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娘娘

宣旨的太監何時離去的尚妝不知道,她依舊呆呆地跪在地上。

靈闕站在門口,怔怔地看著她,也是一句話都不說。

不知過了多久,才有宮女上前來扶她,話語低低的:“娘娘請起來吧。”

她們都恭敬地喚她“娘娘”。

嗬,她算哪門子的娘娘呢?九嬪之末的修容,也不知元聿燁究竟是想做什麽。

又有人進來了,說是景仁宮那邊已經準備妥當,是來迎尚妝入住的。一切都來得太快了,尚妝還有些反應不過來。宮女扶了她出去的時候,聽外頭有人叫著“皇後駕到”。

眾人跪了,見慕容雲薑扶了清兒的手前來。

目光,落在尚妝身上,慕容雲薑輕輕皺眉。她也是來的路上才聽聞元聿燁封了她修容。她忽然想起新婚之夜,他喝得酩酊大醉,那時候他看她的眼神。

卻原來,是為了這個女子。

先皇駕崩的時候她才清楚地知道,元聿燁心裏的人,便是她。

清兒有些鄙夷地看了尚妝一眼,她覺得這個女子總是想搶自家小姐的東西。從初次見時的那盒脂粉,再到現在的元聿燁,總之,有她家小姐的地方,總少不了她。是以,對著尚妝,她是厭惡的。

慕容雲薑上前,輕聲道:“靈闕。”

靈闕才猛地回神,應了聲過去。隻聽她問:“皇上不在乾承宮麽?”

“啊,是。”有些心不在焉地答著。

扶了清兒的手轉身:“那本宮先回去。”走了幾步,又回眸,“雩修容不是要過景仁宮去麽?不如本宮,送你一程。”

尚妝動了唇,終是什麽都沒有說。

外頭,皇後的鳳駕穩穩地停在乾承宮門口。慕容雲薑上了轎,回頭看向她,輕聲道:“雩修容若是不介意,與本宮同乘一轎吧。”

轎子起了,行了一段路,慕容雲薑突然笑道:“怎麽雩修容似乎一點兒都不高興?”

微微一怔,她為何要高興呢?就為了元聿燁封了她修容麽?

天知道,這於她根本不是什麽恩澤,而是,劫難。

見她不說話,慕容雲薑又道:“皇上是真的喜歡你,興園假山一事……”

“娘娘,那是個誤會。”尚妝打斷了她的話。

慕容雲薑卻是淺淺一笑道:“是不是又如何?他喜歡你,卻是真的。本宮瞧得出來。”

她淡笑著說,並不曾看得出有絲毫的嫉妒。尚妝繼而又想起,也就是那一日,她瞧見她與孫易之在一起的。目光,再次落在女子的臉上,是否因為這樣,她才會不在乎陪伴在元聿燁身邊的人是誰?

微微握緊雙手,不管她是不是與孫易之有著不可告人的秘密,她也是不能在她麵前直言不諱的。想到此,便隻開口道:“娘娘說這些又是為何?”

她卻是轉口道:“沒什麽,對了,上回的事情,本宮該謝你的。”

尚妝搖頭:“丞相大人謝過奴婢好多次了。”

許是尚妝提及慕容相,慕容雲薑微微一怔,隨即笑道:“怎的還稱奴婢呢?”

是啊,不該稱奴婢了,可,她就是改不了口。不是因為她賤,隻是,那稱呼於她而言,仿佛是種罪惡。

尚妝不說話,慕容雲薑卻又道:“你我也算有緣。”

尚妝也不知她的話是何意,一下子竟不知該說什麽好了。

到了景仁宮,慕容雲薑並不下轎入內,尚妝朝她行了禮,看著鳳駕緩緩離去。入內,太監宮女們跪了一地,都恭敬地叫:“奴才(奴婢)給娘娘請安。”

她什麽話都不說,徑直入內。一個宮女跟上來,小聲說著:“娘娘若是累了,先回房休息。皇上說了,讓奴婢們好生伺候著,娘娘隻管在景仁宮待者,哪兒也不必去。”

哪兒也不必去,便是軟禁了。

嗬,無謂一笑,這些對她都無所謂。

她隻需等著他來,而她相信,他一定會來。

隻是這一次,她卻錯了。

元聿燁並沒有來,誰都沒有來。

不知為何,她忽然覺得緊張起來。她一下子覺得,她其實一點都不了解元聿燁,她並不知道她的心裏在想些什麽。時間,仿佛又回到她初見他的時候,那樣沉靜冰冷的男子,那時候,對著他,她是害怕的。隻因,她在他深邃的眸子裏,讀不懂他心中所想。

她不知,原來,在真正接觸了之後,有一天,她與他竟還是會回到最初的時候。

景仁宮的消息是閉塞的,她並不曾從任何太監宮女的口中去探得些許有關外頭的事情。這些,自然是因為他吩咐。

晚上,獨自在房裏,根本睡不著。

有些坐立不安。起了身,行至床邊,開了窗,白天的時候下過雪,此刻的風吹上來,真冷啊。

一夜無眠。

因為有了元聿燁的口諭,她是不必去鬱寧宮給太後請安的。尚妝有些悵然,他這麽做,也許並不是為了保護她。她還記得,他說,為元政桓餞行,需要她,親手斟一杯酒。

嗬,不覺笑出聲來。

她何嚐不知,他是在用他的方式懲罰她。

先皇的遺詔他記在心裏並沒有忘記,他可以輕易地開口,要她親手去做那件事。她是不能怪他的,那次在成王府,他曾說過的,成王敗寇,便是如此。

這一日,及至傍晚的時候,竟又下起雪來。

比之昨日的,還要大。

尚妝正呆坐在窗邊,突然聽太監尖聲叫著:“皇上駕到——”

吃了一驚,本能地抬眸瞧去,從這個角度,是看不見門口的情形的。她到底驚愕了,將她隨便丟在這裏,此刻下著雪呢,他卻又來了。

宮女急急跑上來道:“娘娘,快些出去迎駕吧。”

迎駕,是啊,他現在是皇帝了。

喟歎一聲,隨宮女出去,跪下行了大禮。滿屋子的太監宮女都叫著“皇上萬歲”。

那抹明黃『色』的身影已經入內,張公公忙幫他拂去肩頭的雪花。他的目光落在麵前的女子身上,嘴角微動,上前輕扶了她起來。

“謝皇上。”尚妝低低地說著。

“走吧。”他握住她的小手。

尚妝吃了一驚,脫口問:“去哪裏?”

他笑:“怎的你這麽快就忘了?朕說過的,待皇叔走的時候,親自為他餞行。”

瞧著麵前男子的臉,身子微微一顫,就是今日了麽?

也好,這件事,遲早都是要發生的。

元聿燁淡笑一聲,用自己身上的裘貉裹住她嬌小的身軀,如今他隻一手,動作顯得有些笨拙。尚妝心頭一顫,低聲道:“皇上還是自己披著,奴婢不要緊。”

他擰眉瞧了她一眼,執拗地裹住她的身子,開口道:“你可不再是奴婢了。”

“那是什麽?”抬眸問著。

他看著她,一字一句道:“是朕的修容。”

她並不逃避,直直地問著:“皇上是忘了我們立下的字據了麽?”

“沒忘。”像是為了解釋,他又補上一句,“你離開之前,就是朕的修容。”

“皇上……”這個有區別麽?

他卻是皺了眉,一手擁住她朝外頭走去,一麵道:“走吧,可別讓朕的皇叔等久了。”

說著,二人出了門。

張公公忙跑上來幫他們撐傘,卻聽元聿燁開口道:“不必撐了,都遠遠地跟著吧。”

張公公怔了下,也不敢說話,隻吩咐了一幹人等遠遠地跟著走。

尚妝被他擁著,有些局促,微微動了動,身邊的男子忽然喚她:“雩兒。”

微微吃了一驚,抬眸,他卻並不看向她。雪花落在他的發梢,晶瑩的一片,她隻瞧見他的側臉,略顯剛毅。聽他問:“你有多喜歡他?”

他,元政桓。

怔怔地望著他,不知為何突然這樣問她。

他緩緩側臉,雪似乎越來越大了,風靡了他們的眼。他眯起了眼睛,霸道地說:“總有一天你會愛上朕。”

淒涼一笑,會麽?

她已經沒有明天了,這個,自然是不能讓他知道的。

天『色』已經暗沉了下去,望出去,白茫茫的一片,景致看得有些不大真切。

而尚妝,卻突然覺得一震。

她認得了,這裏再往前,是一座亭子。

是那個亭子!

他低笑一聲:“朕選的這個地方想來你們都是喜歡的。”

“皇上……”他是故意的。

他的目光看向前方,微微蹙眉,繼而又道:“看來,皇叔已經到了。”

心頭狠狠一震,尚妝不禁抬眸瞧去。亭子裏,若隱若現的身影已經映入眼簾。雙手不自覺地握緊,縱使看不清楚,她都知道,那是元政桓和莫尋。

身子被他擁得愈發緊了,厚厚的裘貉將她嬌小的身子完全裹住,她應該是不覺得冷的。隻是不知為何,總有一絲冷冷的感覺,從心頭竄上來。

離得那亭子愈發地近了,尚妝的心跳得飛快,微微咬著唇,男子的手置在她的肩頭,低下頭來瞧她一眼,似乎是滿意的一笑。

“主子。”亭中,莫尋遠遠地瞧見這邊一行眾人過去,低聲喚了元政桓一聲。

隻一聲,他便知道是他來了。

莫尋卻是往他的身側靠近一些,又道:“主子……”他是瞧見了元聿燁懷裏的女子,此刻張了口,卻突然噤了聲。莫尋的手微微握緊,那女子如今的穿著打扮,分明已經的嬪妃的宮裝了。不知為何,他突然覺得有不好的事情要發生。

昨日宮裏來人說今日皇帝宴請自家主子的時候,他便是極力阻止的。

這是一場鴻門宴啊,聰明如元政桓,怎麽可能不知道?

隻是,他卻執意要來……

“皇叔可等的久了?朕過景仁宮接了雩兒,故而晚了些。”元聿燁擁著尚妝進來,望著麵前的男子說道。

方才進來的時候,他便聽見了女子急促的呼吸聲了,她不出聲,他卻已經猜到是她。方才莫尋那欲言又止的話,想來也是想告訴他的。

而元聿燁方才,說景仁宮……

據他所知,先皇在的時候,景仁宮是空著的。而如今,尚妝作為禦侍,又如何會在景仁宮?

除非……

手猛地收緊,音『色』,盡量依舊平靜:“還以為皇上會帶了皇後一道來的。”

聞言,元聿燁卻是笑起來:“今日皇後來,倒是沒趣了不是?皇叔明日離京,朕讓雩兒來送送,比皇後合適。皇叔說呢?”

元政桓的臉『色』有些難看,尚妝咬著唇,此刻她是一句話都說不得。他定是會信了她當日的話,她已經無法拒絕權力給她帶來的誘『惑』了。

見他不說話,元聿燁也不在意,脫了裘貉,拉尚妝過去坐了,低聲道:“朕看皇叔臉『色』不好,不如宣了太醫來瞧瞧。”

元政桓搖頭道:“多謝皇上掛心,宣太醫就不必了。”

元聿燁也不勉強,隻笑道:“今日天公不作美,還下著雪,天又黑了。朕原本打算留皇叔多待些時候,如今看來,倒是也不必了。朕有傷在身,便讓雩兒代朕敬皇叔一杯酒,權當餞行酒。她如今已是朕的修容,不是奴婢,想來,也是夠格了。皇叔該是不會嫌棄的。”

他還故意說她如今的身份,為的,自然也是氣他。

回頭,朝張公公瞧了一眼,張公公會意,忙喚了身後的太監將酒杯呈上來。

他的話,說得元政桓的臉『色』愈發地蒼白不堪起來。

尚妝強迫自己收回了目光,回眸的時候,瞧見太監手中拎著的竟是一個食盒,他小心地將食盒置於石桌上,打開蓋子,裏頭兩個酒杯,全都滿滿地斟上了酒。

此刻瞧去,兩杯酒一般無二,絲毫瞧不出異樣。

元聿燁打發了眾人都退下。

尚妝吃驚地看了元聿燁一眼,他亦是看向她,笑言:“還不去麽?”

那兩杯酒,皆已經被太監放置在元政桓的麵前。

元政桓微微皺眉,兩杯事先已經斟滿的酒,還說是給他的餞行酒。嗬,他不是傻子,怎會不知道這其中的含義?未曾進宮之時,他便知道此行必定不可能一帆風順,他隻是沒想到,元聿燁會將事情做得如此光明正大。

莫尋亦是一驚,忙跪下道:“皇上恕罪,我家主子身上有傷,怕是飲不得酒。不如,便由屬下代勞。”說著,便要深手去端那酒杯。

元聿燁冷笑一聲,道:“你不過區區一個侍衛,怎能受得起朕的修容敬酒?”

元政桓微微側臉,低喝道:“莫尋,你退下。”既然元聿燁是衝著他有備而來,不管誰出麵,他都不會允許的。

回了神,才欲再開口,聽得女子的聲音傳來:“既然皇上和王爺都有傷在身,不如這兩杯酒,都由臣妾代飲吧。”尚妝直直地看著元聿燁,見他驟然變了臉『色』。

真好,為了他,她倒是肯自稱“臣妾”了!

她真會說話,說他和元政桓身上都有傷,這兩杯酒,是她分別幫他們二人代飲的。不知為何,心頭的怒意一下子上來,他竟咬牙道:“不必了,朕的那一杯,朕自己來!”

說著,伸手過去。

“皇上!”尚妝吃了一驚,慌忙抓住他的手,他瘋了麽?

她知道,這兩杯酒,至少有一杯,是毒酒。

此刻瞧過去,是一般無二的。他怎敢飲?

女子的手,力氣並不大,卻是讓元聿燁微微一怔。他隨即笑道:“原來雩兒心疼朕。”反手握住她的手,一用力,將她拉入懷中,開口道,“隻是你若是要幫皇叔飲酒,就不怕朕吃醋麽?”

瞧著她,他的眸中微微透出犀利的光。他在提醒她如今的身份,正如他說的,離宮之前,她是他的修容,是他的妃子。

尚妝有些心悸,她知道,他雖未及說出來,單憑那道犀利的目光,便是在警告她。她略微傾身,附於他的耳際,小聲道:“哪杯是毒酒?”問了出來,身子不覺跟著顫抖起來。

他瞧她一眼,戲謔地笑著,聲音低低的:“朕不知。”他知道,也不會說。

今日,他就是要她親手將酒奉至他的唇邊。皇位麵前,從來都是無情的,他元聿燁也不會例外。

“雩兒還等什麽?”他直直地說著,“敬了皇叔一杯酒,朕便派人送皇叔回府去,想來皇叔也累了,是該好好休息了。”

元政桓微微一笑,他抬手,指腹掠過桌麵,那兩杯酒安然地放著。微微晃動的酒水,他感覺到了。

尚妝咬著唇,所有的辦法她都想過了,還是不行。那麽,隻能用她之前想的,她是不可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去死的。這兩杯酒,她會一並都喝了。

抬步過去,伸手去端的時候,卻見男子修長的手指已經握住桌麵上的酒杯,不過眨眼的功夫,那兩杯酒已經悉數灌入口中。

“主子!”莫尋驚呼一聲,此刻也不管自己跪著,猛地撲上前去。

尚妝隻覺得腦子一下子空白了一片,他竟然……快她一步!

回想起方才他那細微的動作,不過是為了探得酒杯放置的位置!而她竟然,沒有意識到!

“主子!”莫尋扶住他的身子,他的臉『色』卻還好,莫尋怔住了,不覺回眸瞧了元聿燁一眼。難道,是他們都想錯了麽?酒裏,沒有毒?

尚妝亦是震驚了,聽得身後之人輕笑出聲:“朕沒有下毒啊。”他說著,伸手拉住女子的手,將她一把拉入懷。突如其來的動作,讓尚妝吃了一驚,不覺驚呼出聲。

男子突然俯身,薄唇直直覆蓋上來。

“唔……”他竟然在這裏吻她!

本能地伸手欲推他,耳畔傳來莫尋驚慌的聲音:“主子!”

酒水下肚的時候,並不曾感覺不適。卻不知為何,尚妝那一聲驚呼撞入耳中,元政桓一下子覺得胸口劇痛,一張口,便有血自嘴角溢出。

莫尋慌忙探上他的脈,很奇怪,並不曾有中毒的跡象。究竟怎麽回事?

此刻,他哪裏還管其他,轉了身,跪向元聿燁,求道:“求皇上放過我家主子!莫尋願讓您千刀萬剮,絕不皺一下眉頭!”

尚妝的心猛地一沉,下意識用力地推開麵前的男子。元聿燁悶哼一聲,尚妝已然要衝過去:“王爺。”如果他不曾下毒,那麽為何會這樣?

手腕依舊被他抓著,不肯鬆手,倒是笑起來:“看來皇叔的心裏,還真是有了她。”直直地看著麵前的男子,他略微皺起了眉頭道。

“求皇上放開我。”她必須過去,看看他怎麽樣了?

元聿燁瞧她一眼,輕聲笑道:“你過去,他死得更快。”

一下子怔住了,他此話,又究竟是何意?

莫尋也是呆了,隻元政桓緩緩抬眸,淺笑一聲道:“是情花。”抬手,撫上胸口,痛得渾身都有些顫抖了。可他卻還能笑得出來,也許,這酒裏若是沒有情花,他還不知,原來她在他的心裏,竟有這麽重要。

元聿燁卻是真的放開了抓住她的手,尚妝遲疑了下,往前移了一步。莫尋驚得擋身在元政桓麵前,咬著牙道:“別過來!”

看見自家主子的樣子,他難道還不明白這個女子在他心裏的重要『性』,那他莫尋簡直是愚蠢不堪了!

終是站住了腳步,藏於廣袖中的手已是顫抖得幾乎連那帕子都握不住了。

良久良久,才回眸,望著依舊不動聲『色』坐著的人,顫聲問:“那是什麽?”

他卻是笑著道:“想聽聽麽?朕倒是願意說,不過朕隻怕,朕與你在此說話,皇叔會撐不住了。”

驚得捂住了嘴,她不知情花究竟是什麽,可,瞧見元政桓的樣子,她也該知道它的厲害了。此刻元聿燁再如此說,她哪裏還真的敢說話了?

元聿燁笑著起了身,轉了身道:“朕派人送皇叔回府。”語畢,不再停留,隻抬步離去。

尚妝欲開口,又想起身後之人,隻得生生將話吞了下去。

“尚妝……”熟悉的稱呼自男子的口中甫出,燈光下,他置於胸口的手,卻已經是指關泛白。

尚妝不覺退了一步,眼淚直直流下來,她一咬牙,轉身便跑。

她想留下,可,怎麽敢?

“主子,莫尋求您別再想她了!”莫尋紅了眼睛,他的話語裏,全是恨。他早說的,今夜不能進宮來!隻是,他家主子偏偏堅持。

他此刻恨死自己了,即便他堅持,他也該強行將他拖走的!

否則此刻,早已出了京城。就算元聿燁再有所動作,怕也是山高皇帝遠,誰能奈他們何啊?

“王爺。”有侍衛奉命上前來。

莫尋的手已經按上腰際的長劍,卻聽他道:“莫尋,不必生事。”

“主子!”

他緩緩搖頭,有些疲憊地閉了眼睛道:“我沒有力氣了。”天下的奇『藥』奇毒,他雖不全知,卻也是略通一二的。他隻要克製著不去想她,便不會發作。

越是想,發作得越厲害,他死的時候會很痛苦。

很明顯,元聿燁選擇用情花,是沒打算要他死的。

他該知道,他元政桓不是那樣的人。情花,殺不了他。

除非,他願意讓他帶走尚妝。

但,那是不可能的。

所以,他不會死。

“主子。”莫尋咬著牙起身,冷冷地看著邊上的侍衛,恨道,“讓開!”今日,誰再擋路,他一定不會客氣了。

元聿燁走得飛快,這一次,他不怕她不跟上來。

果然,過了會兒,便聽見女子小跑上來的聲音。他的嘴角微微上揚,依舊沒有停下步子。

張公公他們隻遠遠地跟著,雪依舊下著,隻是沒有來時那麽大了。方才隔了好遠,他們不知亭中究竟發生了何事,隻是瞧見尚妝的臉『色』,想必是不大好的事,隻是此刻,卻也不敢說一句話。

尚妝終於追上他的腳步,他也不回頭,隻道:“朕過景仁宮去喝杯茶。”

尚妝咬著唇,知他故意如此說。他是知道的,她有話要問他,很急很急的話。

回了景仁宮,屏退了太監宮女們,房中隻剩下他二人。

尚妝再也忍不住,開口問:“情花,是什麽?”

他輕呷了一口茶水,低聲道:“顧名思義啊。情花不是毒,它原本是用來試探對方是否已有心上人的一種奇花罷了。若是有,想起心上人之時,心口便會有刺痛的感覺。朕不過是將它的『藥』劑加大了。”

“那……會如何?”顫聲問著,實則,她心下已經猜中些許,卻仍然忍不住要問出來。

他抬眸看著她,薄唇微啟:“會如何,你不是都已經瞧見?”

“解『藥』呢?”她原本以為,會是鳩酒。隻因,齊賢妃便是被一杯鳩酒賜死的。卻原來,根本不是。

他輕笑著:“沒有解『藥』。”嚴格來說,情花是沒有解『藥』的,隻是,若是方才,是她一並喝完了那兩杯酒,他倒是還有一個法子。

“不可能。”她搖頭,她不相信,是他不願拿出來,故此才騙她沒有解『藥』的。一定是這樣!

在他麵前,欲要跪下,卻被他的大手擋住了,聽他的聲音冷冷的:“唯一的辦法,便是斬斷情絲。”那是最快,最徹底的法子。他並沒有騙她。

頹然退了半步,斬斷情絲,那又談何容易啊!

她慘白了臉看著他,哽咽道:“藏起遺詔的是我,和他沒有關係。皇上不該恨他,該恨的,是我。”她原本,是想喝了那兩杯酒的。此刻想來,倒是元聿燁算計得好,他知道,元政桓會搶先一步喝了那兩杯酒,所以才這般肆無忌憚,是麽?

他的指尖一顫,突然笑起來:“你怎知朕不恨你?朕自然恨你。所以你給朕聽好了,從今往後,朕不會限製你的自由。他明日離京,你大可以去送他。哦,對了,相信你沒有忘記,朕說過的,他死的那一日,便是放你離開之時。朕金口一言,定當信守承諾。你若是舍不得他死,就好好地待在朕的身邊,你若想逃,朕不會放過你。朕還會讓他第一時間知道朕是如何對待逃跑的你。”

這段話,他說得暢快淋漓,可卻隻他自己知道,說了出來,那紮人的字眼,同時也刺痛了他自己。

分明是恨著的,可是折磨起她來,為何自己卻又那麽難受?

咬著牙,突然一拳狠狠地擊在桌上。

隻聽“啪——”的一聲,被震起的茶杯翻滾至地上,一下子摔得粉碎。

尚妝大吃一驚,見他突然起了身,背對著她。

她咬著唇開口:“皇上原來也這般狠。”

他冷冷一哼,道:“這麽說,原來你是希望朕直接殺了他?”

尚妝一時語塞,他又道:“朕待他不薄了,至少沒要了他的命。”可他在興園做的一切,幾乎滅了西周皇族!回身,直直地瞧著麵前的女子,他嗤笑道,“隻要你不在他身邊,朕敢斷定,他定不會死。”

指甲陷進掌心,隻要他不死,她當初要的,不就是這樣的結果麽?

男子突然『逼』近她,低語著:“忘了他,朕當做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錯愕地看著他,見他獨自行至床邊坐了,朝她道:“朕的修容,還不來替朕寬衣麽?”

深吸了口氣,終是抬步上前。

半跪在他的麵前,抬手去解他的扣子,手顫抖得厲害,連著他龍袍上的炫龍刺繡,竟微微覺得紮得手疼。他低頭看著她,用這樣的手段留住她,折磨元政桓,終是他泄恨的一種手段。

不知為何,他竟又想起她初進宮之時,浣衣局的嬤嬤想著法為難她,她多聰明啊,一招四兩撥千斤,就破了對方的計。倘若那時候,他的母妃沒有想到用她去陷害太子,也許一切,又都會不一樣。

猛地閉上眼睛,無論如何,他都不會回頭了。絕不。

那時候的日子回不去了,他不再是成王,她也不再是那個小宮女了。

手腕突然被他抓住,尚妝一驚,身子已經被他拉過去,順勢倒在**。她本能地想掙紮著起身,卻聽他嚶嚀一聲,繼而緊皺起了眉頭,尚妝才想起他手臂的傷,此刻也不敢動,任由他抱著。

他往她身上靠了靠,噴出的氣暖暖的,話語微帶著倦意:“過了今晚,朕當做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到底是震驚了,他方才還說,要她忘了他,他便當做什麽都沒有發生過。此刻,他竟直接說,過了今晚,他當做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元聿燁,你的心裏,究竟在想什麽?

靈闕撐著傘遠遠地站著,那日元聿燁說要她準備情花的時候,她便一直在想究竟是要用在誰的身上。直到今日悄悄跟著來,才知原來竟是元政桓。

此刻,亭中之人已經散去,莫尋喝退了侍衛們。

雪花飄下來,落在臉上,頓時化開成水,升起一抹涼意。元政桓微微覺得清醒了些。

沒有傘,莫尋才欲脫了衣服替他遮雪,卻有一柄傘遮在他們的頭頂。回眸,見竟是靈闕。

靈闕有些尷尬地一笑,她遲疑了好久,也不知為何還是上前來了。

“莫尋,是誰?”元政桓輕聲問著。

莫尋猛地回了神,『露』出難得的笑,俯身道:“主子,是靈闕姑娘。”

“靈闕……”他也緩緩地笑,又道,“入夜了,怎的就站在這裏?”

“我……”語塞了,她總不能告訴他,這情花是她取了來的,而她來這裏,隻是為了看看元聿燁將這東西用在了誰的身上。

嗬,瞧一眼他身邊的莫尋,若是被他知道是她間接害了他家主子,不知他會不會發狂殺了她?她還記得那一次在王府,她不小心撞了他,莫尋都緊張地白了臉呢。又何況是今日的事?

莫尋卻突然開口道:“我們明日離京了,主子今日身子不適,不能在外多留,靈闕姑娘若是無事,莫尋先送主子回去了。”

靈闕略帶吃驚地看了他一眼,從那日桓王說要給他提親開始,他對自己倒是愈發地客氣了,倒是惹得她有些不自在。今日的事看來他是不打算說的,隻說桓王身子不適。細瞧了眼,他的臉『色』的確很難看,那衣襟之上,隱約還能瞧見血漬。不過,元政桓還算理智之人,知道如何壓製情花發作。

動了唇,她終究是什麽都沒有說。

今日見了元政桓,她原本,是有事要與元政桓說的,隻是思來想去,她還是打算將此事咽下去。隻字不提。她不知道為何元聿燁要這麽對他,可她會記得的,她是元聿燁的人,不能做對他不利的事情。元聿燁才登基,她怕事情還會有所變化。

莫尋說完,便要帶他離開。

他卻突然叫:“靈闕……”

當日她不應他提親的事,他想來,是知道的。她喜歡元聿燁,所以才不願離去。可元聿燁喜歡她麽?他隻會強行將尚妝留在身邊……

思及尚妝,胸口的疼痛泛起來,他不禁緊咬了牙關。

莫尋見他變了臉『色』,知他定又是想起尚妝,急地壓低了聲音道:“主子,莫尋求您了,不要想……”

不要想……

嗬,他隻是無意識地會想起來罷了。

搖著頭道:“沒事的。”隻是疼,還不至死。

其實這些痛楚,對他來說,還不算什麽。他完全可以承受得了。隻要,那些他在意的人,都不要死……

莫尋心疼地看著他,他服侍他的時候,他還是個孩子。他將他當弟弟一樣照顧,又要當他是敬重的主子。這麽多年,他的痛,他的恨,他的無奈,他全懂的。

靈闕撐著傘,望著那兩個身影漸漸遠去。直到,隔著風雪已經看不見。轉身的時候才想起,今日,他怕是會留在景仁宮了。微微咬唇,她是知道的,他當她妹妹一樣愛護,可她的心思,又何止於此呢?

這場雪,直到翌日早晨還是不住地下著。院子裏,已經厚厚地積了起來,太監宮女們忙舉了掃把將道上的積雪清理幹淨。

尚妝伺候他起身,昨夜,他們都一夜未睡。

穿上龍袍,宮女取了梳子過來,他卻揮手讓他們都下去。尚妝吃了一驚,見他拿了梳子遞給她,笑言:“給朕梳頭。”

尚妝怔了下,他將梳子塞入她的手中,轉身背對著她。

上前,幫他輕輕梳著,聽他又道:“民間常言結發夫妻,往後朕的發隻讓你梳,你的發,也隻能由朕來挽。”

指尖微顫,她不禁笑,他的妻,是皇後啊,是慕容雲薑,並不是她。

她不過是一個修容罷了。

突然想起他的話,離宮之前……

嗬,她還有機會出宮麽?給元政桓下情花,這輩子,他都在組織她靠近他。

無味一笑,這真像他的風格,不是麽?

如此一來,她會心甘情願地留在他的身邊,不會再生出出宮的念頭。

幫他盤起頭發,用金冠豎起。

瞧見鏡中的他淺淺一笑,抬手,握住她的手,低聲道:“在這裏等著朕,朕下了朝就來。”轉身,親了親她的臉頰,才笑著離去。

“皇上。”張公公迎了上來,見他笑得如沐春風,他的心情也不禁大好。

也許元聿燁也說不清為何,隻是心裏覺得高興。

尚妝怔怔地望著男子的背影,他真的不再提及昨日的事情,一切,就和根本沒有發生過一樣。

微微握緊了手中的梳子,今日,他該離京了。

莫尋和茯苓會好好照顧他的,她不必擔心,不必擔心……

隻要活著,想來元聿燁今後,也不會再去難為他。

而她,也必須活著,她出了事,元政桓怎麽辦呢?

深吸了口氣,安慰自己的一笑,情況,也沒有很糟糕,不是麽?至少,不比她初進宮的時候一樣糟糕。她現在,是修容,是主子了。

在房內待了會兒,瞧見宮女進來,笑道:“娘娘,張公公來了。”

有些驚訝,好端端的,張公公怎麽來了?

張公公進來了,朝她行了禮,才道:“娘娘,皇上臨時有政事處理,暫不過來。讓奴才先將人帶過來。”他說著,朝後看了一眼。

尚妝隨著他的目光瞧去,見一人小心地跨入殿來。

待瞧清楚了,她不禁站了起來,脫口道:“茯苓!”她不是在元政桓身邊麽?為何好端端的,出現在這裏?他出了事?

心底一陣緊張,茯苓抬眸瞧見她,笑著叫:“小姐!”

張公公便道:“人帶到了,奴才回去複命了,奴才告退。”

所有人都退了下去,尚妝忙拉住她問:“你怎的來了?王爺他……”

“王爺沒事。”茯苓急急接了口,“王爺讓奴婢告訴您,他沒事,他不會有事。”

聞言,懸起的心終是放下心來,又欲開口,茯苓仿佛是猜中她心中所想,笑道:“王爺說,小姐如今被封了娘娘了,身邊兒沒個知心的人可是不能的。所以,他請皇上留奴婢在您身邊伺候。”

心頭一動,他臨走,還為她考慮周全了。

“小姐怎麽了?臉『色』不好,是不是病了?”茯苓擔憂地看著她。

忙回神,搖頭道:“沒有,我很好,王爺他……他沒事吧?”

茯苓卻是不答,隻道:“小姐,您可再不能稱自個兒‘我’了,您現在是主子了,主子得有個主子的樣子。”

“茯苓……”

她搖搖頭,壓低聲音道:“奴婢來的時候,王爺囑咐了,往後切不可在宮裏提及他。小姐也請記得,王爺說了,他會好好地活著,所以請小姐不要提他。”

鼻子一酸,她忍不住側了身。是的,她明白,不能在這裏提他,亦是不能再為了他傷心流淚。這些,都不是元聿燁喜歡看到的。如今,他的命在她的手裏,而她,隻要離得他越遠越好。

“王爺那邊,有莫侍衛。奴婢隻需把小姐伺候好。”茯苓認真地說著。

尚妝點了頭,聽茯苓突然道:“小姐,莫侍衛好像真的喜歡那靈闕姑娘呢。”

皺眉看著她,問道:“為何如此說?”

茯苓似乎有些不滿:“因為每次提及她,莫侍衛會笑。說到您,莫侍衛的臉陰沉得跟塗了整塊的墨似的。”

尚妝不免一笑,莫尋若是真的喜歡茯苓,會如此也是正常的。他為何不喜歡她,她自然是知道。搖搖頭,這些都不去想。

茯苓也不提了,拉了她過梳妝台坐了,一麵道:“就該奴婢來伺候的,您瞧,都沒人給您梳頭呢。”說著,取了梳子輕輕地梳著。

尚妝一怔,繼而又想起元聿燁的話。

隻是,方才張公公又來說,他臨時有事,暫不來了。

閉了眼睛,罷,想這些作甚?

二人聊著天,尚妝才想起她將玉佩寄放在靈闕那裏的事情。

那時候,靈闕還說,等她想要了,再去拿回來。她哪裏知道還真的有這樣的機會啊?嗬,總說世事無常,她是真該信了。

急急起了身,茯苓忙問:“小姐去哪裏?”

“乾承宮,我有事找靈闕。”說著,抬步出去。

茯苓追出來,笑道:“小姐又忘了,切不可再說‘我’了。”

尚妝哪裏真的計較這個,她現在隻想著把她的玉佩要回來。推開門的時候,才發現外頭不知何時又下起了雪。

茯苓幫問宮女要了傘出來,小聲道:“要備轎麽?”

動了唇,才要開口,便瞧見外頭一個太監急急跑來,見她站在門口,太監怔了下,忙下跪道:“奴才給娘娘請安。太後請娘娘過西園賞雪。”

尚妝一驚,太後突然差人來請她過去賞雪?

茯苓的臉『色』一變,忙拉住尚妝道:“小姐……”她雖不知道全部,但,當日尚妝與她和齊賢妃都有過節她也是略微知道一二的。

尚妝回頭看了她一眼,複,朝那太監道:“備轎吧。”

元聿燁雖說不必過鬱寧宮去請安,太後卻是說賞雪,她沒有不去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