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憂傷以終老(二)

靖平十六年,一月二十六日。

這已是隨靖難之師自朔方南下的第五天,行伍之中,唯一未著甲胄的少年自馬背上抬起頭來,手搭涼棚望向遠方蒼青色的天空,飄拂的衣袖有如天邊纖薄的雲彩,笑問身旁:“清執,這是到了哪兒了?”

那並轡而行的人卻是一絲不苟的一身青黑鱗甲,若不是盔下露出的一雙琥珀色瞳仁,清執此刻看上去和軍伍中的普通輕騎沒什麽兩樣,聽到同伴問話,忙從懷裏掏出張地圖來。

柳懷楨含笑望著那兢兢業業“臨時抱佛腳”的夥伴,也不催促,任由他認認真真的邊對照周圍地形,邊讀圖道:“前麵……應該就是瀾江了吧。”

說話間,滄滄水聲就在千軍萬馬的行軍步伐中逐漸清晰起來,又走了一段,便見犬牙交錯的陡峭河岸之間,一道洪流浩浩湯湯咆哮奔湧,似從天上而來。

清執長在西北瀚海之地,生平還是第一次見識這磅礴洶湧,不禁呆了一呆。

隻聽旁邊懷楨感慨一聲:“果然是臨馭六合之地,好一條瀾江,好一座雄關!”語氣裏分不清是讚是歎。

他知自己這現學現賣的一點地形學問,是遠比不上這土生土長的中原腹地世家公子的,便問:“如何叫‘臨馭六合’?什麽雄關,我怎沒見?”

懷楨嘻嘻笑了兩聲,挑挑眉峰,仿佛真能看見江水之後群山之中屹立的那一道著名的關隘似的,遙遙一指,回答:“‘臨馭六合’指的乃是我天都京兆。京兆自八百年前鳳朝首先定都於此之後,已然曆經三朝。不過,我軒龍朝先祖建國之初,朝中卻曾出現過遷都之議,時人諫高祖曰:此地距離西羌等蠻族太近,長城防線又年久失修,甚為薄弱,鳳朝時便曾有過蠻族兵臨城下、帝君為虜之事,因而建議南遷。高祖不由心動……”說著,故意一頓。

清執早習慣了他這跟說書人學的一套,忙配合的問道:“那後來呢?怎麽又沒遷呢?”

懷楨滿意的點點頭,卻仍不往下說,伸出隻手,往人麵前一攤。

清執想了想,才反應過來,忙解下鞍旁水袋遞上。

懷楨喝了一大口,方才接下去道:“是當時還是皇長子的景帝上前建言,對曰:京兆雖有過兵臨城下、帝君為虜之禍,卻更有過鳳聖祖平定瀚海、一統南北之功——不居高屋建瓴之地,豈會有睥睨六合之心?高祖這才徹底打消了遷都的念頭。當然,也有種說法是:沒有遷都,是因為眼前這條瀾江——瀾江在鳳朝時不過是建水的一條支流,自鳳朝皇陵千秋城下流過,當時曾以‘滄瀾’為名,後來黃河改道,才與建水兩河匯流而成了現在的瀾江——那些建議遷都的達官顯貴們自然不會有什麽俾倪之心,隻因有了這條湍急的江流作第一道防線後,他們才有了點安全感罷了。”

“第一道防線?”升鬥小民自從未研究過這皇輿周天的防禦體係,清執一個疑問接著一個疑問。

還未等懷楨回答,卻聽身後朗朗笑聲傳來:“哈哈哈哈,柳公子,你這是讀的哪一本野史,哪裏采得的道聽途說?這麽說雖誇讚了景帝爺不假,卻也未免低看了我朝其他先帝啊。”

“林先生?”鳳眸難得瞪得渾圓,柳大公子顯然並不服氣,“怎麽就是稗官野史了?這鎖瀾關就是景帝所修,瀾江防線也是他破西羌之後布下的呀!”

來的正是林雲起,聞言悠悠然搖頭,打馬追上兩個少年,腰上的竹簫有一下沒一下的拍打著馬鞍,笑道:“這就更是說書人的話了:鎖瀾關是景帝所建不錯,但最終卻是在太宗皇帝手裏完成,這瀾江上的‘一渡一寨’更是太宗時才開始興建的,曆經數位先帝,最後才組成了所謂‘鎖瀾四要塞’——蒲津渡、澤臨寨、鎖瀾關、瀾州城。說景帝是鎖瀾防線的開拓者不為過,估計是他敗西羌後,意識到了瀾江防線的重要性,可若說他十來歲便能未卜先知的提出所謂瀾江防線,也未免有些神話了。”

白衣少年呆了一呆,素日的伶牙俐齒難得半晌沒了回音。

靖難軍軍師也不催他,隻微笑相看他鎖眉思忖。

兩人一陣沉默,隻弄懵了旁觀的清執,正聽得頭頭是道,思考不及,卻沒料這忽地就嘎然而止。卻不知那二人思量——

一個是少年心性,雖素性頑劣,卻也自開蒙以來,便學的是聖人之言,尊的是聖主之為,與這王朝傳承百年以來的廟堂之上、江湖之遠一樣,將那少年驚才絕豔、盛年遜位讓賢的傳奇帝王當作神人頂禮膜拜。早習慣了無論正史野史,都將所有非凡之事、非常之智加於這千古一帝頭上,卻是第一次有人敢這般公然提出異議,心中不免震蕩,卻也有什麽於這一刻悄然爬上心頭,靈台明鏡,刹那清光隱現。

而另一人老謀深算,自知自己方才寥寥數語若拿到不論朝堂市井,怕都要掀一場口誅筆伐,卻也仍不悔首先將這一小小石子投向那明淨心湖。雖尚不知自這一刻起,已有種子於那後來爭議千秋的“天下第一臣”心內悄然萌生,卻從來堅信:古往今來少年者,乃是明日之天下,自十多年前,初識今日那一雙玉眸起。

此時,春意初萌,清風蕭瑟,滔滔瀾江水便在沉思的人身邊東去不還。也不知過了多久,才見懷楨抬起頭來,鳳眸清朗,如他身後江流:“請問林先生,這一句又是否是稗官之言呢——我記得還有一種說法,言說景帝回答高祖道:所謂堅城,乃是在德不在險。”

清執與這牙尖嘴利的人相處多時,此時漢語水平已和當初不可同日而語,乍聞是言,卻不知為何一震,隻覺這短短五字,卻有如這浩浩清波一般的綿無盡頭,滌蕩萬山,至柔而至堅。雖對那漢人心目中的聖主並無感情,此刻胸中竟也生出種希望,望這一句並非是空穴來風,附會之語。

林雲起嗬嗬而笑,並不直接回答,隻道:“不知柳公子又有沒有聽說過另一則有關景帝的傳說?說他曾將一力主和親西羌的大臣直接派去出使,讓他親身實踐如何‘以德服人’,最後……”正說著,忽聞身後一聲輕咳,回頭一望,忙斂容行禮:“王爺。”

蘭王之惟一身戎裝,白馬銀甲,於萬軍之中格外醒目,身形雖清減不少,卻較以前增了幾分崢嶸秀拔,緩緩走近,微微含笑:“說得這麽熱鬧,在議論些什麽?”

清執一如既往,一見他便立成泥塑木雕。林雲起則輕輕搖了搖頭。隻有懷楨笑彎新月眸,朗聲回答道:“回王爺姐夫,不過是些古人逸事罷了——林先生正給我們教授地形呢。”

“是嗎?”之惟淡淡一笑,轉眸望向林生,“林先生,正要和你研究山形水勢。”

兩少年會意,忙一溜煙的打馬跑了,看那背影,倒像做錯了什麽似的。

蘭王便瞥眼心腹謀臣:“教孩子不是這麽教的。”

林雲起混不在意的笑笑,摸著圓圓下頜,望著遠去的那一白一黑的背影,幽幽道:“也不知:誰能走得更遠呢……”

之惟眯眼遠眺,沒有回答。

林雲起轉眸看來:“王爺既然方才都聽見了,便容林某問一句:於那五字,王爺怎麽想?”

“教完了孩子又來教我。”蘭王先是輕笑,顯然並不生氣,話裏滿是戲虐,“多謝你想起這五個字來,小王甚愛,以後怕還真得常常用到呢。”

謀士的眉頭卻皺了起來,目光也粹亮了,直盯著那笑得清夜無塵的主子:“王爺,您……”

卻見之惟仍在微笑,眼角眉梢間的神色卻已變了,如一鉤滑出雲層的新月,皎然如銀。“我還能拿什麽權作人心中的最後一道防線呢?”他停頓了下,眸中已殊無笑意,“當真的親手攻破了這天下第一雄關。”

自朔方之後,軒龍國土便是一馬平川的平原,並無險要可守,幾座堡壘軍寨望風而降,於是南下以來,靖難軍還從未遇上任何實質性的抵抗。因此,謀士摸不準自己這位被逼無奈而起,又一向以宅心仁厚著稱的主上,會以怎樣的態度麵對這第一仗、第一關,故而不得不出言試探。此時聽到他的回答,不由又驚又喜:他顯已做好了破關之準備,還比預料的走得更遠——未破關已想到今後之守關,思慮竟如此深重!喜的是此,驚的亦是此。

正暗暗思量時,隻聽之惟問道:“那薛朝義,你見過嗎?”

薛簡,字朝義,便是瀾州刺史、忠威將軍,文舉人出身,又以武舉人出仕,已鎮守了眼前這座鎖瀾要塞近十年的將領。然而對他的來曆,林雲起所知的卻並不止這些:“在神武將軍府上見過一次。那次,他是回京述職,雖尚隻是個副將,但跟在當時的瀾州刺史劉諧之後,卻比那劉某要從容許多,眉目謙和,進退有度,果然沒過多久,劉諧調回京城後,他便升了正職。再後來又聽說:以前劉諧那一點令人稱道的治軍之策,其實也是出自他的謀劃,隻是他從不居功張揚罷了。想來也是,這薛簡的出身便定下了他這韜光養晦、謙衝低調的路子:他母親乃是信王的乳母,因此自幼便在信王身邊侍從。信王之母恭妃性情柔弱,聖眷並不優渥,信王也一直以來並不得勢。不過恭妃對那薛家母子一直照顧有加,薛氏也就對主子忠心耿耿,由是結下了深厚的主仆情誼,據說薛簡讀書考試的資用都是恭妃賜的。而那恭妃其人雖默默無聞,卻實出身甚高,乃是前靈英侯瞿氏之女,那風頭甚勁的劉家追溯起來不過是她祖上家將。因此,劉妃雖恃寵而驕,卻也對這恭妃禮敬有加,由是,兩人之子——信寧二王也就一直關係非比尋常。信王應該便是通過寧王,而將這薛朝義安置在了軍中。”

之惟於這庭掖糾葛其實也早有耳聞,隻是以前並不上心罷了,此時點點頭:“難怪這之愷腹內草莽,卻也敢來這邊塞指手畫腳染指軍權,原來是仗著有這麽個奶哥哥啊。”

“鎖瀾關內精兵八萬。”林雲起抬起頭,那邊雲深之處,雄峻關隘已隱現崢嶸,“他以為是他彀內之物呢。”

想那信王資質平庸,內廷也無強恃,竟也有一顆勃勃野心,用盡一切鑽營,不惜在寧王身邊扮了二十來年的慈祥兄長、忠良謀士,卻在最後一刻舉一場豪賭,親手毀去這枚經營多年的棋子。如此鋌而走險,怕不僅是因寧王已起決裂之心,更是在賭一賭他那乳兄的赤膽忠心吧?以為那深受他母子恩澤的邊將定會來馳援,如此,便能擁兵在手,另起爐灶,成己大事,卻不料最終——“鎖瀾關按兵不動,竟未出一兵一卒。”之惟轉眸,眸色清澄。

“如若薛朝義真提兵去了,便無異於開門揖盜——軒龍所有精銳都在朔方城幹將起來,隻怕要失陷的不僅是靈水、朔方,更是整個西北門戶!如今慘敗的,恐怕便不是孑利了……”林雲起現在說起,仍不免有些後怕。

“幸好,他沒有這麽做。”之惟冷笑了聲,“若是如此,我苦守靈水,又還有什麽意義?”

“王爺當時就估計過他嗎?”林雲起不由問道。

此時已近傍晚,濃雲愈重,隔江望去,層雲之下,兩山夾峙,一道淺灰色鐵線如接雲天,那便是軒龍第一關——鎖瀾關所在,望不見的,是它身後,群山環抱間的金池湯城——瀾州城,不知那守城的主帥會否也正揚眸遠眺,於風中凝望對岸雲翳般湧動的靖難之旗?

“沒有。我誰也沒有估計。”之惟緩緩搖頭,坦言,“我那時隻願也隻能相信:我身後所有的軒龍守將都還有最後的良知。”

林雲起的沉默隻有片刻,隨即抬眸:“可薛簡現在收容了信王。”

之惟眼望著江麵,沒有答話。

正在這時,傳來得得馬蹄之響,原是探馬飛馳來報:“江上來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