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憂傷以終老(十二)

淅淅瀝瀝,春雨如油。

兩把油紙傘,都是八十七骨,紫竹柄,牛毛似的細雨落在上麵,很快便在傘緣織成了一層薄紗似的水霧。傘下二人皆是輕便的出遊裝束,神色悠閑的徜徉於早春翠色初露的山徑之上,外表看來與其他出來踏青的遊客並無二致,除了他們遊覽的地點與眾不同,更是淩駕於萬人之上——

Z湖之旁有小山名曰翠微,山巒蒼秀,水色空鰨一年四季,景致如畫,但是半年前忽禁了遊人踏足。待後來山中淩空隱現出個把鬥角鉤心,世人才知山中正大興土木,據說是要修造行宮。

此刻,絕了人跡的山麓,新雨之中越發幽寂。山道之上隻聞得二人步履聲響,一路往蒼翠中行去——人世黯淡,風霜迷眼,原世上葳蕤方一日,山中碧翠已千年——隻見細雨之中,路兩旁喬木秀拔,藤蘿交纏,不知名野花不起眼青苔或濃或淡,卻都心無旁騖,隻一意將這碧色鋪展。步入此地,才真覺春滿人間。

這樣的生機勃勃,任誰都無法不受感染。於是,都看見彼此深邃眼中此刻都隻一片深碧淺翠,任是金築麵具、冰淬輪廓,線條也都有了絲絲柔軟。

於是,走在左邊的那人開了口,打破一路行來的沉默:“喜歡嗎,之忻?”

水色眸子被滿目青翠映成剔透,如翡翠,眸子的主人微微一笑:“喜歡,大哥。”

胸中一動,幾以為是雨絲灑落進眼裏來,他不覺停下了腳步,又問了一遍:“真的?”

水眸清澈——令人忽然想到自己少年時怕也曾有過這樣清透無偽的眸光,那時大約還為那純稚覺得羞恥過,可現在隔了重重歲月望去,卻是如此動人心魄——雨中,傘下,白衣的青年望著他,輕輕的回答:“真的。”

他將傘換到了左手,右手握住了那人左手,那手沁涼如冰,卻沒有掙脫。他便笑了起來,道:“下雨天路滑,小心點。”

對麵抿唇一笑:“好。”竟依然沒有掙開的意思。

他便牽著那手,一步步向更高更深處行去。走了幾步,聽見那人問道:“大哥,不是說帶之忻去看新行宮嗎?”

“怎麽?著急了?再走幾步就到了。”微服的太子轉眸看來,忽想起什麽,眉峰微微一蹙,“是不是累了?”

白衣青氅的靜王搖了搖頭,玉白雙頰上難得有著兩抹淺淡的緋光,回答:“這樣的景色隻能讓人醉了,怎會覺累了?”

見他興致甚佳,太子便也舒展了眉心:“別說啊,之忻,你這次從西北回來以後,身體倒似好過以前在京裏。”

“有什麽好不好的?人都是給逼出來的。”靜王眼望著遠方煙水迷蒙的蒼穹,淡聲道,“在那邊沒別的辦法,隻能騎馬,居然也就真學會了。”

太子勾唇,眯眼:“說不定再逼一逼,別的事也能學會呢。”

被掌握的那手終於一動,靜王低眉,別轉過臉去:“之忻愚鈍……”

話音未落,便聽見旁邊那人長笑:“怕什麽?大哥逗你玩兒呢!”

抬起眼,雨霧之後,輕裘緩帶的儲君似也褪下了從前的光環,竟在那青山綠水裏悠然的拉著幼弟的手笑道:“歸去來兮我夙願,餘年還做隴畝民——之忻,若真有那麽一天,你可願陪大哥學種菜劈柴、鋤草施肥?”

說得跟誰這輩子做過隴畝民似的,靜王心裏暗暗在笑,可不知為何,卻覺有股暖流悄悄湧動——大約是雨天的緣故吧,被握住的那隻手上竟傳來那般清晰的溫熱。

身旁,一滴晶瑩雨珠滑過新綠竹葉脈絡,自葉尖滴落,一點水花濺起在青草地上,仿佛能聽見那空靈輕響,聞見那沁涼馨香。他閉上了眼,輕輕的點了點頭。

那隻手幾要將他指骨捏斷,可他睜了眼,卻仍隻是笑:滿眼苔痕上階綠,興許是因真領略過了邊地苦寒,才明白今日這十裏春風天涯芳草。

這碧草連天裏說的話,竟每一句都像是真的。

太子望他良久,兀自一笑,點點頭,鬆了緊握,而將五指扣進了人指間,一麵加快了腳步,一麵道:“快走,這回可真的是就到了。”

果然,沒走幾步便看見山林蓊鬱,溪流清淺,幾尾遊魚像是翡翠裏的偶一兩點翠花,隨著天光倏忽流閃。溪邊搭蓋了幾間茅屋,一看便知是下麵的工匠仆役臨時居住的場所,因太子臨時起意造訪,也未及收拾,屋旁橫七豎八堆了好些木料石材,雨水灑落在那些未完工的雕梁畫棟之上,撲簌有聲。屋後林間,薄煙依稀,隱然有飛簷鬥角勾住煙水迷離。

“那兒就是了。”太子抬起仍拉住他的手,指向那飛簷隱約處,“正讓他們加緊呢——蓋了這麽許久,下頭那幫不長進的東西,本宮是對他們太寬鬆了。”

他卻能料到他口裏的“寬鬆”已是怎樣的緊逼,靜王笑笑:“慢工出細活,既是修造行宮,總還是精細些好。”

“什麽行宮?!”卻聽太子道,“我是替你著急。”

他垂下睫,明知徒勞——那聲音像是夢裏一次次回響的,又仿佛是早已聽過無數遍,語調語氣,無一能夠躲避,無一能夠抗拒——隻聽太子在他耳邊淡淡道:“這是你的親王府啊,你難道忘了?”

世人傳說的行宮,竟是他的親王府!真是天大的恩寵,天大的榮幸!他抬起眼,預演過千百遍似的,他看到對麵親生長兄鳳眸純黑,一臉的和藹慈祥,更有難掩的誌得意滿;而他自己則一定還是那樣笑得淡然,眉目澄澈,似驚似喜。

他想,自己這一刻的表情一定是極成功的,不然儲君不會眸光閃動,似有躍躍。隻是有一點點疑惑:點亮它們的究竟除了喜悅還有別的什麽?不然為何,緊抓他的手又有一瞬的僵硬?

疑惑時,太子已然又轉了話題:“帶你去看看你後花園的池塘。”說著,便將他一路帶到溪邊,“這麽個活水池塘,全天下也獨一份!你瞧瞧這裏頭的魚——咱們釣兩尾?”

上頭動動嘴,下麵跑斷腿。太子隨口一句話,便教隨從們忙得不可開交,所幸居然真找到了竹竿魚線,幾個帶刀侍衛大內高手也顧不得身份,忙彎了鐵鉤,抓了蚯蚓奉上。二人便當真在溪邊垂釣起來。

這一次,沒有再親自撐傘,巨大的華蓋權且作了雨傘。溪水裏,他看到華蓋籠罩下,自己的臉,冰玉一般的輪廓,噙著的那抹笑影像一簇白色的火焰,冷極——一隻手輕輕放了上來,戴著的翡翠扳指似無意間滑過他頸項,一點砭膚透涼,最後落於肩上——他看見水裏那抹笑影卻越發清晰可辨,冰焰四迸,最終成了一種近乎肅殺的,令他自己惡心的,絕豔……

落在他肩頭的手也就不再移動,慢慢的,冰冷玉石也染有了溫度,不再如方才刺骨。他靜靜看著水麵漣漪輕漾,忽覺雨勢漸大,漸有淒落之聲。

“之忻啊……”那人在他旁邊輕歎了一聲。

“大哥?”

水波裏,太子勾了勾唇角,最終,卻隻是道:“不說了,釣魚。”

雨聲淅瀝,落在簷下鐵馬之上,錚錚作響。

已記不清這是郎溪第幾次打開殿門,接下送來的奏表甚或密報,仿佛多少天來積壓的朝政都趕在了這一天處理。琉璃瓦下一層雨幕遮住了向內窺探的目光,穿梭來往的人隻看見內廷總管站在門前,如常樣分門別類接收。要求等候帝王批示者,也還是得到那一句話:“不必候。聖上早有旨意:一切著由東宮處置。”

除了人來人往較前熙攘些,欽慶宮一切似乎都還如常。隻有細心的人或許會發現:這些天來時常出現在郎溪身側的一小黃門,似乎自昨夜起就一直沒有露麵。

其實,作小黃門打扮的斷雲一直守在帝王病榻之旁,已然一夜無眠。

這邊郎溪關上殿門,走進暖閣,再無方才內斂淡定,將手裏折子隨手一放,便來到床邊,隻見紗帳低垂,便看向斷雲:怎樣?

纖細的影子背靠在雕花圍板之上,斷雲點了點頭,輕聲道:“睡了。”

郎溪下意識的也點點頭,剛要說聲道謝的話,卻見她抬起手來,一團明黃在他麵前不停的顫——“這是剛剛……”斷雲說了幾個字,便咬住了下唇——他看見那明黃中洇出一攤攤刺目的血紅來。

剛剛浮出水麵的心又一下子沉了下去,他看見對麵一向堅毅的女子眼中有光亮滾來滾去,卻轉過了身去。

走出暖閣,聽見身後跟上輕輕的腳步聲,斷雲輕輕的在喚:“郎總管……”

郎溪停步,轉身,卻是將一隻火盆端到二人之間,點燃了。

斷雲望著他許久,蹲下身去,將那些染血的絲帕一一投入火中,還有藏於袖中的。

他低眉撥弄炭火,看著火苗吞噬那或新或陳血色,忽聽到“輟幣簧響——一滴水珠落在烏金碳上,一點瑩白火星濺起——他抬起頭,看見再不能禁的,女子蒼白的麵頰上布滿的珠淚。

“郎總管……”似乎是已等他許久,斷雲眸光緊捉住他的,“讓太醫們一起來吧……”

內廷總管不置可否,點漆眸看著他,伸出手。她心方一提起,卻見他隻是從她手裏抽出絲帕,自己往火裏投去。

所有的金色紅色都被火焰吞噬,漸漸成為一蓬蓬灰白灰燼,那清冽明眸也慢慢被那些顏色填滿了模糊了,再看不清原本純然,斷雲不知自己下唇已被自己咬得朱紅一片,殷濃顏色刺痛對麵人眼,又說了一遍:“總管,讓他們一起來吧!”

郎溪終於停手,看著她:“王妃……”

對麵的蘭王妃和之前的判若兩人——昨夜、前夜、再前……還曾一直欽佩的這樣的女子:畢竟是懂醫的,雖年輕,卻也是成竹在胸。每次在皇帝病發之時,都是她最先反應過來,神色自若,處置沉著。每次都是她安下他人的憂心如焚,即使靜心回想時會想起現在她自己才是夫妻離散,闔家陷獄,卻總有那麽一份淡靜,令人忘記這些,隻記得她是名心靈手巧的醫者。

直到今日。

淩晨時分的情景,稍一回想,竟也像支利劍灼穿心髒:睡前,靖平帝又咳出了一小口淤血,他們都以為還像以前一樣是胸痹的緣故,便例進了湯藥,服侍他睡下。卻沒料,半夜皇帝忽然從夢中驚醒,暗紅血液從口裏源源不斷的湧出來,已分不清是咳的還是吐的。淒厲的血紅讓人驚呆在當場,連一向靜定的女子也愣怔榻前。還是靖平帝咬牙說了句:“不要叫人!”二人這才反應過來,忙到這會兒,才總算又一次平安度過。可這一次,卻是誰都無法再稍舒一口氣。

下一次,下一次怎麽辦?更有誰知道,還有沒有下一次呢?大內總管覺得渾身的血都已經凝固了。

斷雲卻不知對方想法,隻是覺得等待回答的時間已然太長太長。深殿寂寂,雨打重簷的聲音聽得格外分明——這才知道外麵下雨了,現在大約已是晌午時分了吧?難怪一直覺今天天還沒亮,原來是從未出過太陽。潮濕裏,一殿的藥味和血腥味混在一道,又夾雜了焚燒後的炭火味,縱人在屋裏,也覺得一片濕冷寒涼。她再忍不住,在他出言拒絕之前又說道:“還是讓個可靠的太醫過來看看吧。這一次,真的是我錯了——要不是我粗心,經驗淺,我怎麽會沒看出來皇上是……”

點漆眸中瞳孔驟然一縮,內侍總管清秀麵容上如覆了一層嚴霜,隻針帽樣的瞳仁裏有光如炭燼,盯著她:“王妃,您說什麽?”

斷雲卻咬住了下唇,新紅自交錯舊痕上淋漓而下:能說嗎?這天大的秘密。對麵剛才還一直信任依賴的麵目,此刻,在這沉重的隱秘之前,忽也蒙上了一層不能看清的紗。

郎溪任由她端詳沉吟,不再說話。

雨絲細密,沙沙作響,似乎是人思考的聲音。聽得太久了,隻覺冰冷和無奈。

也不知過了多久,斷雲終於抬起了頭來,凝視著對麵深靜眼瞳,沉沉的點了點頭:“應該就是。”

心裏最後一根支柱坍塌,他聽見風聲雨聲回旋在沉沉宮掖,卻更似社稷崩塌山河動蕩的隱隱幽咽。握緊了手,指甲掐進了掌心,郎溪看見對麵的女子竟和自己作了同樣的動作,於是問道:“王妃,還要叫其他人來嗎?”

蘭王妃深吸了口氣,終於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