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憂傷以終老(十一)

蘭之猗猗,揚揚其香。

二月蘭開,幽香滿殿。欽慶宮長久縈繞的藥香中終於有了絲絲早春芬芳。

淡淡清香中,她抬起眼簾:暗夜幽深,燈燭閃亮,龍涎香煙不絕如縷,渺渺銀線於黑暗裏幻出淺淺煙跡,如杳杳流光空擲過森森宮掖。此生從未如此體味過時光流逝的長短快慢,一時如白駒過隙,一時如死水凝滯。

郎溪方出暖閣,便看見內監打扮的蘭王妃正伸手撥弄夜空中飄渺的煙痕,一絲兩絲,一縷半縷,虛幻的遊龍飛鳳煙霞斑斕最終都在玉指間四散而去,歸於空茫。

隻蘭香滿鼻,無蹤卻有跡。

他輕輕走過去,低喚了聲:“王妃。”

斷雲回眸,忙收回手,被發現了心事似的,麵上難得露出尋常女兒家嬌羞,垂下眼:“郎總管。”

他微微一笑。

見他神色輕鬆,她也就放下了大半顆心,但還是問了句:“皇上還好吧?”

郎溪點點頭:“藥都喝了。已睡下了。”說著頷首,“有勞王妃。”

“大總管客氣。”斷雲雖嘴上謙虛,柳眉還是不覺舒展開來,卻又還不肯全然放鬆。等人又走近些,她略一躊躇,終忍不住低聲又問了句:“今兒可是又有什麽惹皇上不高興了?”

卻見郎溪凝眉。

原來,這些天自得知蘭王起兵以來,困守深宮的各人自都為他安然無恙而欣喜,但片刻放鬆過後,卻又更引來新的擔憂,憂心這如今這實打實的“謀逆”前路。而靖平帝得信以後,說心下不舒暢些是假的,然麵上卻又恢複了先前的不假辭色。雖說病情似因心境轉好的緣故而有了些許起色,但支離病骨畢竟已然千瘡百孔,仍是不時為風吹草動所撼。每一回發作,都是險象環生,而每一次,又都往往隻因一人之故。

萬裏外瀚海邊疆每邁進一步,便牽得這廂深宮病榻心弦一震。千裏迢遞,兩重悲喜。都說血濃於水,骨肉情深,然而在這天家帝闕,聯係他們的卻不僅是割不斷的滾燙血脈,更有那連綿無際的冰冷江山。究竟是情非情?便是久處這深宮之內的人也都無法分辨。

所以,郎溪雖了解她內心的焦灼,所有打聽試探都隻唯恐漏了那人絲毫訊息,隻可惜紫禁之內,“禁”字為先,隻能搖了搖頭,草草回答:“請王妃放心,這次不是王爺的事。”

她雖於對方思慮心知肚明,但敵不過柔腸百轉,不禁又多問了一句:“那……可是家父……?”

郎溪仍是搖頭。

“對不起,讓公公為難了。”斷雲終於垂下眼,輕歎了口氣,走到窗邊。

隻見窗扉下蕙蘭修葉舒展,數點潔白秀蕊如幾枚星子閃耀其上。窗扉上倩影交疊,那為燈花染成暈黃的窗紙如一幀畫卷,剪影婀娜,愁思幽遠。

光亮之外的凝寂裏,他忽然開了口——

“聽說今天靜王親去求過太子,請他放過柳大人等清流。”

窗影曳動,點漆深眸波光凝止,映出畫中人的驀然轉眸:“郎總管?”

大內總管站在暖閣投下的陰影裏,看不清神情,隻聽到他低聲繼續道:“因此王妃無須過於擔憂:靜王雖向無涉朝政,但畢竟身份非同尋常。而如今,一些人已然目的達到,也就無需再施用那些苛酷手段,反要改采取懷柔之策。靜王今天這當街求情正好予人以台階,人也便應當會順水推舟,不會再為難柳大人他們了。”

長夜未央,他人的點滴善意如珠如玉,讓人恍惚想起童年的夏夜:潮暖的空氣如一層層墨色的紗帷,繁星燦燦,流螢點點,比肩而坐的秀致少年眼中波光澹澹……心頭不覺暖流湧上,良久未曾展顏的人不禁綻出笑花一朵,漣漪素淡,卻似能照亮周遭沉暗,水眸裏光華流轉,斷雲輕聲道:“多謝。”

暗影中,內宮總管似乎也勾起了唇角。

第一次這般清晰的感覺到滿室清香縈繞,星點蘭瓣如片羽吉光,在這幽寂宮室深院高牆,她不禁閉上了眼,熏暖春風不知不覺滿襟滿懷。

正說話時,忽聽得一兩聲細碎輕響,似乎是來自暖閣內,而在她尋找到聲音確切來源之前,郎溪已然轉身,快步走了進去。她凝立原地,暗屏了呼吸,看見暖閣內燈光亮起,聽見郎溪低聲喚道:“皇上?”

靖平帝的聲音就更加低了:“拿過來。”

“皇上,都這麽晚了……”

“拿來。”皇帝輕咳了聲,更低的聲音卻比方才更堅決。

於是,她看見很快暖閣裏所有的燈盞都亮了起來。郎溪走出來使了個眼色後又即轉了回去。守夜的宮人們便陸續點上外間的燈燭,然後又默默的退到殿外。

漆黑的深夜裏,忽然間燈火通明的宮殿璀璨如琉璃,置身其內,恍似不在人間。

雖知不該,斷雲還是沒忍住悄悄的朝裏麵看去:紗帷漫舞間,挑燈伏案的帝王身形朦朧閃現,就像是隱在濕重霧氣裏的天際的一線殘月。他似乎是正在翻看些什麽,不時讓郎溪將燈拿得再近一些,即使他已被燈燭環繞。

她不明所以,隻能呆呆看二人忙碌,忽聽得皇帝一陣咳嗽,正猶豫要不要進去,卻聽得皇帝冒出一句:“她上次說過,是什麽油來著?”

隻聽郎溪回答:“回皇上:桐油。”

心裏莫名一抽,還沒想明白,便見郎溪疾速轉出,走到殿外吩咐了句什麽,又匆匆回轉。過了好一會兒,才見有小黃門端了盆澄清油亮的**進來,郎溪出來接過,又將人揮下。

暖閣內靖平帝仍不時在低咳,卻始終不肯停下手裏的事。弄不清狀況的斷雲隻能看見:幾案上鋪滿了奏折,皇帝戴著花鏡,手指一點一點的觸撫過紙麵,似乎是一個字一個字的在描看。

這樣也不知過了多久,又蹦出一句:“把這三個月,不,半年以來尉遲慶的奏折都調過來。”

熟悉的名字讓她一驚,也沒聽清郎溪應了句什麽。

而就在他人還在遲疑的時候,第二道聖諭已然頒出:“等一等!要去年所有禮部提交的奏折,郎溪,你馬上去!”

這一次,郎溪沒有絲毫猶疑的應了聲:“是。”

斷雲看見大內總管自自己眼前匆匆而過,滿麵愁容,但在開啟殿門的一瞬便都疾速褪去,從容出門,隻臨去一瞥,似乎是給她的示意——

於是在他身後,她垂著螓首,平淡的關上了殿門。

一室暈黃中,隻一抹剪影搖曳;一殿凝寂中,隻一兩聲低咳響起。時間又開始像是一潭不再流動的死水,她凝立原地,像也已石化了去。

其實不過片刻工夫,郎溪便回轉,麵上仍是極淡定的,若非離得很近,燈光又亮,決計發現不了他額上的汗珠,一進門便見斷雲仍站在原地愣神,便知皇帝無恙,暗中輕舒了口氣,走入暖閣。過不多久,便有內侍抬進幾口箱子。

“都找出來。”隻聽裏頭皇帝啞聲道。

“是,皇上。”郎溪應聲而出,打開箱子。裏麵碼滿了過往存檔的奏折,他看了眼,又抬眼看了看窗外的夜色,遲疑了下,還是看向了斷雲,手上翻出一份奏折,指了指上麵的署名——尉遲慶。

這一次她再無懷疑,剛才自己沒有聽錯——皇帝要找的就是“尉遲慶”——父親座下首徒,她那原本作著禮部儀製司郎中的大師兄,平日裏最是沉默,官也升得不快,可父親卻說他最是剛健敦厚,難得身具古風……現在這是……?萬千疑問萬千憂慮隻能都埋在心底,她知道當下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幫著趕快找出所有以往尉遲師兄的奏疏,越快越好。

幾乎是立即埋首奏章之海,每找出一份,郎溪便立刻遞進去一份。而忙碌中,裏頭靖平帝的低咳聲似乎又嘶啞了一些。

斷雲記得郎溪早就將常用的藥都鎖於藥箱裏,置於唾手可得處,那麽裏頭便應該有止咳平喘的藥,是來不及拿出,還是皇帝不肯……正思量時,聽得裏麵“啪”的一聲脆響,伴著靖平帝的一聲:“這是偽造的!”

她手不由一頓。隨後便聽見一陣嘩啦作響,夾雜著郎溪不住的低聲懇求:“皇上,您且息怒,龍體要緊。”

然而接下來卻又是一陣更猛烈的響動,什麽紛紛落地,紛亂裏,聽得帝王嘿嘿冷笑,笑了會兒,像是從牙縫裏鑽出來兩個字來:“畜生!”緊接著便是一陣急促的咳嗽,良久也不能停止。

斷雲再忍不住走了進去。

一室淩亂,滿地都是散落的奏折,雪片似的幾覆蓋了整個地毯。而在那狂風暴雪的中心,垂暮的帝王掩口悶咳,一陣急似一陣,抓住案角的指節已然都泛了白,似乎是聽見了她走進來,驀地抬睫,那目光如電,徹骨冰寒。

她不自覺後退了一步。

靖平帝卻忽露出了一絲笑容,眉宇間冰冷的笑意,淒寒如這未央長夜。

無端的,這一回,她沒覺得畏懼,隻覺得依稀是苦澀,將心房漲滿。

明明四周是那麽亮的,卻覺得世間所有的光亮都在那猶自帶笑的鳳眸裏一一淡去——靖平帝閉上了眼,一瞬間,光明俱熄。隻披了件外袍的消瘦身影像剪紙似的在亂雲急雪裏飄搖,忽而劇烈一顫——

點點暗紅隨即自他指縫間蹦落,濺上桌麵。

“……皇上?!”郎溪離得最近,大驚失色間也顧不得什麽尊卑,第一反應就是一把抱住了咳血的皇帝。

靖平帝委頓於他身前,麵如金紙,唇角血痕宛然,勉力說了句:“不要亂……”便暈厥過去。

“皇上?!”還不敢置信時,懷裏人便被人輕輕扶過——斷雲邊扶邊對他道:“郎公公,還不快讓皇上躺下?”

他這才醒過神來,忙將昏迷的皇帝放平躺好。

“把腳抬高,被子蓋好。”年輕的蘭王妃此刻顯示出一份超出她年齡的鎮定,一邊吩咐,一邊側轉過皇帝麵孔,試了鼻息,搭上脈搏,竟是紋絲不亂。隨後,從袖中取出針囊,穩穩的朝幾處急救的穴位斜刺進去。

片刻之後,靖平帝又咳嗽了兩聲,吐出兩口暗色的帶著泡沫的陳血,繼而又陷入昏沉。

斷雲又搭了好一會兒脈,終於長出了口氣:“是睡了。”

郎溪卻還不敢放鬆,看了眼**,將她引到一邊,低聲問道:“皇上怎麽會吐血?”

“不是吐血,而是咳出來的。”斷雲拂過一綹被汗水黏在眼前的發絲,沉吟道,“皇上本就有心疾痼症,若遇急怒,極易氣滯血瘀,而若血瘀於肺,則偶有咯血,也不是不可能。”

聽說是宿疾引起,他心稍安,但眼前這情形,又如何真能放下心來?雖已曆經三朝,卻也還從未見過這樣的千鈞一發波詭雲譎,他暗一攥拳,方知掌心裏已是濡濕一片,也方意識到自己方才竟已是肝膽俱顫頭暈眼花,定了定神,這才看清殿裏一片狼藉,忙彎腰收拾。

斷雲見他一一拾起地麵上奏折,放回幾案之上,看似隨手,但她卻能斷定:若下一刻皇帝醒來索要其中的任何一份,他都能準確無誤的遞上。自知不便插手,便又走到床前,即使靖平帝昏迷病中,但天威也讓人不敢多端詳病榻之上,隻能垂首斂目略看一眼氣色,見那氣息起伏已漸平順,隻是麵色仍是慘白,眉峰夜仍未舒展,一瞥之間恍惚那麵孔是水墨畫成,非黑即白。雖知不該,心卻還是不由拉遠了:那重重關山之外,那相似的麵孔可知這端深謀遠慮卻油盡燈幹?

正胡思亂想時,忽見外頭門扉上映上一團燈暈,而郎溪早先一步看見,已走了出去,打開門,見是每日來送藥的值守太醫,竟是不知不覺之間,已折騰到了第二天黎明時分例行配藥熬藥兼或診脈的光景,便讓人進了殿。

她站在裏頭,聽不見二人耳語,隻能從動作神態上判斷:大約那太醫詢問皇帝今日病情如何,郎溪隻道尚可,隱瞞了這次的發作,又搖頭,阻止了太醫要求請脈的行動。心裏隱隱有些不安,卻又理不清頭緒,忽聽郎溪向她招手,無聲的用口型喚道:“小順子。”示意她過去。

她忙走過去。郎溪說了聲:“你幫劉大人熬藥。”便又自轉進了暖閣。她知這是又要她查看藥物配製,還是忍不住先瞥了眼裏麵——郎溪一進去,便將龍**的簾帷都統統拉上了,又熄滅了幾盞用不著的燈盞。然後,他便又開始整理那些奏本。

漸漸的,又是藥香充溢了整個凝寂中的宮殿,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平靜昨天。

然而殿內的人卻不能看見:晨曦鋪展前的片刻時分,欽慶宮在那最黑最暗中轉瞬燈光俱滅,如琉璃碎裂,光華四散。

昨夜星辰中的海市蜃樓,刹那便隕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