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憂傷以終老(十三)

一條魚未上鉤,卻已經接了三四次報。UC小說網:若按太子爺以往的脾氣,隻怕早扔了魚竿起身責罵,然而今天,他的心情卻似格外的好,每次聽完了奏報,都隻擺擺手讓人下去,便又回到溪邊,拿起魚竿。

這是怎麽了?靜王心裏不免有些納罕。正思量著,手卻被猛的緊握住,他一驚,握住他手的人已連他手帶魚竿一起拉了起來,一條大魚撲騰著離開水麵,這才反應過來一起跟著使力,將那上了鉤的魚兒甩到草地上。

旁邊早有人上來抓住那魚,放進水桶裏,送上來給二人過目,獻媚笑道:“恭喜太子、王爺,好大一條呢!”

“好好好!”太子仍握著寶貝弟弟的手,拊掌大笑,“等會兒咱們就喝鮮魚湯!”說完又看向他:“想什麽呢,傻孩子?魚兒上鉤了都不知道。”

靜王微微一笑,放下魚竿,卻沒抽出那手,回答:“之忻是見大哥一趟趟的去處理公事,還以為咱們這來來去去的不定心,會把魚兒都嚇跑呢。”

“願者上鉤。”太子眨眨眼,丹鳳眼眸透出絲不能分辨的神光,“你且等著瞧吧,咱們今兒的收獲可不會少。”

正說著,又見一東宮心腹來報,麵上神情較之前幾個凝重許多。靜王不露痕跡拾起釣竿,實是別過眼去。卻沒料儲君在旁輕哼了一聲,道:“就在這裏說吧。”

那人便壓低聲回道,剛夠二人聽得清清楚楚:“欽慶宮門緊閉,自昨晚上到現在皇上未曾露過麵。”

“太醫呢?進去過嗎?”

“沒。”

“郎溪呢?”

“在。每次接報都是他親自出來,殿裏隻留了一個小太監,其餘人都被他支開了。”

“還看到什麽沒有?”

“沒有,郎溪每次開門都很謹慎。不過,聞到好大股藥味,與之前的似有不同。”

“還有嗎?”

“沒了,殿下。”

“再探。”太子揮揮手,來人便迅速消失在山林之中。

“喲嗬,看來大內總管也能自己坐堂當大夫了。”太子摸摸渾圓下頜,冷冷一哂。

他忽然想到了什麽,胸中如有金鼓,噔噔鏗響。

“你說是吧?”

片刻寂靜,竟長如半晌。他猛然意識到人是在詢問自己,心中鼓點起落,響成一片,饒是最機變的人此刻也隻能先輕輕“嗯”了一聲。

太子似也不意外他的不敢正視,一手覆上他執竿的手,幫他穩住那風雨中輕顫的魚竿。麵前顆顆雨滴落入碧綠水鏡,打碎點點浮萍。

濃雲漸深,雨絲漸密,青山綠水都籠罩在一片細雨飛煙之中——這就是夢寐中的如畫江山嗎?是啊,人閑花落,靄青山空,會臨絕頂,果然氣象不同。可為什麽又會覺得這般寒冷?

再多衣物也不能溫暖的透骨冰凝,直到被身旁那人悄悄攬緊,感到彼此的心跳,一般隆隆。透過衣物傳來彼此體溫,是鮮活的血肉彼此溫存——也隻有還活著,才能有這最後的微溫吧。靜王終於開了口:“大哥今天是故意來此?”

太子應了一聲:“離得遠些,撇得幹淨。”

那又幹嘛非要將我拉扯進來?他聽見心裏一個聲音在低吼,可自己口中發出卻隻是一聲低沉的似歎似笑:“不怕會錯過時機?”

“時機?我需要什麽時機?”太子嗬嗬笑了兩聲,然後陡然一凜,“我永遠是名正言順的儲君!”

靜王驀然轉眸。咫尺相對,漆黑眼底映出承自一脈的相似丹鳳眸,湛湛精光流瀉在那交匯瞬間,一字字問道:“幾時?”

太子望著他,斜風細雨,一兩滴雨珠落於睫上,隱然泛出一絲水光,淡淡回答:“喝完魚湯再說。”語調十分平靜。

唯他察覺:握住他的大手**了一下,他感覺到自己的心也跟著抽搐了下,深吸了口氣,卻生平第一次,反握住了那隻手。

水麵震蕩,一根釣竿落於水麵,片刻便隨流水漂蕩遠去,點點漣漪聚而又散。他任身旁那人將緊扣兩手置於胸前,心跳轟鳴,彼此都能清晰感受。

就這樣沉默著,也不知光陰流逝太慢還是太快。以至於真有熱騰騰魚湯端至眼前的時候,二人都是一驚而起。

還是太子先緩過神來,難得自失一笑:“喲嗬,這麽快就好啦。”

端湯的心腹內侍忙諂媚堆笑道:“太子爺一吩咐,奴才們就立刻著人去煮了,就是荒村野地的,條件簡陋,也不知爺喝不喝得慣。”說著拿包銀湯勺舀出一小碗來。剛要舀第二碗,卻被太子接過了,親手舀出一調羹送進靜王口裏,忙極有眼力勁的停了手,端著湯退到一邊。

“好喝不?”隻聽太子問道。

靜王雙頰微紅,點了點頭。

“真的?”太子便就著那調羹又舀了口給自己,喝完了點頭,“還行。”

他卻怔看一旁:他這是……?他竟不怕自己身上的毒了?!

卻見太子回眸,輕笑:“發什麽愣?再不喝,可就涼了。”見他仍無反應,便又舀了一勺送入檀口。言道:“這些天看了幾本醫書藥典,才知道原先對什麽毒啊藥啊的了解得實在太少,自己硬生生的耽擱了自己。現在才知道,花開堪折直須折,自己想要的東西就得自己趕早伸出手去夠,可不能等著別人恩賜。”邊說邊又喝了口湯,享受似的眯了眼,“不然,被人一直蒙了那麽多年都不知道。”

他知道他這話不僅是在說他們二人,可為什麽還是覺得心往下沉,一口似血似氣腥甜在喉間竄升?

太子卻好似全無察覺,慢慢悠悠你一勺我一勺的喝完了魚湯,忽想起了什麽,問下頭人:“這湯誰做的?”

剛才還滿麵笑容的內侍忽然變了臉色,囁喏半天方回道:“是……是……殿下息怒,出來匆忙,沒帶廚子,因此……”

“少羅嗦!誰做的吧?”

“是……是在行宮造飯的吳氏。”

行宮還是沒影兒的建築,說穿了,這吳氏就是為工人做飯的仆婦吧。這等身份,如何能夠得上烹製儲君膳食?於是,隻見太子方略勾唇,旁邊已經跪了一圈。卻見儲君笑笑,道:“把她領上來。”

眾人不知是福是禍,隻得將那煮飯婦人帶了過來。是個五十歲左右的粗壯婦人,一到人前,也不管誰是儲君,便連忙撲通一聲跪了,大呼:“太子千歲千歲千歲!”

逗得上位者不由都是一笑,東宮一臉隨和,笑道:“老人家請起,你燒的魚湯很是鮮美,我們都十分喜歡呢。”

眾人一聽方知是福,忙暗中舒了口氣。那吳氏哪裏敢起身,隻顧伏地磕頭謝恩。

太子便讓人扶她起身,又道:“我那裏的廚子手藝也比不上你這一碗湯水,不如跟了我回府好不好?”

卻見那吳氏撲通一下又跪了,將頭搖得撥浪鼓一樣:“民婦不……不成……”

“怎麽?”

眾人見太子微微凝眉,已然又一次大氣不敢出。那吳氏倒沒注意,隻自顧自說道:“回太子爺:民婦在這兒燒火做飯,是因為民婦兒子在這兒修行宮。要是民婦隨太子爺去了,民婦兒子就沒飯吃啦。”

“嗬嗬。”太子笑道,“你不在,本宮自會安排別人來工地上做飯,不會餓著他的。”

那吳氏卻仍是搖頭:“民婦知道太子爺乃是天下第一大善人——說實話,要不是太子爺修行宮,民婦兒子,還有民婦全村的老少爺們早在饑荒裏餓死了,哪能到了京城,謀到這麽份好差事?所以,今兒聽說是千歲爺您來了,民婦就一直在這兒候著,想著要是有福分,能給您坐頓好吃的也算替全村報答了您的大恩大德。誰知可巧不巧,真是上天庇佑,讓民婦真遂了這個心願報了恩了。可民婦那點手藝,您嚐一回覺著新鮮,再三兩趟,興許就厭了。還是讓民婦留在這兒,能時時照顧兒子,偶爾太子爺您來時,侍奉一次,豈不更好?”

居然洋洋灑灑說了一篇,眾人看她邊說邊將一雙髒手在更髒的圍裙上蹭來蹭去,想起方才呈上的魚湯,不由都心裏暗自打鼓。

太子似笑非笑聽著,將手裏空碗遞給從人,也不表態,忽轉眸看向靜王。

他在一旁聽了半晌,見兄長望來,忽有所悟:“大哥,這口音……是……潞河的?”

太子還未答話,那不懂天家規矩的婦人便搶先回答:“是是,王爺說得是!民婦全村都是潞河縣的。”

潞河小縣,無特產無風光,隻一條,京郊之外第一驛——潞河驛便在縣中。到了潞河驛,若不歇下,再半天腳程,便直達天子腳下,而若是騎馬,則隻需兩三個時辰。那裏是京郊最前一道驛站,也是最後一道防線,隸屬京兆皇城司的一千兵卒常駐縣城之內。這座小縣,去年曾鬧過次蝗災,幸而“蝗使”一掠而過,未擾及其他村縣,更未累及京兆。但因是潞河官驛所在,朝廷還是比其他地方多發了些撫恤銀兩,照例免了賦稅。不過,他知道這些銀兩照例實際能發到災民手中的隻是個零頭,不然,也不會有一村百姓將背井離鄉作苦役當做天大恩情。

這邊太子終於施施然開了口,在他耳邊輕輕解釋:“那些個東西,跟我要了這個數。”伸手比劃一下,又比劃一下,“結果,給了我這個數。本宮一思量,剩下那點兒分給百姓熬點薄粥都不夠。我也懶得跟那些老東西計較,這兒不正好開了工程,便把人都拉過來了,權當抵徭役,又能掙兩個工錢。”

“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他淺淡一笑,目光清冽,“大哥這是水晶心肝菩薩心腸。”

太子卻搖了搖頭,眸心一沉,竟流瀉出些許深湛黯然:“無奈而已。和這幫膿包蠹蟲打了這許多年交道,還有什麽心肝?隻剩一肚子花花腸子咯。”

他當然更加明白:潞河兵卒多出自當地,選兵之初便有以鄉兵守鄉土之意,以保證這京兆第一崗的堅固。他更知道:這大半天來一封又一封的密報,報的乃是那“靖難軍”的動向,依這報告的頻繁,還有那些沿途城池守衛者的“膿包”程度——這可是太子殿下自己說的——越近京兆的省份府郡的官職越能沐浴到天子聖光,鬻出的價錢自然越高,能成功上任者哪一位會沒有通天手段?於是便是掐指算算也能算到:不過數日之間,那人的前鋒便將直抵這彈丸小驛。

將一村災民安置於此,這究竟是菩薩心腸還是鬼蜮伎倆?不管怎樣,卻還是不得不讚一聲儲君深謀遠慮,竟在那麽早的時間,便想到了布下這一招暗棋——有什麽能比家人為質更能讓守軍拚命?不過布局的當時,他可曾想到這第一道防線將用來對付的是他最意想不到、早被排除出局的那一位“兄弟”?真是世事難料,再怎樣高明籌謀,最終可又是否能敵得過那冥冥天意?

正沉吟時,隻覺身旁一動,他抬眼,見東宮太子站起了身來,華蓋之下,隻一襲尋常淺紫便服。煙雨之中,他抬眸遠眺,一旁的人雖看不清他眼底神色,卻仿佛能見千峰萬壑於那鳳眸中鋪展,隻聽他對著翠林清溪緩緩說道:“誰不愛滄浪之水清兮?可是水至清則無魚;誰不愛出淤泥而不染?可是為何又忍不住攀折難得那幾朵清蓮?誰人不厭鉤心鬥角,誰人不恨親離眾叛?可誰又逃得掉避得開?誰能幹幹淨淨輕輕鬆鬆就能掙個太平天下盛世乾坤?!古往今來就沒有不沾血的河清海晏!”

雖是問句連連,他的聲音卻竟仍能沉而淡,仿佛敘說的不過的尋常感言。說著說著,他轉過臉來,麵上溫煦如常,隻清清楚楚,有星光點點在鳳眸裏熠熠閃爍:“你道有幾個‘仁君’‘明君’不是從血海屍山裏過來的?前頭鳳朝,最英明神武的聖祖還不是弑父弑師?而咱們軒龍朝,那更是——高祖是怎麽開的國?是謀殺舊主;還有景帝,個個將他吹捧得有如天人,可又有誰能昭告天下他生死下落?為何最多的傳說是:什麽禪位讓賢?他其實是被唯一的嫡親胞弟太宗皇帝幽禁至死!還有,就是咱們的父皇,他又是用了什麽手段才得了這天下?!可又有誰不稱頌他們聖明他們賢德,他們是古往今來一等一的好皇帝!”

他靜靜凝注,直到說話的人手撫上他頰,輕柔擦去麵上水滴,才發現不知何時自己竟忘了控製情緒,放任點滴水珠滑脫眶間。他哪裏會不知道對方這時候的這一番言語是何用意,隻是驚奇——他也要壯膽?他居然會覺得他正做的乃是逆天違地之事?他也需訴辯?他居然內心深處也覺得那事是人神共憤?還是他終究也趕不走驅不散那一絲絲……不忍?他隻知道,自己竟又一次伸出了手去,反握住那隻貼在他頰上的手,他甚至不知道自己那一刻說了句什麽——

“大哥,既托生在帝王家,還有什麽可說的?”

“說得好!倒是本宮矯情了。”太子哈哈大笑,笑聲歇時,眸中水光已然盡散,隻餘了點點星火。

他望著望著,也跟著笑了。

二人此番言語動作早將侍候在旁的人弄得目瞪口呆,心裏都道:若有隻言片語傳出,便是儲君,也難逃天下口舌責難。便都作鼻觀口、口觀心的呆若木雞之狀。卻忽聽太子又蹦出一句:“殺了。”

一時竟無一人反應過來。

又聽靜王一聲:“大哥……”似是驚呼。

這才激靈一下,都緩過神來,隻見太子眉沉目斂,輕輕掃過眾人麵龐,卻獨不落於那一人身上。他的心腹們卻個個覺刀光拂麵,這才終於聽懂了他的命令——

吳氏被帶了下去,臨去時還磕頭謝恩。

太子轉眸看向別轉過眼去的靜王:“怎麽?不忍心?”

他搖頭,卻仍不肯回轉。

太子便冷笑了聲:“一個鄉下村婦第一次覲見,居然能長篇大論,將一番話說得有條有理。還有,咱倆都穿的是便服,她怎麽就知道我是東宮你是靜王?”

聞言,他低低一笑:“大哥英明,的確像個奸細。”卻仍不回轉。

他心下不由有些煩躁,終於忍不住強扳過他臉龐,卻不由一愣:“……之忻?”

水眸裏竟波光閃動瑩然欲墜,他看著他,一字字道:“既是這般防備,大哥方才又怎還敢喝她熬的魚湯?”便有銀勺銀針,又怎防得住奇毒異蠱?

東宮怔住。

你剛在用我試毒,是也不是?果然是已博覽藥典,知道便是我已毒根深重,若再遇毒藥,也還是會有中毒反應,隻不致死。既能防毒,又能試我,果然是太子爺精於算計,好不劃算!他盯著他,縱水霧彌漫,咫尺容顏也已如遠隔天涯般不能看清。

太子愣怔良久,終於一把將他擁在懷裏,幽香滿鼻,那纖瘦肩膀在他身前微微聳動,沒想到竟會這樣哭倒在他懷裏。忍不住伸出手輕拍那脊背,又半晌,終於開口道:“不哭了,之忻,大哥這次錯了,給你賠不是還不成……”滿口道歉之言,竟是第一次與人說,倒沒覺什麽不順。隻奇怪,說話間明明是抱了滿懷,卻忽然有一瞬錯覺:有什麽寶貝永久失去——可又怎麽可能呢?在即將執掌天下的這雙手裏?

卻不知懷中那人淚水早已凝結,唇角勾起一絲冰涼笑意:我怎會因你而落淚?我哭,隻因我恨,恨方才竟真的會那麽不想你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