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憂傷以終老(十五)

一場雨潺潺綿綿,不知不覺間竟已下了一整天。

他伸出手去,雨絲落在指尖,冰冰冷冷。

身後,他倚欄凝望,眯起眼,一時難辨此方將為舞榭歌台,抑或呼燈籬落。

當太子心腹氣喘籲籲一路奔上山頂之時,隻見剛建好不久的雨榭之內,那兩個原穩坐釣魚台的人約莫因後來再無收獲而失了興趣,正閑坐避雨。雲袖玉指穿過鬱鬱雨幕,一點漣漪交錯,兀自閃光。貼身穿著的甲胄,沾了雨,忽覺一涼,他看見雨榭中原本凝神的人轉過臉來,眉心一蹙。

忙奔進雨榭,倒身下拜:“殿下,禁宮垂華門方才開了,專等諸位皇子遞牌子覲見。”

“老四呢?”

“廉王爺正在府裏披掛,準備進宮。”

“哦?”太子冷笑了一聲,眼珠轉了兩轉,神色倒並無太大變化,又問道,“欽慶宮呢?”

“除亮了燈,沒別的動靜。”

太子鳳眸一挑,人以為他要吩咐什麽,卻見他回眸看向身後依然憑欄遠眺的人,淡聲道:“之忻,你呢?”

“我?”靜王轉身,水眸一凝。

太子含笑相望,道:“老七,你這次是想躲也躲不了啦!傳旨太監想必也已經到了你家了——父皇這次連你也沒放過,讓你也立刻進宮侍疾!”

聞言,靜王下意識的咬唇,眸光瞥向太子,已有了幾分搖曳。這讓旁邊瞟見的人不禁在心裏嗤笑了一聲,暗自搖頭。

卻見太子溫煦微笑,走上前去,挽住那人的手:“你放心吧,早已交代了你府裏人,說你身體不適,求醫問藥去了。”

靜王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魏丹!”太子突喝了一聲自己心腹的名字,轉過身來,仍拉著那人的手,眉宇間卻再沒了笑意,冷冷吐出兩個字,“備馬。”

“是。”人不敢耽擱,忙領命而去。

太子感到手被反握,回眸,見那人秋水橫波,一片急雨落在其中:“大哥,你要去?”

他不置可否。

靜王另一隻手拉住了他袖:“要是父皇……未崩呢?”

太子瞳心深暗,冷冷一哂:“估計這就是他老人家的主意——凶手不外乎就我們弟兄幾個,他全都提溜了去總沒錯。擒賊擒王,隻要咱哥兒幾個都被他圈在宮裏,外頭就鬧將不起來。”

“那他這……莫非要一網打盡?”

“能由得他?!”太子冷峭挑眉。

“可在他死前還是死後動手,其間分別大了!隻要他還活著,哪怕隻出來晃上一圈,你就不能再保證你手下的人還全能死忠於你!”靜王或許是真的急了,滿眼的水光,晃動如場場亂夢,兩隻手都在抖,“他這時候讓咱們進宮,要麽是沒中毒,他打算要先發製人;要麽就是發現中毒了,想要同歸於盡……”說著說著,他想到了什麽,猛然看向對方:“之惟到了哪兒了?”

“沒見戰報雪片兒似的:定州、保州都說見了他‘主力’,清池、陽邑、安洪等城池也遭了他攻擊。”

靜王凝眉:“分兵……他瘋了?”

“他這是狗急跳牆,不惜分兵拚死了命也要打開個缺口,好開辟一條下京兆的通道,隻可惜——哼!”太子長眉飛揚,露出絲桀驁笑意,狂狷不可一世,“就算打開了又怎樣?!一座皇城能比京城還更難拿下?!隻要我大權在握,便能天下歸心!各州各關看還有誰敢袖手,看勤王討逆之師如何將他挫骨揚灰!”

“那這麽說,一時半會兒他還到不了……”靜王閉了眼,貝齒在下唇上咬出一汪血痕,然後驀地睜開,瞳心幽黑,水光竟斂,“既是如此,大哥,你不能進宮!”

“哦?”太子望著他,目光灼灼,像是要從那水般容顏上洞穿什麽。

靜王也不回避,直直看著他:“現在他們可比咱們著急。父皇突然來這麽一手,十有□是緩兵、亂兵之計!以他的精明,不可能什麽都沒察覺,多半是發現自己不成了,但又來不及再布置其他——前頭你防他,他防你,都作姿態停調了全國軍兵,所以現在他手裏一時之間也調不出足夠的兵來吃掉你。反而是他若一動,則會先被你困死在皇城內。所以他隻能趕在頭裏,驚咱們的心,亂咱們的布局,引我們疑東疑西自亂陣腳,這樣或可再拖延幾日,待得之惟兵至。”

“那我不更加不能中他詭計。”星點寒光自那狹長眼角一閃而逝,“該怎樣,便還是怎樣。”

“大哥,不打無準備之仗,必須知道現在宮裏情形到底是怎樣,父皇到底是個什麽打算——就算他此刻已沒什麽可怕的,可畢竟他還高坐在九重帝闕之上,更還有千秋史筆如刀,這,你不能不在乎!”他雙手扯住他,緊抓著袍袖的那隻幾乎已攀上了他臂,指節都已泛白,用著顯然不必要的力氣。蒼白的臉頰上一雙眸子像流水裏的浮燈,說出來的每個字也似乎都跟著那水光在顫,然而一旦落了地,卻字字生根,他說道:“大哥,我去。”

一道光自對麵長眸裏騰起,如一道割裂夜雨的閃電,他凝望著,是自己的白衣在那眸心的倒影,又或是那如深淵的眼底終不能再掩藏的一線流連——那眸的主人顫聲喚著他名:“之忻……”然本握緊他的手,卻漸鬆開。

他於是笑了笑,也不再掩飾眸中任何一丁點了然、惘然、嘲諷、不甘,斷然鬆了兩手:“我到底還是想看看:他,究竟會將我怎樣!”

那一瞬太子幾生出將他一把抱住的念頭,然而再抬起那手卻好像要費盡一生之力,終隻是一瞬不瞬的盯牢了他,沉聲道:“你自斟酌。記住:喪鍾為號,我等你信。”

水眸如鏡,靜王點了點頭:“之忻去了。”正要離開,卻又被拉住。

太子親為他係緊了大氅係帶,幾乎是耳語了句:“小心。”

靜王露出絲微笑,旋身走出雨榭。

東宮太子站在欄邊,久久凝望著那背影,直到海雨天風阻隔了視線,再看不分明。

“殿下……可要……”黑暗裏響起一聲,原來是魏丹壓根就未曾離去過。

太子勾起唇角:“沒聽我說嗎?等著聽喪鍾。”

“可殿下……萬一……”

“嗬嗬。”料到屬下憂慮,他卻笑了,連漆黑眼底也仿佛有笑影,“隻要喪鍾敲響了,還有什麽崩沒崩呢?”

此時,四皇子廉王之慎已然奉旨進了宮。於他親大哥的計劃,他胸中自然有數,雖素日浮躁莽撞,卻也知不該問不問,不該猜的事就裝糊塗,樣樣都按兄長的條陳辦妥,麵上卻並不露出分毫。已然猜到太子這兩天約莫就要動手——卻不知為何這樣篤定選定了這時日?是被外頭之惟的兵鋒給逼急了,還是另有暗棋在手——當然,於這,自己是既無辜又無知,頂多是愚魯天真,被儲君蒙蔽,是按東宮的旨意才安排了人手兵械。隻沒料到正等著一聲號令,當先等來的卻是一張聖旨:宣諸皇子立刻進宮侍疾。

什麽諸皇子!哪兒還剩幾個活人?想到此,他不由暗笑:現下老二、老三都已見了閻王,就隻剩下他們哥兒仨。這樣一齊召進宮去,癆病鬼老七就是個陪綁,聽說又求醫去了——反正老爺子的目標也不在他……多半意在太子,而自己……心裏冰火交織的感覺又升騰起來,如同接到聖旨的那一刹,明知是火中取栗,卻忍不住要伸出那手。下意識的,他摸摸胸前,貼身穿著的犀甲冷卻了手心的滾燙,他深吸了口氣,儀天門後,欽慶宮的燈火近在咫尺。

廉王眯起眼,仔細打量那皇帝寢宮:驚風密雨裏,這座建築燈光並不繁密,似擔心人窺探似的,隻露出那飛揚的簷角刺破雨幕,隱約能見上麵一個個黝黑的影子,冷冷的閃著微弱水光,他從小就知道:那些猙獰古怪的黑影,是為“龍生九子”。飛簷下,森寂宮宇如汪洋中的一座孤島。

宮門前,有內侍上來例行驗牌子搜身,“王爺,奴才僭越了。”手指在他身上一掠而過,點到即止。

他明白是自己人,心中略安之後,又反跳得更快起來,暗一咬牙,踏入門內。

欽慶宮三殿似一切如常,除了老遠就可以聞見一股清苦藥香。他小步上前,恭恭敬敬在廊下跪了,大聲道:“兒臣之慎給父皇請安!”

四皇子的大嗓門是人所共知的,此時一嚷嚷,教好久未聽見這樣大人聲的太醫們都從偏殿裏探出頭來競相張望,悄聲議論。他不看不聽,跪得恭順。

片刻,殿門開了尺寬,一抬頭見了一片水綠衣袂,原是大總管郎溪,儀態仍是那般恭謹卻不奪清傲,淡淡一笑,行禮:“廉王爺。”說著,又抬眼望了望他身後,見再沒有旁人,點漆眸映著夜雨,也看不出什麽表情,續道:“聖上服了藥,現正小寐,請王爺稍候,待其餘幾位王爺到齊了,一並覲見。”

廉王來得這般飛快就為了搶個先機,一聽這話,如何肯依,立時亮出招牌嗓門,一麵起身,一麵道:“郎公公,這就是你的不對了!父皇讓我們哥兒幾個進來侍藥,我們還未到,你怎麽就讓父皇先吃了!不行,我要進去親自伺候父皇!”

郎溪眉峰一凝,一手橫在他身前,擋住殿門:“王爺,您這是要抗旨嗎?”

他這麽一說,廉王嗓門倒更大了,怕泄露了身上甲衣,也不敢與他硬碰硬,隻更大聲叫嚷:“郎溪,你說,你堵在這裏算什麽事兒?!你說本王抗旨,本王還說你離間我們天家父子之情呢!父皇身子不爽,明旨讓我們來伺候,本王才是奉了諭旨,你不讓我進去才是抗命!”說著說著,聲音裏已帶了哭腔:“父皇——父皇啊——您老快出來看看呀,這些奴才在幹什麽,兒子侍奉老子,都要看他們眼色了——”

正說著,忽聽得裏頭一聲斷喝:“之慎,你給朕閉嘴!”

“父皇……”廉王立刻像被當胸搗了一拳,當即軟倒,撲通跪地。

“朕還沒死呢,你嚎什麽喪?!”靖平帝說完咳嗽了兩聲,“你給朕在外頭安生跪著!”

廉王伏在陰冷磚地上,一頭大汗,忙掩飾的將額頭埋得更深些,作誠惶誠恐之狀。後麵原在看熱鬧的太醫、殿外伺候的內侍、宮女、侍衛等一看這架勢,也全都紛紛跪了,大氣也不敢出。

夜幕之下,凝寂深宮,唯風聲雨聲大肆,掩蓋點滴更漏之聲。

也不知僵持了多久,忽聽遠處又傳來腳步聲響,人人偷眼相望。郎溪手攥著門板,舉眸,見儀天門外隱現一身影,細緲纖薄,在門下停了好一會兒,方才走進庭中。華裳飄舉,罕見的郡王服色,正是一向少入朝堂,更從未於此間出現過的靜王之忻。

隨靜王一路行來,旁邊議論聲立時又死灰複燃,廉王也直起身來,饒有興致望去。

隻見靜王走上階來,在他身邊畢恭畢敬的跪下,語調和緩輕柔:“兒臣之忻給父皇請安,祝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說罷叩首到地,並不起身。

見他姿儀和馴,態度柔婉,廉王不由想起方才自己被斥的尷尬,便促狹的輕聲道:“父皇讓咱們在雨地裏先跪著,等人到齊了再見。”

靜王抬眸,一雙水眸清能見碧,終於直起身來。正以為他當真要往雨地裏跪時,卻見他轉向郎溪,言道:“請郎總管代為轉達陛下:太子染了風寒,唯恐帶病前來於聖體不利,故遞上告病牌子,望父皇恩準見諒——剛進儀天門的時候正好碰上遞牌子的使者,兒臣便順道帶來了。”

太子不來了?!一語如一滴水濺落滾沸油鍋,卻又覺得並不出乎意料,廉王心頭一陣突突亂跳,也沒注意郎溪是幾時進屋,又是幾時返的,又一次打開殿門,卻是看向靜王:“聖上召見靜郡王。”

靜王忙整了衣冠,跟著郎溪進殿。

殿門再次在他眼前關閉,廉王慢慢直起了身體。

其餘跪著的人也就一個個的跟著起了身,仍各司各職,也有幾個好攀龍附鳳的太醫上前來問安,廉王心道一群蠢貨,連老爺子的病究竟怎樣了也探不出來!麵上卻是掛著平易笑容,一一點頭。直到一人走至他麵前,麵目並不熟識,打千問安後,卻關心的加了句:“王爺,這雨眼見著又大了,都往廊下飄了,您這麽著可容易受風。要不要微臣去給您找個炭盆來烤一烤衣服?”

電光火石間,他想起臨進宮時,自己給太子留的訊息:如若有變,依舊約行事——這是他給自己留下的棋路之一——以火為號,若見帝已崩,或察覺其有易儲之意,便舉火起事,以救火為名,令皇城司兵馬直入禁宮!雖則如此,自己陷於欽慶宮內,難免會有危險,但若事成,則將是扶新帝上馬的不二首功。俗話說“富貴險中求”,這一條棋路,還算值得。不過,另還有一條,若萬一……想到這裏,廉王麵上忽浮起了一抹肅殺的笑意,緩緩搖了搖頭:“還用不著,本王不冷。”

那人便退下了,下去時因馬屁沒拍響還被旁邊人嗤笑了幾聲,隻得尷尬的苦笑。卻沒有人發現,那隱在官帽陰影下的眼也和正抬頭凝望的親王一樣,一瞬不瞬的緊盯著皇帝寢宮窗扉上映出的人影,那冷淡暈黃中若有似無的一舉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