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憂傷以終老(十六)

穹頂很高,藻井裏便是盤著一條巨龍,周圍盛開了千百朵蓮花也都容得下,抬頭望去,幽深裏似乎有千萬瓣垂蓮,在下一次風來時便會飄落下來。UC小 說 網:金紗帳子自那高高的穹頂上一直垂到地麵,隨著微風,輕柔的飄舞,如一團煙霧。帳後,是明黃包圍的床榻。有一陣陣藥香從那絲縷裏嫋嫋散出,偶爾那紗帳飄至眼前,又覺得那藥香已浸在了那經緯縱橫裏,清冷苦澀,卻又令人覺得一絲心安——這輩子最熟悉的氣味,也是這輩子最熟悉的夢境——他額頭觸著金磚地,印堂上一點沁涼,忽然醒覺:這裏不是夢中!沒有人會疼愛的攬著他吃藥,在他喝完後往他嘴裏喂一顆糖果。這裏是那個人的正寢,也隻是靖平年間帝王的寢宮。

他聽見自己說:“兒臣之忻恭請聖安,吾皇萬歲萬萬歲。”語調平靜。

他聽見帳後低低的一聲:“起來吧,之忻。”

那聲音也平如靜水,他緩緩起身,抬眼,隔著金紗,四目相撞,似乎誰都沒料彼此容顏如此,未及唏噓,便都已先感了一絲心酸。

靖平帝一身明黃,而非平日常在內宮穿著的青色常服,半靠在枕上,隔著紗簾,若不細瞧,讓人幾乎以為他人已沒入了那一片淺金,隻是那臉色白得觸目驚心,久病成醫的人一見,即便是隔了一層,也能看見其上溢出來的頹敗。

片刻沉默,終是靖平帝先開了口:“聽說剛又瞧病去了?身子到底怎樣?”

他心一顫,忙低頭回道:“兒臣不孝,勞父皇記掛。兒臣其實最近病情尚可,今兒是聽說有個南方來的郎中雲遊至此,在治寒症上有些個名氣,便去瞧了瞧,但也沒看出個什麽新花樣來。”

“遊方的郎中多半不可信,你先別急著抓藥,方子讓太醫看看再說。”隻聽靖平帝道。

“是,父皇。”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抖,腦裏忽然一片空白,甚至不懂為何此刻隻是如此心酸。

皇帝似乎也一時再找不出其他的話來,便也又沉默,隔著紗帳,看見那一直被刻意忽略的幼子瘦得伶仃,低垂著頭,隻露出冠下一片潔淨的額頭,清雪一樣的白皙,白紙一樣的脆弱,忽然很想讓他抬起頭來,忽然發現自己竟已不記得那雙水眸究竟是什麽模樣——還真是得償所願的忘了個幹淨啊——可又為何,這個念頭讓自己的心先酸了?

一直垂首候旨的靜王並不知轉瞬之間帝王心中已翻過了多少念頭,隻怕自己再這樣低著頭,就要有什麽再忍不住順流而下,隻得硬著頭皮抬起頭來,說道:“父皇讓兒臣們進來侍疾,兒臣惶恐,不知聖體如何?”

有輕微的哭腔被硬壓在力持鎮定的話語之下,讓皇帝心頭一動:若換了那一個,隻怕定得聲音裏連個起伏都聽不出。於是終沒忍住看向那雙終於抬起的水眸,刹那輕笑——

原來,是這個樣子的啊!和多年前的那一雙一模一樣,清澈見底,不雜微塵,卻教人不敢凝神端詳,生怕一細看便能看清那眼底的——明白、理解、甚至同病相憐,但那眼睛就是不會說出來:其實它們也有渴望,渴望你這樣凝睇,透過那皮囊,望向那靈魂。

原來,這麽多年過去,自己還那樣清楚的記得那一樹桃花,滿地殘紅,樹下那女子永遠閉上了眼睛,可她身旁那孩子的眼,卻讓他踉蹌著退出了門外——

他們誰都不能原諒自己的背叛。

隻不過,她用死亡來開脫,他用回避來開解。

所以,他隻能轉過身去,從此忘卻。他想遺忘才是對彼此最好的解脫,因為這樣的痛隻有他倆明白,如同那愛——不轟轟烈烈,卻熏神染骨;無山盟海誓,卻烙印一生——這是一份同帶著愧悔的愛。是愛,更是罪。

所以,甚至沒去追究過她死亡的原因,隻因自己是那樣明了——

他們都是一樣——

出賣所愛,做不到;

為了所愛而出賣其他,也做不到;

那麽,隻有死亡能解決一切。

隻是沒有想到,多少年後,仍還會有這樣的心痛,永難消磨。垂暮帝王靜靜的凝視著那雙眼,向虛空裏凝起一個蒼白的笑容:你這是來提醒我嗎?過去種種,諸多不是,大約也隻能用死亡來終結吧。幸好,也等不了多久。但現在——

笑容自臉上漸漸淡去,他捂著左胸,像掩埋好此生最隱秘的一道傷口,在這一生最後的光陰。靖平帝凝睇於那雙眼眸,輕輕搖頭:“朕覺著不太好,所以,才想再見一見你們每一個。”

水眸裏瞬間泛起點點星光。

靖平帝望著他,緩緩道:“之忻,朕記得你小時候曾問過朕:你母親究竟長什麽樣?”

他心底一寒,終於恢複些許思考能力,心念電轉:自己小時候真問過嗎?怎會這樣不小心,這樣問擺明了是知道母親易容——不對,母親死前,自己並不知道,死後也是多少年後才猜到,怎麽可能相問?!那他這麽問究竟是什麽意思?是試探,還是恐嚇?想著,重錦衣下已透出冷汗隱隱。

卻見靖平帝淡靜依舊,繼續道:“你母親去世的時候,你還太小,而朕忙於政務,也疏忽了向你說明,因此教那些個流言鑽了空子,讓你一直心存疑慮。”

“兒臣不敢……”他忙又要跪,卻被皇帝抬手阻止。那嶙峋的手向他輕輕的招了招,道:“你過來。”

他凝著息進去,仿佛喘氣稍大一點,便會有什麽煙消雲散,如那些夢境,永遠是那樣——一個小小孩童小心翼翼的吞下那些苦苦的藥汁,卻甘之如飴,反反複複,一口又一口,不敢停下,也不敢稍動,因為身後那環抱的溫暖,每次隻要他稍一動作,便會轉瞬消失,空留下醒來的人,望著周遭冰冷的黑夜,空餘一嘴苦澀,再無半點甜蜜。

靜王無聲走到床前,跪下,熟悉的藥香幾令人哽咽。他想:這肯定是一個夢!可這一次,能不能不要再醒來?

侍立在旁的郎溪手裏早備得了一幀卷軸,見靖平帝示意,便交到皇帝手上。

“之忻。”皇帝輕輕喚著幼子的名字,將卷軸交到他手,眼裏似乎滿是溫存。可他咫尺相對卻為何看不分明——莫非……這真的隻是個夢?

然而手上的重量提醒他這一切都正在發生,手已抖得那樣厲害,他幾握不緊那卷軸,隻聽耳邊靖平帝沉沉說道:“這就是你母親。”

他哆嗦著展開了卷軸,整個人如遭雷亟——

泛黃紙張上,眉如遠山常帶笑,目若秋水總含情。

不懂什麽容顏絕色,不管什麽傾城傾國,隻道這眉這眼便是那隱在麵具後的,那寵溺懷抱的,那柔暖雙手的,那清甜幽香的,那和聲細語的……即使她沒有這畫裏的精絕五官,沒有這畫裏的婀娜身影,那也是她——他記憶裏永遠美麗溫柔的母親!

母親……

他抬起眼,望著那畫作的作者,眼眶滾燙。

靖平帝微微含笑:“你長得很像她。”

原來,從沒有懷疑和錯認,所有的漠視和回避,隻是正因看到了那抹真實的靈魂——也許,就是在他畫下了麵具後的她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他們再沒有再相擁的借口。

原來,他真的愛上她了。

他真的愛過她!

可為什麽從來不告訴我?!

又為什麽要在今天相告?!

眼淚終於像斷了線的珠子似的滾落下來,他筆直的瞪著麵前的人,已忘了那人是九五之尊。他瞪著他,淚流滿麵,隻是一個委屈的孩子深望著他的父親。

靖平帝看著他,許久,抬起手,似乎是要擦去那臉上的淚,又許久,卻終是撫上了左胸——那道迸裂的傷口早已無法修補,但若時光倒回,自己卻多半還是會那樣做。就如今天樣,作出決定,即使又將是一道割裂的傷口,即便再痛,也別無選擇。他吸了口氣,緩緩道:“朕今天告訴你這些,是要你從此挺起胸膛抬起頭來做人。朕知道,平日裏有些個流言蜚語,有些人刻薄寡恩,讓你沒少受委屈。但‘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自己的路還得要靠自己去走——遇見宅心仁厚的也好,碰上冷心寡情的也罷——你的心,都得給你自己掌穩舵!之忻,你年紀雖幼,卻一樣也是朕的皇子,既然身體已有起色,那將來就也要承擔起一份責任——好好輔佐你的兄長,成就一個清平的盛世!”

越來越分不清夢境現實,恍惚之間,聽到郎溪朗聲傳旨的聲音:“皇七子之忻已逾弱冠,聰明仁孝,心地純良,自即日起晉封靜親王,欽此。”

這一番突來恩威像驚濤駭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手捧聖旨和卷軸退出殿外,都不記得自己是怎樣謝的恩。

郎溪方才頒旨的聲音很大,外頭都聽得分明,見他出來,除了廉王冷冷一哂:“喲,可是獻了靈丹妙藥了?”幸好人被郎溪立刻請了進去:“聖上召廉王。”殿門一關,其餘諸人都紛紛湧上前來道賀:“恭喜靜親王!”

冷風一吹,冰雨一打,總算讓那昏昏噩噩的人醒過神來,眾人隻見靜王含笑道謝,臉色卻比方才又蒼白了些,自無人知道他內心越來越強烈的忐忑:看氣色,父皇是應中了毒!那他應該猜得到是誰幹的,那他又知不知道自己和那一位的關係呢?要說知道,方才那語重心長不似作偽;可要說一點都不知道,話語裏卻又露出蛛絲馬跡的提點。但又為何突然加封自己?是拉攏?他突然拉攏自己幹什麽?難不成還指望沒有一兵一卒的自己能勤王護駕不成?!那到底他這一番恩威並施的是為了什麽……果真是帝王之心深不可測,揣摩半晌也未能理出個頭緒。

就這樣想著想著,不知不覺已走在宮道之上,雨不知何時已停了,目光不經意的落在道路兩邊,琉璃瓦簷上水線如銀絲灑落,如一道晶亮瀑布,一直延伸到宮牆盡頭鍾鼓樓處——他驀然間停步——喪鍾!

果然就是來亂營的!他咬著下唇,眸裏現出一線刀鋒似的冷笑:居然差點兒就忘了是為什麽而來!那麽……敲是不敲?!低眉望著手中物事,玉指緊緊掐進了木製軸杆。

卻在這時,聽見背後有人長聲一笑:“怎麽走得這麽慢啊,七弟,不,靜親王!”

他脊背一寒,萬般無奈轉身,見正是廉王,隻得低喚了聲:“四哥。”

此地已過垂華門,正在通往外宮門的夾道之上,附庸廉王的一眾侍衛也都現了身,浩浩蕩蕩幾將宮道沾滿。隻見廉親王施施然走上前來:“七弟最近是越來越受寵了,不但大哥慣得寶貝似的,連父皇也稀罕起你來了。”說著,從隨從手裏抄過盞宮燈,“快讓哥哥瞧瞧,是不是真好‘氣色’!”

原本為靜王持燈照路的幾個宮人見他陰陽怪氣欺近,忙都一溜煙閃開,驚慌中一燈籠落了地也無人敢去管,燭火燃著了羊皮紙,騰起一簇火苗,越燒越大,仍無人敢上前。

而靜王已退了兩步,眼看再退就要退到那火焰上,再躲不開那步步緊逼,隻得又喚了聲:“四哥……”咬住下唇。

廉王卻不罷休,硬是欺到他身前,燈籠照著他手上物事,笑道:“呦,得了什麽賞賜了?讓哥哥開開眼。”

他下意識的將卷軸藏到身後,退無可退,便貼到了牆上,抬眼:“四哥,沒什麽,不過是一幅畫兒。”

“畫兒?!”卻見廉王先是一驚,隨後笑得前仰後合。

正疑懼時,卻聽他貼到耳邊輕道:“別裝了,老七,是遺詔吧?”

這次輪到靜王大驚失色:“遺詔?什麽遺詔?!”

廉王唇角揚得更高,嘿嘿冷笑:“裝什麽蒜?!我可不是大哥,本王不吃你那一套!你說父皇沒事兒封你親王幹嘛?你進去那麽久,本王在窗子外頭可瞧得一清二楚,父皇跟你嘀咕了半天,還給了你一份詔書。老七啊,你就別瞞了,還是快點說吧:那份詔書在哪兒?”

琉璃瓦上水珠滾落,一滴滴,濺在身上、臉上,冰寒徹骨,滿懷淒涼,卷軸握在手裏,像一根冰冷的刺,又像是一莖冷秀的骨,他死死攥著,露出一抹淒清笑容,顫聲道:“四哥,你這是聽誰說的?”

“這用誰說嗎?明擺著的事兒——父皇先召你再召我,我一進去,就說我秉性純良,也是嫡子,以後要更加孝順母後,親君子,遠小人,萬勿……”想到了什麽,他急忙收住,瞪著對麵那人,壓低聲道,“他說傳位詔書已擬好藏妥,讓大夥兒都別再亂猜,是人最想不到的人……”

他滿嘴苦澀,一臉苦笑,本已不想再辯駁,但一聽這話,還是忍不住出言打斷:“最想不到的人——除了那個人,還能有誰?!”

廉王卻挑眉:“那倒也未必!現如今,大哥日日憂心廢立,若還是他,豈不也是意想不到?還有之忻你,突然就封了親王,也未必不會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你就直接說會是你吧!靜王怒極反笑,挑起眉梢:“四哥,弟弟勸你就別癡心妄想了!”

廉王瞳心一縮,麵上再無丁點笑意:“七弟,哥哥也勸你:大廈將傾,君子不立危牆之下,各自需尋各自門啊!”

“嗬嗬嗬嗬!”被逼到牆角的人忽然縱身長笑,任冰澈雨珠落繡龍錦袍一襟——這就是天家骨肉,這就是帝王心術?!嗬嗬,現在我終於明白了,方才那般脈脈溫情究竟是為了什麽!是為了作這一場“皮影戲”,讓人心裏的鬼相信有那麽一封子虛烏有的傳位遺詔,讓搖擺不定的心頭從此升起一絲幻夢,讓這迷夢像毒蠱腐蝕那心,讓心裏的鬼終變成同室操戈嗜殺舊主的刀兵!原來自己從頭到尾都不過是那人手中的一枚棋子,以為終於到了收官時刻,卻沒料反誤入了更深困局——我怎麽還會被那眼神蠱惑,流淚動容?我怎麽居然還會相信,相信這暗無天日的深宮內院裏還會有一絲絲真情?!

這一個,以為隻要提前窺探到“遺詔”,便有可能名列其上;那一個,以為隻要拋出張“遺詔”,便能引得鷸蚌相爭;更有個,以為我為了要報複之惟,必定會聽令行事。可你們卻都忘了:正是我,隻有我能敲響那喪鍾——我倒要看看,它究竟會為誰而鳴?!

“之忻!”廉王一把摁住那狂笑的身影,那人抬眸相視,水眸卻空得如一朵失了蕊的花,刹那凋萎,在那淒寒夜色中,水色薄唇一直一直傾瀉出刺耳笑聲,笑得渾身顫動,讓他幾錯覺手下掌握的乃是一抹魅影。

說得對啊,路是要靠自己走出來的,誰也不能將我怎樣,誰也不能再讓我怎樣!我慕容之忻也是堂堂的金枝玉葉龍子鳳孫!他高高的揚起下頜,眸裏連枯萎的燼也再不能見,隻是一片純然似長夜的深黑,終於停止了駭笑,聽見夜空裏,蕩來遠遠的更鼓聲響,一聲,兩聲,三聲、四聲……隨即,他清幽勾唇,望著對麵的人:“四哥,你也太不小心了,就算那東西在之忻這裏,也不能當著這麽多人的麵給你瞧吧——萬一,要不是……呢?”

他先是悚然動容,隨後卻又猛的意識到更深的誘惑:如果不是,不是則銷毀,再造份新的,反正這裏的人、將來乃至全天下的人都隻會知道所謂“遺詔”在新封的靜親王手裏保存。手下不由鬆動,道:“去偏殿。”

靜王笑笑,從他掌下掙脫出來,就在人放鬆注意的一瞬間,卻見他突然將手上的卷軸扔進了一旁仍在燃燒的火裏,紙做的東西,一眨眼,就燒成了灰。

“你?!”

被他又一次重重壓在牆上的靜王清清透透的笑著,滿目流波,光影流轉:“誰說詔書在我手裏拿著呀?父皇就不能告訴我個藏詔書地方嗎?”

“你……”廉王氣結。

他卻緩緩閉上了眼睛:“四哥,你最好對之忻好一點。不然,我一害怕把地方忘了,或者,一說漏嘴告訴了大哥,那可就壞了。”

“誰信吧!”廉王一手拳頭已經握起,卻最終砸在了那冰頰旁的宮牆上。

靜王仰起頭,睜開眼,望向那夜幕中的金碧輝煌簷牙高啄,慢慢的笑出了眼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