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憂傷以終老(十)

靖平十六年的春天其實來得並不晚,外麵的天氣已經逐漸暖和起來,冰雪早消融在越來越熱絡的人們的活動裏,然而在皇城紫禁之內,早春二月,依舊意味著料峭清寒。

隔著蒙了白汽的窗戶望進去,隻看得到一片幽深又模糊的暗金色,太子在階下不由眯了眯眼:還是和以前一樣號稱接見了,其實卻連衣角也沒讓看著?又似乎……今次屋裏比前幾次來時要亮一些……正想著,見一人挑簾而出,對他躬身行禮:“殿下。”正是再熟悉不過的大內都總管郎溪。

“郎公公免禮。”東宮和藹微笑,完美無缺的笑容上眉頭也微微皺得完美無缺,壓低聲問道,“父皇呢?又睡著呢?”

卻見郎溪搖了搖頭,細致長眉舒展著:“殿下今兒可算是來巧了——聖上醒了,正要召見您哪。”

“是嗎?”太子露出又驚又喜神色,忙整肅衣飾。

“殿下請。”郎溪親為他打起門簾。

許久未得準入的人一進屋便覺得熱,暗中低眉打量,隻見欽慶宮內,家具之上都鋪上了華貴厚重的羊毛氈,四麵都放上了燃著烏金炭的火盆——素惡奢華的帝君竟能對這一切聽之任之,想來定是病體日沉的緣故——早晨的陽光透過雕梁畫棟射進來,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片刺目的亮金。

太子躬身覲見,規規矩矩行完禮,抬起頭來,似乎是幹暖空氣,又似乎是那金光迷了他眼,適應了會兒,方才在那片金色中找到了那薄如片紙的身影,開口叫了聲:“父皇。”興許是許久未當麵叫,一時竟有些滯澀。

靖平帝靠坐在南窗旁榻上的老位置,應是已坐了會兒了,身後層疊的大靠枕上凹進去不少,這讓他整個人越發像是陷在那錦繡堆疊裏,也越發顯得消瘦,聞聲,放下手裏本章,抬起眼來,略略點了點頭,道:“起來吧。”

太子恭恭敬敬的站起身來,垂首道:“兒臣不孝,這些天來都未能來給父皇請安。父皇,您可清減些了……”

“朕知道你來了好幾趟了,都不碰巧。”靖平帝淡淡一笑,“再說了,近來是朕讓你擔著天大的幹係,一直在外頭忙碌不休,怎麽能說是你的不是?”

太子忙誠惶誠恐的回道:“蒙父皇看得起,讓兒子挑這副千金重擔,兒臣怎敢不盡心竭力?隻是這麽些天都未能得見天顏,心中著實有些不安……”

“你忙你的便是了。”皇帝擺擺手,打斷他話,“朕知道你辦事的心……”正說著,卻見皇長子抬起頭來,麵上雖無太大表情變化,眼眶竟是微紅的,不由就一頓。

午後暖陽正好,照得一地淡淡熔金,映得父子倆身上的龍紋金光漾漾,二人都像沉浸在一片澹澹金波之中,直迷了人眼。

太子攏在袖裏的手指在抓著的奏折上悄悄的緊了緊。

靖平帝的目光自花鏡上方飄了出來,抬起手來——有一瞬,旁邊郎溪以為他是想摘下,已微微躬身想去接過——卻見皇帝最終隻是扶了扶鏡腿,開口問皇太子道:“有事要說?”

太子忙斂容,鳳眸已然沉靜如常,先是輕聲道:“外頭和京裏,都有奏報。”

“外頭?”卻聽靖平帝冷笑了聲,“不就是之惟嘛,又下了城奪了池了?!”

太子的聲音便也大了起來:“沒有。稟父皇,這次是報捷的奏表——雍州刺史欒泰啟奏萬歲:雍州堅壁清野,禦敵於城外已逾五日,逆賊久攻不下,損傷甚重,敗像已露。”

靖平帝仍是麵帶冷笑,右手兩指輕輕敲擊著幾案上堆疊著的幾本奏折,道:“就是被圍城了嘛,也好意思來請功?”

太子起先一怔——他原本確有來為欒泰請功的意思,但如今聽皇帝這樣說,便知不能再出口。虧他反應迅速,忙轉而言道:“父皇說得是,欒泰打仗的確是不太在行——他是文狀元出身吧,錦心繡口,倜儻風流,兒臣至今還記得當年他大魁天下的那篇美文,想不到除了滿腹經綸,他竟更有這樣的赤膽忠心,且不論戰果如何,此等忠貞英勇,也高過一些所謂名臣宿將了。”

郎溪低眉順眼在旁,卻是聽得分明:這明裏是在褒守城的欒泰,暗裏則是在貶開關的薛簡,更有自薛簡之後紛紛因各種原因而棄城降蘭的大小守將、封疆;更有明是試探,暗是施壓,逼那一直未親身表明態度的人宣旨明諭,公然分辨“忠奸”。

卻見靖平帝隻是淡然一笑,漫不經心的說道:“自景帝往後,開國功臣日益凋敝,我軒龍朝便再不缺狀元,隻缺能臣——便是皇族之中,似先頭九弟那樣武能定國、文能安邦的,也稀罕得緊了——以後,需得更加留意了選拔人才才是。”

太子隻得點頭說是,念頭轉了兩轉,卻始終再找不出話來續此話題,便遞上兩本折子:“這是欒泰等的奏折,還有前方的戰報,請父皇禦覽。”作罷。

郎溪上前接過,靖平帝抬起手,內侍總管便將折子放在他手下那堆奏折之上。

太子靜靜看著,心道自己所揣果然不錯:那一些折子當真是之前的戰報,都說老爺子近來不濟,倒是一直一份沒拉下的在看著。不由想起方才進來,靖平帝戴著花鏡看奏折的模樣,心中微微一動:他可是在依著奏折描畫人的行軍路線圖?盡力克製,某一處卻還是忍不住微微一酸。

隻聽靖平帝又問:“還有……京裏呢?”

那酸澀已變成了一根隱隱的刺,連他自己都驚奇自己的聲音居然仍如此平靜,恭謹的回答:“這正是兒臣要來回稟,更是要請罪的——”說話間便跪下了,“啟奏父皇,是兒臣處置不當,思慮不周——兒臣本隻是想讓他們去調查一下,卻沒料……”

話沒說完,便見靖平帝皺眉,略顯不耐:“到底怎麽了?”

“回父皇:是……徐老相國……服毒了。”

靖平帝靜水眸中終於現出波瀾,摘下花鏡,一雙幽深鳳目盯著他:“怎麽回事?”

“是兒臣的疏忽。啟稟父皇,事情是這樣的:近來,大理寺、都察院等接到多份舉報,道徐相與逆賊之惟早有勾結,暗行不法。事關重大,兒臣自不敢怠慢,也不敢聲張,忙令兩院及刑部秘密調查,提審了多名在押的徐氏門生、屬下,誰知卻是越審證據越多,兒臣又著人反複查證,越查卻越確鑿,隻得找徐相親自對質。卻不料……剛派了人前去徐府,還未及詢問,徐老便歿了。”太子滿眼痛惜,不住自責,“兒臣是令人秘密前去,不可聲張的,卻誰知徐相在朝數十年,畢竟樹大根深,此事再隱秘,卻終還是為人所知曉。於是他自己的門生、國子監生,還有那些所謂‘清流’中人一早就趕到了他門前,把大門給堵住了。結果是前去調查的人還沒進門,便聽聞了老相爺的死訊——他定是不想讓兩方為難,不願連累別人,也不願墮了最後的名聲,才會如此。因此兒臣想,這事,不如就不要再深查下去了……”

“哪件事?”卻聽皇帝問。

熏暖的宮殿內,他居然感到脊背上陡然一涼,但還是抬起頭來,反問:“父皇是問……”

靖平帝微微勾了下唇角,輕笑:“不深查?這件事這樣了了,那現在大理寺裏的、詔獄裏的,要怎麽了?還有你說的‘外頭’,又要怎麽了結?”

儲君一時沉默。

皇帝便也不再說話,往繡枕上又靠了靠,身體半倚,青羽半垂,人卻感覺那眸光一刻也未離開過自己。

流光仿佛也在這沉默中凝固,直到郎溪輕輕端上一碗剛煎好的藥,放在皇帝麵前。靖平帝看了一眼,便端起碗來飲下,微微蹙眉。

太子望見嶙峋的手用絲帕拭去殘留在唇角紋路間的一滴褐色藥汁,忽然垂下了睫。

帝王的目光掠過他眼簾,似乎很近,又似乎很遠。

待郎溪端下了藥碗,靖平帝終於先開口道:“那其他人,都招了嗎?”

儲君抬起頭來,回答:“大都招了。”

正將藥碗交給其他內侍的大內總管居然手抖了下,忙在瓷碗發出碰響之前急急扶穩,心卻一跳:大都招了?!要知如今詔獄裏、大理寺裏羈押了多少人,其中更有多少聞名朝野的端方直臣飽學宿儒,能讓這些人都如願招供,要用上又能用上怎樣的手段?!忍不住以餘光瞥去,卻見靖平帝修眉微斂,下麵一雙鳳眸深不見底,看不出什麽表情,甚至連坐姿也未改變。

太子緩緩跪直了身體,一字一句說道:“回父皇,經過這麽多天的勘察,刑部、大理寺、都察院等均已有了回報:之惟謀反不是一天兩天之事,更非他一人一己之謀!這些年來,他表麵恭順,其實早與一些朝臣勾結,貌似風流,實是利用姻親,拉攏徐相、沈鴻、柳汝成等,結黨營私,暗行不法;狀似淡泊,實覬覦兵權——雖說在靈水,他是平疫有功,但詳查之下,更多確鑿證據證實他與大將軍王舊部早有勾連——父皇聖明燭照,但您可能還想不到他們行為有多令人發指:那馮氏父子在朔方可謂一手遮天,貪墨糧餉,中飽私囊,冒功邀寵,橫行一方,為奪兵權、為興逆師,更竟不惜謀害我二位皇弟!父皇您想想,若非已起反心,要與舊部會合便宜起事,之惟當初如何能自請領兵而無懼瘟疫,更怎會將新婚王妃都帶在身邊?!”

靖平帝一直靜靜聽著,甚至連眉毛也沒動一下,隻右手指節在奏折封麵上有一下沒一下的輕敲,直到聽到這一句,才輕輕一笑:“這麽說,他應該將詔獄裏、大理寺裏這些人都一並帶去。”

話音落時,手指也在奏折上落下,帝王驀然抬睫,淡淡勾唇。

殿裏每一個人忽都感到四周火盆像被一齊撤去,依稀是寒風砭膚刺骨。

靖平帝緩緩站了起來。

郎溪急忙回轉到他身邊,深知主子脾氣,隻能暗暗的在一旁準備著萬一要攙扶。

跪在地上的人也跟著抬起眼。

彼此都沉默。

麵前龍袍上的金光映在太子眼底,淡如行雲,卻遮住了那眼底最後的一絲光華閃耀,一如這三十年來,虛空光環遮蔽了彼此凝睇的目光,儲君一如既往不動聲色,心底卻止不住的浮上絲苦澀,以及,他最討厭的……軟弱。頭頂上覺山雨欲來,卻良久等不到那疾風滿樓——許久之後,他才意識到:自己竟是那樣期待那暴風驟雨。

靖平帝站在長子麵前,四周的人都看出他笑容越來越淡,眸心越來越深,不由都暗自垂首,再不敢相望,卻最終久久都未等來那千鈞一發的爆發。不過,空氣中的那根懸絲卻似乎更能令人屏息凝氣。

隻郎溪還能勉力自持,在旁相看,看著看著,忽一陣心驚:為何以前從未曾發覺,原太子也生得這般與皇帝相似?!平日裏人都道太子肖母,的確,相較於靖平皇帝的清臒冷峭,他便像皇後的端莊豐腴,別於一眾兄弟——更何況,還有那形容酷肖的人物存在——讓人竟一直都忽略了:原那一雙圓潤麵頰上的狹長鳳目也是這般幽深沉斂,似極帝君!

可是這一認識,卻不知為何,讓人覺得有些晚——

他看見麵前兩雙眼裏都漸漸的隻剩了一片淡金顏色,光華耀目,卻再無起伏瀲灩。

靖平帝慢慢的又坐了回去,搖了搖頭,連一聲歎息也沒有,隻道:“那就這樣吧。”

太子望著他,點了點頭,眼裏卻似有一絲歎息轉瞬即逝,但也隻回答:“兒臣遵旨。”

靖平帝便擺了擺手,道:“沒事兒就下去吧。”

太子卻沒有起身,袖裏有什麽棱角分明一杵,他抬手蓋住了,又一次抬起眼簾,說道:“父皇,兒臣有個請求。”

“怎麽?”靖平帝自靠墊上支起身體。

太子仰起臉,露出笑容:“父皇,兒臣還有四弟想去母後那兒看看——明兒是她壽辰。”因近來皇宮戒備森嚴,朝臣貴戚便是皇子公主非奉聖諭也不能隨意進出內廷。這令名義上是皇帝頒的,實際上是太子下的,他自己自然要頭一個遵守,故而才會有此一問。

皇帝的目光移向了窗外的藍天白雲,點頭:“去吧,這點兒孝心是應該的。”

“謝父皇。”太子慢慢叩首下去,禮儀一絲不苟。拜完後才站起身來,終於從袖裏掏出幾份一直遮遮掩掩的奏疏,道:“父皇,這裏還有幾本折子,是大理寺、督察院等的調查結論,還有犯官們的供狀,也還有個把冥頑不靈者的訴狀,兒臣不敢擅專,隻能都呈上禦覽,請父皇聖裁。”

靖平帝終於轉過頭來,看到那一疊奏本,冷哼了一聲:“放下吧。”

太子放下奏章,躬身行禮,退出殿去。

靖平帝望著門簾落下,閉了下眼睛,待再睜開時,忽分明流露出幾分疲憊之色,側靠在幾案上,一手支在太陽穴處。

郎溪便要將剛拿來的一疊奏本收拾開,卻見皇帝抬手,“等等。”眸光落在其中一份上,一蹙眉,“這是什麽?”

他抽了出來,不禁吸一口涼氣:“回聖上,是血書!”但隨即轉念又想:其實也沒什麽可驚訝的,又有什麽料不到?鐵板上釘釘的“證據”,字字泣血的呼冤,哪一個不動人心弦?是非曲直,人擺得多公平公正,欠缺的似乎隻是“聖斷”。

月出寒山,輝光冷淡,帝王見此隻是冷然一笑,以為他要拿過,卻是讓侍者先放到一邊。“郎溪。”隻聽他道,“去取件東西。”

“是。”內侍總管忙放下奏折,恭聽吩咐。

“內庫裏有先太宗貞敏皇後留下的一枚鳳釵——朕以前見過,甚是華美,你給皇後送去。”靖平帝淡聲吩咐,天光雲影落在那深眸,絲絲淒寒,絲絲和暖。

郎溪忙應聲去了。

真難為皇帝記得,在大內寶庫裏好一番尋找,待見得那一隻釵頭鳳,他這才終於明白了方才帝王眼神含義:一支點翠鑲珠回頭鳳釵,端的華麗珍貴,恰合乎正宮身份,更貴重的是此釵乃貞敏皇後所留——太宗皇帝六宮虛設,一生隻得這一位皇後——這就是這特殊壽禮上所寄的全部話語?曆經三朝的大內總管卻自苦苦一笑,真恨自己明白太多,而那深如滄海的帝王又究竟希不希望人明白這所有:這更是一隻“回頭”鳳啊……想著,他收斂了笑容,向皇後所居仁明殿行去。

卻看不見欽慶宮內,皇帝終於還是拿起了那一份份奏折,修眉深鎖之中,指甲幾將紙張掐破。

更未見他後腳進門,前腳太子與廉王自仁明殿踏出。宮道之上,廉王見那一向喜怒不形於色的儲君一路麵色陰沉,一出得宮門,終於忍不住問道:“大哥,怎麽了?可是老爺子對你發火了?”

東宮笑一聲:“他為何要對我發火?”

廉王反倒愣了:“牢裏牢外死了那麽多人,他不急不怒?”

太子瞥他一眼:“他高興得很。”

廉王便更加愣神了:“真不敢信哪,父皇這到底是怎麽了?”

太子麵上淡淡浮出一絲笑影:“帝王無情。”

廉王悚然,不為這句話,卻為一向將這句話領悟得最深刻透徹的人眼中泛起的點點波光:“大哥……”

“母後的壽辰是今天!”太子啞著嗓子低叫了一聲,“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卻竟然不反駁我!”

一向多嘴多舌的人看見兄長難得漲滿的秋水,想起母後嚴妝之下掩不住的老態,難得找不到一句話說,隻能將身體挨了過去。但天家規矩森嚴,這麽多年來,隻教了彼此扶持求存,卻無人教該如何安慰,便隻能肩並肩默默而立。

聽得太子低低似乎在笑:“他竟然一句也沒反駁我,任我殺盡他老臣,斬盡他臂膀,他也不動怒。他竟然再不罵我了,再也不了……”說著,他轉眸望向一奶同胞的親弟,一字字道:“他看我的眼神裏,竟然一點失望一點傷心都沒有。”

廉王之慎低下頭去,徹身冰寒中,忽然發覺:其實自己也連一點失望一點傷心已都沒有。瞥了眼兄長已空空如也的袖管,最管不住話的人隻訥訥的回了一句:“大哥,不早了,咱回吧。”

太子今日卻似還未恢複過來,仍有些失常,突然一把拉住他:“老四,你說他究竟是想怎樣?”

濫施酷刑,製造冤獄,構陷忠良,妄殺無辜,的確是天子易儲的最好借口,可那人卻為何絲毫不為所動?是無力還擊?他才不信——即使病入膏肓,但隻要他老人家還活著一天,他便還是執掌天下的唯一至高無上;還是不想還擊?他更加不會相信是因皇帝並未動過易儲的念頭。九五之尊這般隱忍,隻會為了那一人吧……一想到,心中便是火燒火燎的恨與痛。

於是廉王苦笑著回答兄長:“想怎樣?大哥,老爺子是想怎樣就怎樣——你說他還需要利用咱們故意提供給他的錯處?他要是想廢想殺,需要找誰的錯嗎?他老人家有什麽錯找不出?”

聞言,太子終於鬆了手,慢慢恢複了往日從容,慢慢露出笑容:“是啊,老四,你說得真對。”

廉王胸中卻是一跳,忙掩飾的別過眼去,待敢抬眸正視,卻見皇儲已然鑽進轎中,自己也隻得跟著上轎。

思緒錯綜盤繞,正理不清時,轎子忽然一停,他頓時作惱,正掀簾欲罵,卻見已至東宮之前,隻奇怪四周似乎圍了不少閑人,但礙於儲君宮門之前都不敢放肆,隻敢遠遠看來:玉階之下,大街中央,一人白衣勝雪,見儲君大轎行來,不慌不忙掀袍跪下,抬起臉來。

太子不知自己怎樣下得的轎子,怎樣走到那人麵前,隻見那人如瀑的烏發,如水的容顏,刹那間照亮記憶似的,那一顰一笑,仿佛一別經年,又仿佛就在昨天——別來無恙——那人眼底映得那樣分明,今朝已失態幾多回的人不意自己竟幾欲哽咽。

“太子殿下千歲千千歲。”隻見那人抬起蝶須般長睫,水眸輕漾,“臣弟來,是有不情之請:請殿下高抬貴手,寬待獄中清流,尤其是臣弟年邁恩師。”

原來並非夢中相逢,麵前人當真是靜王之忻!

太子端詳他良久,終於微笑起來,將他拉起:“咱們兄弟進去談。”說著便親親熱熱的將人拉進宮門。

旁邊閑人見無戲可看,也就都默默的散了。

隻一直跟在後麵的廉王看見:東宮緊抓住那人手臂的指節都已泛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