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憂傷以終老(十七)

紫禁之巔,風可真大。

欽慶宮的重簷歇山頂上又濕又滑,若不仗著絕世武功,隻怕伏不了一會兒便要跌下牆頭,簷上的人不由苦笑了下。幸好雨已停了,換個姿勢,歇一歇已酸麻的右手,他抬起眼,遠望去,長空如洗,不見星月,唯底下人間燈火如點點繁星自浩蕩宮宇綿延向整個廣袤帝都,那光與暗的交錯真像極了一張巨大的棋盤,翡翠棋子錯落,崢嶸棋線縱橫。此刻四方無聲,久經沙場的宿將卻依稀能聽見隱隱兵戈鳴動,是誰躍馬揚鞭,是誰推湧暗潮,都以為是自己將棋子拍落,卻終不過是命運掌底早注定下的輸贏。

揚起劍眉,浩大長風拂過空蕩蕩左袖,他想:還真是冷。怎麽就找不回當年站在這裏的感覺了呢?那時,十二歲的自己仗著藝高人膽大,更仗著九五之尊的父親罕有的寵溺,為試試剛學得的輕功,悄悄爬上了這皇城之巔。雖差點滑了個跟頭,卻還是像模像樣擺出雙手叉腰、衣袂當風的豪邁姿態,笑看遠方風雲變作,腳下萬家燈火。那時,宮室輝煌,屋宇如豆,繁密燈火亮得像一條光明洪流,少年的自己張大了嘴巴,卻說不出一句哪怕是讚歎的話,為之神奪大概就是那樣,就那樣傻愣愣的注視著那仿佛橫無際涯的霓虹璀璨,忘記了身在何處,直到下麵被硬拖來把風的二哥大喝:“老九,你還不下來?!父皇來啦!”結果是自己被驚得腳下一滑,一路溜到下一層短簷邊才總算停住,也不知踩壞了多少琉璃瓦。最後弄得兄弟二人都被先帝好一通訓斥,因為二哥為長不尊,縱幼弟胡鬧,還被罰抄了遍《禮》經……

低眉,多少年雨雪風霜,那些琉璃瓦片不知已換了幾回新,卻好像依然能看到當時滴溜溜滾下的那一路痕跡,雨過之後,分外清明。下麵那些窺伺試探的來往人頭終於也都散盡了,欽慶三殿終於又恢複了寧靜,他唇角揚起一抹刀痕般的輕笑,輕輕向簷下掠去。

欽慶正殿之內,郎溪驟然睜眼,凝神運氣,硬生生將那股正運行周天的真氣收回,逆行的氣流立刻震得胸臆一麻,隨後便是一痛,嘴裏飛竄上一股腥甜。他盡量緩慢的將原貼在皇帝背心上的手掌收回,靖平帝長眉一蹙,下意識的溢出聲□,但隨即便又歸於平靜。

他咬著牙,扶皇帝重新躺好,方才起身往外走,再忍不住,吐出口血沫。顧不得什麽優雅,內廷大總管用袖子擦了擦唇角,疾步走出暖閣。眸光如電,見窗扉上依稀有影子一閃——接著,對麵禦書房內傳來輕微響動,他略皺了皺眉,搖了搖頭,走進書房。

果見石門開啟,門前窄隙裏,一嬌小身影正吃力的試圖移動那沉重的大理石屏風。

他走過去,凝力推開,然一提真氣,便又覺胸口一痛。

斷雲正使盡全氣推那屏風,忽就覺手下一空,一個沒收住便向前跌去,一人扶住她,映入眼簾是一襲水綠,乍一見,眼圈竟一熱,急忙抬頭:“郎總管……”

郎溪收回了手,笑容裏半是無奈半是擔憂,倒沒有多少驚訝:“王妃,你怎麽回來了?”

斷雲也回他一笑,亦半是無奈半是擔憂,卻沒多少慚愧,回答:“我已將那三道遺詔交給信空他們帶給王爺了。”

“可是王妃……”他仍站在屏風和石門之間,凝眉,“您應該走,這裏不安全。”

“那公公你又為何不走?”清瑩瑩的眸子,半被燈光照亮,半被屏影覆蓋,截然分明的黑白。

他歎了口氣,卻聽見自己心裏在笑:“郎溪乃是大內都總管,守衛宮禁,責無旁貸。”

燈焰在那玉頰上烈烈跳動,她微笑起來:“那斷雲是治病救人的大夫,也不能丟下病人不管。”

他於是又一次搖頭,卻同時也展開笑顏,退開兩步,讓她走出,自己則將屏風放好,隱藏好所有機關,最後將書架上的書放回了原位。

斷雲走入光亮之地,正要詢問皇帝病情,卻當先發現郎溪的麵色有異,不由問道:“公公,剛才可是發生了什麽事?”

郎溪知道自己瞞不過她這作大夫的,便原原本本道來:“王妃一走,郎溪這不懂醫藥的也不能眼見著皇上受苦,便想起以前在師門學藝的時候,師兄弟們偶有病痛,師父便輸入內力治療,此刻萬不得已,隻得一試。”

“有效麽?”她忙問。

“似乎能提起點精神……”他輕聲回答,“隻可惜,郎溪在師門裏呆的時間不長,後來又入了宮,便隻能走機巧輕靈的路子,在內力上修為不深……”他搖了搖頭。

卻見斷雲瞳仁裏似有光華一閃,追問道:“我聽說江湖上有以內息逼毒之說,這真能行得通?”

“是可以。”郎溪點了點頭,隨即又流露出憾然之色,“可惜……郎溪的內力乃是陰柔一路,剛才勉力試了試,那毒霸道……郎溪……”他緩緩吸了口氣,眼中卻壓抑不住流出悲戚之色,近乎耳語的吐出幾個字:“壓製不過……”

“那……有沒有其他人能夠……”

他幾不忍看著那一點豆大的光亮在那水瞳裏明滅,卻還是搖了搖頭:“現下我們能信任的隻有這八百羽林遺孤,這法子對自身功力損耗極大,不是誰都能嚐試,況且這些孩子的內力還不如我。更有,若我們輕舉妄動輕易泄露了這消息,這八百人裏……也就不知還能剩下幾個可信任的了……”

心頭一點火苗便這樣無聲的滅了,方才燃起時還不覺怎樣,一旦熄滅,卻覺出了那裏頭原已如此荒涼。真想有一雙強健的臂膀將自己緊緊擁抱,箍得死死,那樣疼痛,卻又那樣溫暖而有力量。一直不顧不管的那顆心房忽然就像被什麽撕開了道口子,那些名為“想念”的東西像是山洪一樣肆無忌憚的往外流淌,曾經的暖像是一場場幻夢,美得驚心亮得動魄,那般蠱惑,更又那般殘忍的提醒著:也許自己剛放棄了最後一線再擁有它們的希望。

之惟……一想起這個名字,就像有暗雷滾過心版,她開始有些怨恨為何眼前的燈火如此明亮,輕易將那一場場美夢驅散,如果還像剛才密道裏那樣暗無天日,心或許就不會有動搖,——純寂濃黑會讓自己一心一意摸索著前路,以為趕快跑到盡頭就會有光明所在;如果眼前還是那一片沉黑,也許自己便不會想起那曾經的橘色光暖,不會興起這樣的貪婪,這樣的懊喪——

到底還是有後悔的啊!隻要一想到也許此生再不能相見,心就像被隻重錘擊打,痛得喘不過氣來。那些可能失之交臂的假設,可能此生緣鏗的推斷,恐懼與猶疑絞纏,將那個名字纏鎖在最深處,跟疼痛一起一下下捶打進心底來。

之惟……之惟……

斷雲感到自己在戰栗,悄無聲息。

旁邊郎溪壓低聲咳嗽了兩下,又吐出兩口淤血,仿佛什麽也沒注意到似的,悄悄擦去嘴角血絲後,便又往暖閣行去。

他這一動,讓斷雲意識到:自己方才竟一直呆立著注視於他,看著他吐血,擦去,也看著他朝自己溫和的笑了笑,然後徑直而去。她望著那背影,終於一點點將沉淪於痛楚的心拉回,雖然這樣也很痛。但怎樣都會有後悔的,她知道,世上每一條道路都並非隻有一條岔口,那麽,隻要選擇其中的一條,另一條便會變成“痛悔”。可現在,她隻能選擇眼前這一條,將來……年輕的蘭王妃看著明麗宮燈,眼裏閃出琉璃樣亮光:將來不論是怎樣,我也無法承擔那樣的折磨——良心的折磨,我會永遠不能原諒自己在此刻選擇放棄——哪怕是再次依偎在那溫暖的懷抱裏。

之惟。口唇輕啟,無聲的將那名字吐露,她攥緊了拳頭放在胸口,卻覺胸臆裏什麽忽然輕鬆。邁開步去,她跟上前麵的內廷總管:“讓我再想想能有什麽幫助解毒的藥物,公公再輔以內息試試……”

話音未落,前頭郎溪卻突然停步。

她一驚未複,便又是一驚——

殿門上竟傳來極輕的叩門聲!

郎溪眯起眼睨去,見了那門上撲朔的黑影,眸中寒光竟絲絲褪去,又仿佛下了個極沉重的決心,在旁人還未反應過來之前,已上前打開了殿門。

門外夜色如潑墨,遠遠近近幾枚燈花,一人一身純黑,如自汪墨色中走出,然一旦跨進門時,卻似一團星火。

從未見過一個人,可以將一身黑衣穿成如此光明。

電光石火間,斷雲忽然明白了這人是誰。無端哽咽,讓她囁喏許久,才終於輕喚出了那一聲:“父王……”

來的正是大將軍王,一身夜行裝束半已浸濕,尤其是空蕩蕩左袖幾貼在身上。

郎溪見狀,忙道:“奴才給王爺去拿個火盆。”急急轉進暖閣,半天卻也不見出來。

大將軍王灑然一笑,也不介意,轉眸看向麵前怔立的女孩兒——其實方才一進門便看見了,隻是還是要定定心神才能正視——眉宇氣質沒有絲毫相似,便是有相似也絕不會恍惚。刹那遲疑,隻是因仍沒能有足夠定力抵禦那“水光瀲灩”,生怕一不小心,那熟悉的江南煙水氣息便又會無端濕潤眼睛。

對她露出一笑,他點了點頭:“好兒媳婦兒,原來你在這兒。”

她從耳根到麵頰都倏地一紅。

大將軍王便又笑了,道:“之惟很掛念你。”

果不其然,她抬起眼來,忘了扭捏,急急問:“他現怎樣?”

“那臭小子,好得很!”他啐一聲,笑得無奈又寵溺,“應該是離這兒不遠了。”

一朵笑花頓時點亮了那清麗的眼角眉梢,這女孩兒的歡喜與哀愁都一樣的瑩潤剔透——小子眼光還不錯!他在心裏暗暗的想,瀲……一抹溫柔微笑不覺躍上唇角:一看就是你們家的人。

斷雲哪知對麵人心中柔腸百轉,隻道那鋒銳輪廓一笑之間透出無限溫存,劍眉星目絲毫不讓人覺得寒冷,即使在最沉最暗的夜裏,仍是一團最暖的火,一盞最亮的燈,讓人可以交付所有信任,忙又問道:“父王,你怎會來?”

大將軍王仍笑,卻是輕描淡寫之意:“來了有些日子了,終於等到今兒個垂華門開,幾個小子進宮,讓本王能掩在其中進來。”說著,眸光瞥向暖閣明黃之中,沉聲道:“怎樣?”

斷雲心一緊,隻能照實回答:“斷雲無能,藥石無力。”

卻見對麵依舊勾勾唇角:“別太自責,給皇帝下的毒難道還能是有解的不成?”

諸多作繭自縛情緒都被這一語輕輕化解,靈台上塵埃拂去,終於又漸恢複原本清明,斷雲忽然意識到了什麽,脫口便問:“父王你怎知聖上中毒?”

“傻孩子,我來了有一會兒了,你們剛說的話我都聽見了。”他仍不改微笑,卻一寸寸淺淡,終於露出劍芒似的本色,寒眸如星,轉眸望向走過來的人:“是吧,郎總管?”

點漆眸無絲毫退縮,郎溪不避不讓從容回望:“大將軍王的確比王妃先到。”

他挑眉:“你怎知是本王?”

他勾唇:“還會有誰的窗影隻一邊臂膀?”

斷雲聽得心中一刺。

卻見大將軍王展眉,眸中並無悲喜,隻一片黑水晶似的透,冷冷一哂:“這麽多年,你倒是一點兒都沒變。”

“王爺也沒變。”郎溪笑得清雅,如一朵甫出水的新蓮,“還是那個至情至性心係天下的皇九子蘭王。”

“少給我戴高帽子!”他笑斥一聲,然後又驟然眉峰一凜,斷喝一聲,“更不許提他!”

郎溪清眸沉沉如水,低下了頭,在他麵前掀袍跪下,不再說一句。

水綠色的衣袍鋪展在金磚地上,如流水池塘上淺淡的波光。

大將軍王低眉凝視,眸光卻仿佛並不在這塵世之上。

旁邊的斷雲忽然想起:自己其實還從沒有向人詢問過,那個人,是什麽摸樣?那個人,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大約是因為知道,一定會得到無數種不同的答案,正傳野史,無一相像。那麽不如不問,任時光如水,洗去傷痕。可在這一刻,腦海裏的模糊影像卻忽然一瞬清晰,刹那之間,驟然分明——

那個人,在世時,任蜚短流長眾口鑠金;離去後,卻成了所有人心底最後的一抹清影。

無關敵友,無關愛恨,無關了解和誤解,隻是在漫長的流光盡頭,會在某一天驀地想起那一襲白衣,想起時,驀然覺得歲月明淨,人世清平。

她想起自己深愛的男子,每每投向虛空的眼神,入髓的寂寞裏,淡淡的溫馨……

她看見那個曾深愛過那個人的男子也那樣望向虛空,微笑起來,眼底有明潤的哀傷和沉湎的溫存——

須臾,大將軍終於轉眸看向郎溪,道:“人呢?”

郎溪長出了口氣,強壓住聲音起伏:“在榻上。”說著,急忙起身,領人往暖閣裏走。

他一麵掀開層層紗簾,一麵問:“他肯?”

“回大將軍王:奴才……奴才剛把他給弄暈了……”郎溪小小聲回答。

他忍不住笑罵:“就說你這許多年一點沒變——還是那麽膽大包天!”

郎溪也跟著笑了笑,眼眶卻是一熱。

而跟隨的斷雲也終於明白了這二人是要做什麽——

郎溪上前扶起已然昏迷的靖平帝,大將軍王掀袍盤坐上龍塌,手抵住皇帝背心,閉上了眼睛。

片刻,郎溪拉了拉她,將她帶出帳外。

斷雲這才發現,不自知時,淚已盈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