情分,隻是,哎……

搖搖頭,再看的時候,禦駕已經消失於眼簾。茯苓歎息一聲轉身入內。

尚妝見她進來,不免問:“怎的出去了這麽久?”

倒了水奉至她麵前,開口說著:“哦,奴婢在外頭,瞧見皇上的禦駕了。”

指尖微微一顫,她並未抬眸,隻低低地“唔”了一聲。

她忽然想起一個月前,她在景仁宮與他說的那些話。她說,希望後宮雨『露』均沾,從此之後,他夜夜翻牌,卻獨獨不來景仁宮。

西周後宮,真正做到雨『露』均沾,沒有專寵。

整個後宮平靜異常。

這一場寧靜,一直延續到了除夕。

除夕夜,在一年中最熱鬧的一個晚上。在民間,不管你之前身在何方,在這一天,都是要回家來,一家人在一起。便是,過年。

而如今,這是皇宮,多了很多繁文縟節,『性』質卻大抵是一樣的。

早上的時候,有太監來傳話,今夜,皇上設宴。她的修容,自然也是要出席的。

一整天,茯苓都顯得很興奮,忙進忙出,衣服啊,簪子啊,首飾啊,她挑了又挑,選了又選。尚妝無奈地看著她,即便是新嫁娘,都不如她這般。

轉身的時候,瞧見茯苓皺眉望著平鋪在**的幾套宮裝躊躇不堪。她不免笑道:“想什麽呢?”

茯苓差點嚇了一跳,回眸道:“奴婢在想,今夜小姐該穿什麽好啊。”

無奈一笑,尚妝隨便指了一套衣服道:“就這好了。”

茯苓伸手取了,又搖頭:“不行啊,今日除夜,小姐不能穿這麽素的衣服出去。太後年紀大了,不會喜歡素雅的衣裳的。”

尚妝搖搖頭,太後本就不喜歡她,更不可能因為一件衣服邊改變了對她的看法。

其實,若不是除夕盛宴,她還不想出去的。

茯苓丟下手中的衣服,又取了旁邊的一套,繼而又皺眉:“顏『色』太暗了……”她怕自家小姐穿了,皇上看不見。

外頭有太監來催了,茯苓才不得不下決心挑了件雲紫的宮裝,麵上用銀絲線勾勒出花紋,銀『色』,在燈光下,應該會耀眼的。

又給尚妝盤了好看的雲髻,才扶了她出去。

太監有些不耐煩,不冷不熱地開口:“娘娘請快些吧,沒有讓皇上和太後等的理兒。”說著,有些不情願地挪了挪身子,讓尚妝過去。

茯苓瞪了他一眼,看著自家小姐失寵,連著這該死的奴才都趾高氣揚起來了。

尚妝悄悄拉拉她的衣袖,朝她搖頭。今日除夕,還是不要多生事端才好。

茯苓雖然不悅,不過此刻也知道深淺,自是不會與那太監計較。現在才剛過酉時,哪裏會讓皇上和太後等?

轎子起了,尚妝不免掀起了窗簾,遠遠地望去,整個皇宮內,張燈結彩,明亮一片。她一直不曾出來,此時見著了,才不免感歎起來了。

晚宴設在慶芫殿,及至殿外,轎子才緩緩地停下來。茯苓掀起了轎簾,伸手去扶尚妝。

通往慶芫殿的階梯兩旁,置放了整排整排的燈籠,將腳下的階梯照得清晰無度。尚妝扶了茯苓的手上前,才走了幾步,便聽得身後有人叫:“娘娘。”

怔了下才回頭,見慕容雲楚遠遠走來,他今日一個人,並不曾瞧見孫易之。身著朝服的他,在燈光下,顯得愈發地高大起來。

尚妝朝他微微一笑,淡聲道:“原來是丞相大人。”

今日除夕宴,隻正三品以上的嬪妃才有資格參加。而朝臣,亦是隻三品以上的才被邀請在內是以,安陵霽是不可能來的。而此刻遇上慕容相,倒是不奇怪的。

慕容雲楚方才遠遠地殼著她下轎,他是深究不曾見她了。如今看她依舊一副寧靜隨和的樣子,不免輕笑道:“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娘娘總是叫臣很吃驚。”他曾以為她亦是愛慕虛榮的女子,她卻證實了她即便做一個宮女,也能安安分分地生活下去。

自打她救了慕容雲薑之後,他對她的態度稍稍有些改觀。隻是一轉身,她從禦侍搖身一變,成了高高在上的修容娘娘。

嗬,這個女子,倒是叫他慕容相猜其不透了。

在承幸了第一夜之後,此後長達竟月餘的失寵,她亦是未曾瞧得出半點兒不悅。

如果,這些皆是她的偽裝,那麽這個女子實在可怕!

尚妝也不解釋,隻低頭笑言:“多謝丞相誇獎。”語畢,也不再停留,隻與茯苓二人上前。

慕容雲楚微微一怔,亦隻抬步跟在她們身後。

慶芫殿內,高位上,是皇帝與皇後、太後的坐席。

往下,便是一幹嬪妃等的坐席。再往下,才是群臣。

尚妝入內的時候,瞧見雲妃與徐昭儀已經落座,二人正小聲地說著什麽。臉上一片歡欣,看來興致很好。她二人間尚妝過去,隻略微瞧了她一眼,目光亦不多做停留,繼而又接著說著話。

尚妝在她們對麵坐了,才瞧見她身邊的靈闕。

自那件事之後,她與她已經很久不曾見過。

靈闕仿佛不知她過去,隻安靜地坐著,不曾瞧她一眼。尚妝亦不說話,目光掃過她的雙手,紗布早已經拆了,隻是十指上,還隱約瞧得出些許異常的顏『色』。

尚妝不覺低頭看了眼自己的雙手,她的手指纖纖長長的,很是好看。還記得那時候在安陵府,琴師來教小姐彈琴,小姐總皺眉說,她的手指若是能有尚妝的一般長,那琴彈起來,恐會更好聽呢。隻是,尚妝倒是不喜歡琴,跟著小姐的時候,單隻是跟著學了琵琶。

後來入宮做了宮女,更是甚久不曾碰過那些樂器了。

殿內,嬪妃和群臣都已經落了座。眾人又坐了會兒,便聽外頭太監尖銳的聲音傳進來。

眾人忙跪下迎駕。

尚妝的身子伏得低低的,有腳步聲過來了,她凝起了目光瞧去。明黃『色』的靴子映入眼簾,他的邊上,是兩雙繡著彩鳳的絲履,不必想,亦是知道是皇後和太後。

那明黃『色』的靴子經過她的麵前之時,不知是不是她恍惚了,竟仿佛感覺頓了一下。不過隻一瞬,便瞧見這明黃之『色』再次舉步朝前而去。

“都平身吧。”高位上,男子的聲音傳下來。

眾人謝了恩,方再次入座。

元聿燁又道:“先皇駕崩不久,今年除夕一切從簡,朕,隻與眾卿淺飲幾杯,以犒各位的辛苦。”

眾臣忙又俯首,異口同聲道:“皇上英明,臣等理應為皇上效勞,不敢有半分怨言!”

他笑起來:“嗬嗬,好,來人,給各位大人斟酒,朕要敬各愛卿一杯!”

侍立於席座旁的宮女們忙上前,輕舉了酒壺斟上滿滿的一杯。

元聿燁舉起了酒杯,朝眾臣道:“這一杯,朕敬眾卿。”說著,仰頭飲盡。

眾人言著“不敢”,又忙匆匆舉杯。

宮女有被元聿燁斟滿了酒,他才要伸手,卻見一手擋住了他,聽太後道:“皇上日理萬機,身上的傷才好一點兒,可不能多飲了酒。”

尚妝微微有些訝異,見元聿燁輕笑一聲道:“母後說的是,倒是朕疏忽了。”

太後又道:“皇上龍體安康,才是社稷之福。”

聞言,馬上有人回應道:“請皇上保重龍體!”

元聿燁略微冷笑一聲,慕容雲薑體貼地親取了茶壺給他倒上,一麵道:“皇上以茶代酒,再敬各位大人不遲。”

尚妝緩緩收回目光,在外,不管群臣是否知道元聿燁與太後不睦,那都是不能表現出來的。在人前,他們隻會是一副母慈子孝的樣子,哪怕,真的隻是做了那樣子。

端起了茶杯,低頭的時候,眼前似乎閃過一抹纖細的影。

有個人,曾給他倒過兩次茶,甚至,還都是冷的。

想著,不覺一笑,入口的暖茶,此刻卻仿佛也變了冰涼。卻令他的心情異常地好。

不自覺地抬眸,目光尋了那身影而去。

尚妝卻不知為何,悄然的一個抬眸,撞上男子探尋而至的目光。

她的手一顫,有些慌張地收回目光,竟是低頭,將杯中的酒仰頭喝了下去。

“咳咳……”她是不會飲酒的,一杯下肚,才猛然反應過來,竟是好烈的酒。

茯苓吃了一驚,忙倒了茶死給她,小聲問:“小姐沒事吧?”

搖著頭,隻覺得腹中如火燒一般,漸漸地難受起來。忙接了茯苓手中的茶杯,猛地灌了幾口。真奇怪,她方才怎麽了?

有什麽好慌張的?

元聿燁竟是怔住了,半晌,嘴角微揚。她方才的驚慌之『色』,他全瞧見了。他卻有些高興,他最不願看見她平靜如水的樣子,她會慌,證明她的心還是會動的。

隻是,她的心動,會是因為他麽?

握著茶杯的手緩緩收緊,想起那個人,想起她在景仁宮對他說的話,不禁再次蹙眉。

宴席至半,見張公公自外頭而來,又有太監抬了東西進來,說是各封地王爺們朝貢的貢品。

太後倒是開心,當場開了箱,賞了嬪妃和群臣們。

各位王爺派來的人都一一上奏了封地的事情,才又退下去。

舞姬們上來了,樂曲在樂師的手中盈盈奏起。

尚妝坐在席上,隻覺得身子有些輕飄飄起來,目光有些模糊,想來是酒精起了作用了。淺淺一笑,看來,她是真的不能飲酒的。

靈闕的目光一直瞧著殿上的男子,隻是,他的目光偶爾看向她的時候,隻是溫和地一笑。然,在望向她身邊的女子之時,她卻看出了一份不安。

側臉,瞧見尚妝微紅的雙頰,她暗暗咬牙。

這一刻,她才終於相信,有些人有些事,是不管用什麽方法都不能強求的。她在用黎國公主的身份改變她與他之間的關係之時,一切,又在冥冥之中扭曲了更多的東西。

隻是,這一條路,在她踏上去是那一刻開始,她已經再沒了退路了。

哪怕,他能給她的,永遠隻是一個溫柔的眼神,一個兄長看待妹妹的眼神,她都不可能再退了。

他用封妃一事保全了她的『性』命,而她想要的,卻是更多。

尚妝低咳了幾聲,覺得有些難受。茯苓低聲問了幾句,她隻搖著頭,此刻她若是想先走,亦是不能的。

此刻,正值舞姬們一曲完畢。眾人叫著好。

尚妝見對麵坐席上一人起了身,行至中間,跪下道:“今日難得開心,臣妾準備了一舞,準備獻醜給皇上看。”

元聿燁望著底下的雲妃,輕笑一聲道:“哦?朕倒是還未曾見過雲妃的舞姿,今日便讓朕飽飽眼福。”他說著,又輕呷了一口茶。

雲妃抿唇一笑,往日在王府,他從來不是尋歡作樂之輩,又如何會好端端地坐下來看她的歌舞?如今做了皇帝,她才得以有這麽一次獻舞的機會。

他應允了,雲妃笑得愈發燦爛。宮女忙上前,褪下她的衣衫,在那寬大的宮裝下,一襲水煙藍的舞衣秀出她纖細修長的身段。

尚妝抬眸瞧了一眼,嘴角輕笑,原來,她早就準備妥當了,隻等著元聿燁點頭呢。

外頭,幾個太監抬了幾麵鼓進來,圍成一個半圈。

雲妃幾個回旋,落於圈內,長袖一甩,“咚咚”幾聲,打破了殿內的安靜。

絲竹之聲隨即緊隨而上,笛聲,鼓聲,交織在一起,在殿內房梁之上縈繞彌漫。

眾人都看得出了神,女子曼妙的身姿穿梭於絲竹之間,鼓聲陣陣,繚『亂』了眾人的眼。

“呀。”茯苓小聲輕叫著,雲妃的舞藝絕妙,她是從來不曾見過的。不免,又看了自家小姐一眼,心下緊張起來,嬪妃們個個才藝絕然,不知自家小姐……

繼而,狠狠地咬唇,在心裏暗罵了自己一聲,她是怎麽了?

自然,是自家小姐最好的。

尚妝細瞧著,略微淺笑,安陵小姐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的,她雖也是跟著學過的,對於舞藝,卻是不敢說話。她所熟悉的,也隻“綠腰”一舞。如雲妃這種的,她不行。

隻怕是,在座也沒幾個可以的。

隻因,用長袖擊鼓作舞,沒有一定的力氣,那可是不能的。

此時,雲妃一個漂亮的折腰,雙手一抬,那長袖擊中麵前的兩麵鼓,隻聽“咚”的聲響,樂聲也戛然而止!

眾人怔了下,隨即出聲叫好。

元聿燁似乎很開心,開口道:“朕原來不知,雲妃竟有這樣好的舞藝。”

慕容雲薑也笑道:“那都是皇上素日裏忙於政事,少不得,自然不知道了。”

他倒是也不在意,隨口道:“那倒是朕的不是了?”

雲妃羞澀一笑,微微欠身:“臣妾不敢。”

周圍的嬪妃們臉上雖笑著,卻都是各懷心事。隻是,輪舞,怕是誰都及不上,又不免遺憾起來。太後隻飲茶淺笑,後宮的鬥爭已經緩緩拉開帷幕了,而她,隻需靜靜地看著。必要的時候,再多言幾句即可。

這時,底下有人站了起來,大聲笑道:“看了娘娘這一舞,確讓人驚豔。臣倒是突然想起一句上聯,想讓娘娘對上一對。”

眾人聞聲瞧去,見車騎將軍楊成風舉杯而立。

元聿燁笑道:“今日朕是藏龍臥虎,朕便聽聽,你有什麽對子想讓雲妃對的。”

楊成風忙點了頭開口:“末將雖不是文人,卻也是讀過書的,想來這對子,娘娘對上來,是得心應手。”他頓了下,才出聲道,“雙船並行,櫓速不如帆快。”

雲妃原先見一個將軍起身說出個上聯,她是不打算將他放在眼裏的。聽他說了出來,亦是覺得沒有什麽難的,心中對了一個,放要開口,一下子怔住了。

尚妝微微皺眉,這上聯乍一聽沒什麽難事,卻是暗藏玄機。

櫓速不如帆快。

櫓速暗指“魯肅”,帆快喻指“樊噲”,意思便是,文官不如武將。

這車騎將軍素日裏便與禦丞不和,禦丞又是雲妃的爹,看來,他是想借此給雲妃一個下馬威。久經沙場之人,是不在乎得罪朝中文臣的。他有兵權在手,不會擔心皇帝會因為這一個把戲就將矛頭對準了他。

座下的禦丞亦是臉『色』一變,目光急急看向雲妃。這對子對不出來,丟的,可是他雲家的臉。

雲妃方才是想脫口而出的,這一細想,自己的下聯,怎麽都不工整了。心下著急,卻也想不出第二個下聯來。

方才還因為她的舞藝而麵帶不悅的嬪妃們,此刻卻是暗自高興起來。誰會想到,知書達理的雲妃,竟會被一個武將出的上聯難住了?

元聿燁正飲了一口茶,目光探向那抹水煙藍的身影。見她擰著眉,正低頭沉思著。元聿燁知曉,這對子對不對得出,和他都沒有關係。

故而,淡笑一聲道:“楊將軍這上聯看來並不簡單啊,依朕看,誰對得出,朕重重有賞。”

皇帝發話了,眾人忙從方才幸災樂禍中回過神來。有賞,賞什麽不是重點,重點,是要對得出。

茯苓看了自家小姐一眼,見她的雙頰緋紅,暗自責怪自己不該將那杯酒斟得那樣滿的。她是真不會喝,不過一杯,臉就紅成這樣樣子。哎,她還想能讓自家小姐搶了那彩頭呢,如今看來,是不能了。

靈闕低著頭,她從小跟著元聿燁,書自然是看過。隻是,齊賢妃的拿他當儲君培養的,通讀的,皆是治國方略、兵法之類的,又豈會是這種?

殿內,一下子安靜了下去。

元聿燁看一眼身邊的慕容雲薑,小聲道:“皇後也對不出來麽?”

慕容雲薑低笑道:“臣妾心中倒是有一個下聯,隻是這彩頭,還是留給雲妃妹妹吧。”她是皇後,不會與她們去爭這一些。

尚妝隻覺得眼前的景象有些模糊,伸手欲扶住桌子的時候,卻不小心將杯子拂落在地。

“當——”的聲音,響徹了整個大殿。

元聿燁猛地朝她看來,雲妃卻是道:“看來還是雩妹妹先對了出來呢!”反正她對不出來了,不如順手推給了她。

“小姐。”茯苓忙去扶她。

聽元聿燁的聲音傳下來:“既然有了,便說出來給眾人聽聽,朕,也洗耳恭聽。”

尚妝也不知怎麽了,就是覺得有些昏昏沉沉的。皇帝發了話,她隻能站了起來。她原本,是不想說話的,隻是,有些發昏,好像不知道自己要做些什麽了。

看向那將軍,菱唇微啟,低聲道:“本宮也是從方才雲妃娘娘跳舞時的絲竹之音中想出來的,也不知,是否工整。本宮的下聯:八音齊奏,笛清難比蕭和。”

話音才落,隻見雲妃臉『色』一變!是啊,她怎麽就沒想到?

笛清比對狄青,蕭和對蕭何,便是武將不如文官!

楊成風一怔,卻是不怒,反笑道:“娘娘厲害,末將甘敗下風!”

他的聲音恍恍惚惚的,尚妝有些聽不大真切。隻覺得視線一下子暗沉了下去,她暗叫不好,身子一軟,便倒下去。

“雩兒!”殿上的男子臉『色』一變,猛地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