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憂傷以終老(九)

那頭變故猝生,不知引來這頭多少心急如焚。

兩少年並林雲起一直身在江麵上的一艘戰船之內,因蘭王與人約好了是一人赴約,便隻好不遠不近的等著,不時拿遠鏡張望二人交談情景。聽不到對話,隻能通過揣測兩人麵上表情,跟著忽憂忽喜。

但見二人由你來我往逐漸變成蘭王一人慷慨陳詞,估計是己方占了上風,正歡欣時,卻見江那岸城頭忽然火起,小舟竟向對岸飄然而去,不由都急了。

“姐夫?!”懷楨如今姐弟失散,闔家入獄,雖嘴上不肯示弱,心裏卻早已將這王爺姐夫當作唯一親人,如今一見,忍不住第一個出聲,“這要去哪兒?”

“向南岸去了。”清執輕聲道,麵上雖沒露出什麽,卻是急忙將遠鏡遞與了林雲起。

林生舉鏡望了半天,不由凝眉:“定是薛簡想要靠岸——鎖瀾城關上似乎出事了。”

話音剛落,便有探子來報:原來那城頭之上的火光鬼影竟是信王!

“王爺啊……”想到那人可能的反應,林雲起不由歎了口氣,眉頭皺得越發緊了。

“姐夫不會有事吧?”剛一出口,少年便忙打自己嘴,“呸呸呸!信王那個壞人有事還差不多。”

林雲起苦笑:“要是信王出了事,那就更糟啦——柳公子,你就隻管自欺欺人吧……王爺此去……唉,怎麽偏還遇到這種情形——莫非是信王有意?!”

“真的……會有事?”這次連清執也不由發問。

林雲起連遠鏡也不肯放下,邊眯眼觀看,邊敘說道:“我們勸也勸過,求也求過,可王爺說什麽也不肯放棄那一線化幹戈為玉帛的希望——他相信那薛簡既守衛了瀾州升平十載,之前又不肯罔顧職守起兵投效舊主,便定是個心有家國、仁慈明智之人。這幾天交鋒下來,愈加堅持要與之當麵懇談,開誠布公——若薛簡當真胸無私念,顧憐社稷蒼生,便定然不會再困獸猶鬥,白白犧牲全城無辜軍民。可是,人心叵測,這事又如何能說得準呢?萬一那薛簡是個愚忠之徒,死抱信王不鬆,死遵廷令不改,那王爺單刀赴會,還不首當其衝?!”

“那怎麽辦?”在意識到以前,清執已然脫口而出。

卻見懷楨轉眸看來,神色複雜,欲言又止。而謀士圓潤的臉上卻無太多表情變化,仍邊凝望遠鏡之中,邊隨口道:“要是他薛簡敢動王爺一根手指頭,我們便教他瀾州城頃刻間水漫金山!”

這才知過去種種拚殺、重重血火,都不過是試探、遮掩,濃稠的鮮血是為了掩飾其下不見血腥卻更殘酷的屠殺。下意識的覺得惡心,但看到他人因擔憂而緊皺的眉峰,又覺這似乎並沒什麽不對——真是,自己究竟是在為誰擔心?!他在心裏責問自己,又安慰自己:興許,不過是看不得同伴那樣憂慮吧。這樣想時,又忍不住總想起不久之前,去去千裏煙波,那一抹清光流照水之央,勝似明淨月華。

正兜兜轉轉著,卻聽林雲起又幽幽輕歎:“不過這水淹瀾州之計,能唬得住的也隻有心存良知之人,若那薛簡真非善類,真綁了王爺去朝廷請功——朝廷眼裏,一個蘭王,可比數萬軍民之命都值錢得多——我們就算真淹了瀾州城,真下了鎖瀾關又能如何……”

這,他自己……想到了嗎?這一次,清執沒有再責怪自己也為那人擔心,隻注意到心又酸又痛,似乎是被無數的疑問漲得不能自已:究竟何為好何為壞?究竟誰是黑誰是白?為何明知道人是殺父弑母的仇敵,卻仍盼他生還?為何明明知道是許許多多人的性命,卻忍能當作薪柴,去燒出往京城相救另一些人的通途?難道隻是因為那些人自己不認識,這些人和自己相幹……

正胡思亂想,忽聽人一聲驚呼——竟是那最沉穩的謀士——林雲起失聲道:“不好!信王跳城了!”

還沒說完,遠鏡就被懷楨一把奪去,望見那頭情景後,少年的臉色一下變成青白,不假思索的就喊道:“快!快去救姐夫回來!”

清執不能上去與他們爭看,隻能將隻字片語在腦海裏拚拚湊湊,終於也匯成驚心動魄的激流:信王自殺了!他們索要的奸佞已死,那對瀾州城的攻擊要將建立在何理由之上?更有,如今的薛簡還會不會再如人希望的肯——天啊,他會不會現在就惱羞成怒?!他會不會……

幾乎同時和懷楨撲到了船舷邊使勁向那頭張望:己方的戰船燈火不能映照的江麵,沉重漆黑,如隱鬼魅。隻一點白芒,飄搖如一聲欲斷的呼喚。

人都屏著息望著,仿佛一不留神,那點白芒就會隱沒在黑暗之中。也不知過了多久,終於看見孤帆遠影冉冉而近,船頭站的,正是安然無恙的蘭王,這才紛紛鬆了口氣。

待人一上這船,“姐夫!”懷楨第一個撲上前去,再忍不住,倏地就紅了眼圈。

之惟便笑笑,按住他肩頭,聲音略有些啞,分不清是因感慨還是疲倦:“沒事的,懷楨。”

少年不出聲,摁住他放在自己肩頭的手。

他感覺那手沉,且冰。

“王爺,信王是真死了?”是林雲起在問。

之惟轉眸,點點頭。手背上那手一顫,才發現自己竟沒有絲毫異樣,忽然就生出個可笑的念頭:是不是要是自己死了,那些所謂“親兄弟”也是如他一樣的反應?流淚動容的,竟全都是外人。

隻聽林雲起又問:“薛簡呢,是何反應?”

他沒有回答,感到那略小的手將自己的抓緊,用兩隻。

林雲起望著他,沉聲道:“那麽王爺,便請下令吧。”

之惟轉過眸去,避開人的凝視,尤其是身前的少年,沉默。

“王爺,不能再等了!信王這一死,萬一死出薛簡的鬥誌來,那可就糟啦!”林雲起盯著他側臉,“您想一想,咱們為何要選這個時間動手,還不就為了在睡夢中淹他個措手不及?!若再拖下去,等他們將泄洪水閘全都打開,大水就可能發揮不出全部威力,那樣的話,咱們可就什麽都來不及啦!”

之惟感到抓住自己的手又緊了一些,更緊的,是少年籠罩的眸光,在他腦後,逼得他無處可逃。他看見墨黑江麵,映出兩岸燈火縹緲,一點點飄浮無定的光,卻顯得那麽暖,那麽好。可掌間少年的手,又那麽冰冷,那麽潮,那肩膀,還那麽稚嫩,那麽小。

之惟再忍不住轉過臉來,萬裏澄江千裏青山都仿佛不過是那一兩個人的背景——那純白的衣衫,玉潔的麵龐,那樣清澈的眸光,明明含著憂,偏又帶著笑——

懷楨望著他,滿眼是淚,卻還是咬著牙道:“姐夫,沒事的。我明白的,都聽你的。”

無數光影重疊,那最遠又最近的夢,那相似又不似的容光,一根埋了許久的刺今時終於在心房上刺出一個血口來——

斷雲!

既破出這一聲,心瀾便再無阻擋,所有的洶湧澎湃都激蕩著同一個聲音——

快回去!快回去!快回去!

隻要一聲令下,便能衝開所有阻礙,便能飛流直下直搗黃龍,可又是為什麽——仿佛虛空之內拂過一縷清風,恍惚有人輕輕握住了他的手,那樣溫柔溫暖,吹拂一池碧蓮亭亭如蓋,在盈盈一水間,露出淡淡笑容:“普渡眾生……”

他閉上了眼睛,終於還是搖了搖頭:“不,再等一等。”

多少年後,多少史家佇筆於此,多少讀史者掩卷於此,感慨仁宗當時之高義:愛妻下落不明,親友皆陷於敵手,卻能忍將一己決勝之機,換作無辜黎民一線生機。一代英主和一代名將的沙場相遇,最終卻竟並未留下多少有關謀略戰術的經典,汗青之上,阡陌之間,隻留下一頁簡單的敘述、一段似是而非的傳奇——

據說是史官向仁宗承上了草成的史冊。翻到鎖瀾一戰那頁,垂暮的千古一帝輕笑著搖了搖頭,用朱筆將整頁的語句都劃去,隻說了一句:“沒那麽多神乎其神的,朕那一刻隻是想到了四字——‘十裏春風’……而已。”

從此,笛聲一掠而去,空餘千古流雲。

隻是當時,無人能將這轉瞬即逝的勝機當作尋常,短短一刻,仿佛一生。林雲起再忍不住,又走上前來:“王爺,真的不能再等了!錯過這次機會,咱們就隻能強攻啦!王爺您想一想,那樣的話,死的人又豈會少了?!”

不知何時,少年的手已從他手上移開,這才覺得一人望月,滿身清寒。之惟轉過眼來,看見每一個人眼底映出的船火,如星光點點……

指甲掐進了自己掌心。

忽然間,聽得艙外水聲作響,有人躍上了這船,興奮的承上書簡:“王爺,薛簡開城啦!”

靖平十六年一月末,瀾州刺史、忠威將軍薛簡向蘭王奉上城中駐軍、戶籍薄冊及鎖瀾要塞的全部圖紙。至此,鎖瀾關的對峙宣告結束。靖難軍以極少量的死難打通了通往帝都的最大關隘。

當夜入關,關中寧靜,隻天邊幽微晨星隱現,顯示已改天換地。

二人並轡行於城中央兵道之上,大道寬闊,方石整齊,視野之內,除用以解毒的藥木以極寬的距離兀自矗立之外,見不到任何木製建築。一切都是按百年前設計者的構思一絲不苟的修建,連兵道兩邊一排排整齊的營房,營房外筆直挺立的戰士,雖未持械,卻都精悍如一柄柄長矛。一切,都像所有人所夢想的一樣:天下無敵。

便是之惟等人親見了,也都暗自覺得:若非自然之力,若非人心之變,隻用強攻,這座關隘很可能真的會永不陷落。

而城關之後,依稀能見依山傍水的瀾州城內,仍沉在睡夢裏的萬家燈火。

一身白衣的鎖瀾關守遙望著那些星火,低低說道:“請王爺善待百姓。”

蘭王眯眼望著那天上地下的繁星,重重的點了點頭:“將軍放心。”

薛簡淡淡的笑了笑,沒有再說什麽。

二人縱馬默默走了一段,身後不斷有人自隨行的行伍中走出,接管下一處或幾處兵營。走出的人很靜定,兵營裏的人也很平淡,交接之中,沒有任何的喧嘩吵鬧。兩方又本就是著的同式樣的軍服,如今解除了原先用以區別的標識,更顯得仿佛本就是一體。

走在最前頭的人終於忍不住道:“薛將軍,今後……”還沒說完,便看見眼前兵道之旁雪白的靈堂,白幡低垂,香煙縹緲。隻不同的,靈牌前除了香火,還有一盆不知名的花木,枝蔓光禿,更顯淒冷。

“煮過的種子還能長出芽生出枝葉來嗎?”隻聽旁邊人低聲說,似乎也不需要回答。

可之惟還是搖了搖頭:“不能。”

身邊那人似乎是一笑:“是啊,我竟連這麽簡單的事也沒想到。我竟就信了這麽一次……”說完,薛簡翻身下馬,輕輕言道:“薛某知道,他是再回不去京城了,因此,便在這裏送他一程。”頓了頓,語氣仍很平淡,“私搭靈棚,私設祭壇,望王爺恕罪。”

蘭王已跟著下了馬,走至靈前,燃了清香三柱。

嫋嫋的,似乎隻是青煙。

逝去的,似乎隻是長夜。

薛簡看了一眼,默默轉身。

待之惟將香插入香爐,靈棚後已燃起了熊熊的烈火——

這一次,但願真的是蓮焰接天。

凡所有相,四大皆空。

木柴畢剝聲裏,他聽見薛簡極低極低的說道:“我以為……他誤會了我,其實,我又何曾相信過他?”

斯人已逝,心中百轉千回,竟隻能說與他人聽。

之惟沒有轉頭,隻望著騰空的焰火,凝神。

薛簡還在幽幽的訴說:“我還以為他是誤認為我給他下了毒藥,所以才那麽絕望傷心。現在才明白,我給他下的蒙汗藥,其實,比毒藥還傷人……我……我隻是想——我知道他不能同意我與您相見,所以,想讓他好好睡一覺,我也好便宜行事。他卻以為我是要將他迷暈了好交出去——我怎麽會出賣他呢?其實我早已經想好了,就算拿一城的性命相威脅,我也不會答應。我實是想將他悄悄送出城去,等到了一個誰都不認識的地方,他醒過來就會發現:一切都已是新的……”

“薛將軍啊——”之惟忽然道,“你不是不明白:有些東西,是深刻在我們這些人的骨血裏的,不死不休。”

薛簡猛然閉上了眼睛:“我原以為他會放棄的,他已經沒路可走。我以為他明白他自己根本沒有勝出的希望,而其他人不管是哪一方贏,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都不會有他的容身之處。可我沒想到,進了鎖瀾關他居然還不死心,他手下的那些個火林軍也從未有一天安分守己。我隻得悄悄令人監視,可沒想到,很快便接到了消息:信王竟暗中在派人聯絡諸城!”

之惟躊躇了下,輕輕道了聲:“對不起。”

薛簡睜開眼看他,眸中有恨,卻非對他人,輕笑:“若真無間無隙,又怎會相防相疑?所以薛某說王爺智謀絕世——如此把握人心翻覆功夫,確非常人所能及也。薛簡要恨,也隻能恨彼此之間不肯直麵相對,試問當時若有一人能似江心舟中的開誠布公,又如何會為他人所乘,為命運所弄?”

“一杯下了蒙汗藥的茶,竟能斷送三十多年的情誼!”他不由搖頭,“是薛某自己一手造成——我若對他還有半分的信任,便不會如此——說什麽怕他阻我赴約,他身無武功,一向是我護著他都來不及,他又怎能阻得了我?他這輩子其實又阻了我什麽?!我竟是在擔心他會趁我不在關內時奪權亂政!雖然知道他就那麽幾個人能有多大能耐,雖然相信我鎖瀾諸將不會為他所動——嗬嗬,我竟連他們……其實也未能相信吧……”

蘭王負手望著明空赤焰,淡淡啟唇:“勾心鬥角,相互猜忌,又豈是帝王家獨專,這世間芸芸眾生現又有幾人未染上此病?”

過了會兒,薛簡略略一笑:“聽王爺如此說,薛某總算是放下一些。”

之惟轉眸相看:“將軍將來路還很長,總得早些看開。”

薛簡依然是笑了笑,沒有回答。片刻後,言道:“王爺,薛某有一事相請,不知能否答應。”

“請說。”

鎖瀾主帥抬眸正視:“薛某希望這鎖瀾關依舊是天下第一雄關。”

蘭王沉吟。

薛簡眸子很黑,也很定:“薛某知道王爺素對邊庭之事上心,既然如此,便應知現在邊疆表麵寧靖,實則波瀾暗湧。容薛某說句冒犯的話:王爺您此番起兵靖難,已動用了邊疆大半兵馬,將來,隻怕更要牽動舉國之兵。因此如今情勢,鎖瀾關不能有變,隻能求穩。在沒有其他替代之前,這座雄關必須屹立不倒,不可戰勝!”

之惟幾乎是立刻作出了回答:“好,我答應你。”隨後一問卻微微一滯,“這也是你肯……開城的原因?”

“王爺不必回避那個字眼——薛簡就是降了。”他卻笑得坦然,一直微蹙眉頭竟有一瞬舒展,“不瞞王爺,薛某在這裏待久了,心中早已將自己當成了這關隘的一部分,這一生隻怕就是為了這一座雄關而活著。所以,不管公心私心,我都希望這座偉大的關隘能夠永遠永遠的屹立下去,與它相比,千萬人的生命都已成了基石,一兩個人的榮辱得失又還算得了什麽?”

“難怪人都說‘鎖瀾薛簡’‘鎖瀾薛簡’——在天下人心中,鎖瀾關便是將軍,將軍便是鎖瀾關!”之惟不禁感慨,說完之後,忽隱隱感到絲冰寒。

“王爺過獎。”薛簡淡淡應了一句,神色之中並無多少謙虛,倒於陰鬱中漸漸平添了幾許清傲,轉身走向身側兵道。

之惟隨之看去,隻見兵道一側的牙**架著一麵羯鼓。

薛簡走了過去,拿起鼓槌,望他清峭一笑:“昔日聞過王爺擊鼓吹笛,今日請容薛某班門弄斧以謝。”說罷,便起錘擊鼓。

“頭如青山峰,手如白雨點。”說的乃是擊羯鼓的化境,可在這樣的鼓聲麵前,所有的金科玉律都變得無力蒼白——

這樣沉雄的鼓聲又豈能為人世所拘,為天地所限?!

那場未成形的洪水在這一刻傾瀉而來,巨浪像是暴雨一樣擊打在鎖瀾關沉寂百年的石塊之上,發出鏗然的巨響,如千軍萬馬,如排山倒海。

可是如此雄渾激蕩的鼓聲卻並不迫人,也不淩人,仿佛隻是一個人在懸崖之巔向著長空呼喊,一個人臨著滄海對著波濤吟嘯,抒一己之懷,發一人之願。

不過是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

溫雅儒將此刻浸**於鼓樂之中,激昂慷慨,雄關之上夜作歌,奏一首明皇遺曲《秋風高》!

鼓聲裏,皇皇盛唐氣象撲麵而來:秋高氣爽,豔陽在天,銀鞍繡轂盛繁華,瓊樓玉宇連霄漢,四海波靖,萬國來朝,光耀萬邦,流芳千載……

蘭王閉上眼,夢寐中的盛世如在麵前,那麽近,又那麽遠。

也不知過了多久,那鼓聲漸由急轉緩,如鬧市散去後的夜晚,如遊船離去後的湖麵,如樂遊原上的清秋節,如終歸是西風殘照的漢家陵闕……輕輕的,慢慢的,幾乎就要斷絕。

之惟不由睜開了眼睛,看見擊鼓人的白衣在這夜最後的星光下泛出清幽的光芒,像一柄就要合入匣中的古劍。他手裏仍未停止擊鼓,而那鼓聲卻正越來越弱,越來越緩,像濤生雲滅,像日薄西山……

之惟聽到,似乎是埋在體內的音律修養第一時間反應過來,不斷在問:笛子呢?自己的笛子呢?!可又有一股力量偏在拉扯,仿佛是來自那越來越沉斂的鼓聲,那鼓點漸如細雨如平湖,雨中萬物蘇醒,湖邊百花盛開,得來不易的,秋去春來……那聲音在說著:既是如此,那便應該成全,不是嗎?一時知己未必便能成一世君臣——知音雖好,卻也怎抵上別人那血ru交融生死糾纏?

內心交戰中,那鼓聲已愈來愈緩,星光與晨曦交織刹那,他看見擊鼓者麵上露出他從未見過的微笑,在那再無憂慮的鼓聲裏,澄然若少年……

心頭巨震,蘭王此刻終於找著了自己的笛子,急急放到唇邊,在吹出第一個音節之時,鼓聲卻驟然斷絕——

一道血箭噴射在鼓麵之上,一代名將拔劍自刎,幾乎在放下鼓槌的一瞬間。

血雨灑上,鼓麵發出最後一兩聲輕響後,永遠的寧靜。

靈棚後的烈焰陡然一漲,如萬千花火歸於九霄,最後變成一縷縷的青煙。

隻餘下那一盆無葉無花的空枝,還猶待那春風來年……

之惟感到胃脘又痛了起來,連著心房都似被扯疼,卻又有些自虐似的快感——他知從此一生都會銘記住這樣的痛——能找到千萬條理由解釋,卻永不能自我諒解。

隻能橫笛在手,合淚吹奏——

但願來生一片波光萬裏月,再乘一葉小舟,秉燭夜遊,把酒言歡。

願予知音,以一世清平相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