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憂傷以終老(一)

軒龍弘道肇運聖純仁皇帝之上

靖平十六年一月中,告訐四起,雲帝擁重兵,行不法。UC小說網:Http://明宗乃令六部九卿聚而審之,太子遂下詔以東宮兵守王府。

一月下,帝上書天子指信王、太子等為奸臣,遂舉兵,師曰“靖難”。月內破鎖瀾關,取潞河驛,降諸城,抵京兆。時明宗疾大漸,乃召帝於齋宮,宣詔嗣位。

二月,明宗崩。帝即皇帝位,大赦天下,以明年為嵐嘉元年。

雪落無聲,化的時候也無聲無息。

小環踮起腳尖,抬手想去夠那些屋簷下已鬆動了的冰棱,一隻潔白如玉的手卻先伸了過來,稍一用力,冰雪棱柱便被撼動,然後輕輕被放置在她手中。冰很快便被滾燙的手心給融化,冰涼水滴順著指尖流下,她卻隻呆呆的注視著那人的手——細長纖白,比冰雪還剔透些,臉頰不覺就又紅了。

少女眼裏透著的晶瑩,誰都能看出,手的主人一時怔忪,遲疑了下,還是別轉了頭。

卻聽女孩兒在旁邊脆聲道:“謝謝哥哥。”

一聲“哥哥”恍如院裏突然憑空響起的箜篌,空山凝雲頹不流,他驀然抬睫,一雙清眸若秋池水,粼粼有光,似被風拂皺,卻又影影綽綽總不能看透。

旁邊的少女看著他,隻覺白衣的人兒神情又渺遠了起來,如剛救他回來的那幾天,高燒昏迷的人夢中隻反複喚著一個名字,翻來覆去,像是紮在人心裏的冰棱……低下頭,這才發現:手上他送她的冰棱,已化得快差不多了。心中莫名就生出絲煩躁,一如院裏祖父手上正撥弄的急弦嘈嘈。

一樣的箜篌聲裏,不一樣的心思盤繞。

那時,十五歲的少女並不知道:這個被自己從自家挖的捕獸陷阱裏救上來的人,除了是她的“葉哥哥”外,更還有著怎樣的身份。

而在他,隨那急弦聲聲,暫時揮別的記憶如陰雲又點點漫上心間——

正月十六日,隘穀一場大火,燒得烏桓軍丟盔棄甲哭爹叫娘,最後隻寥寥數十騎尾隨孑利逃出生天。深夜,烏桓敗兵殘部方在山林中匯集,這才得知左賢王鄂濟格已戰死靈水城下,而右賢王素圖也是在親兵的拚死保護下,用幾乎搭上大半條老命的代價,方從靈水城內的巷戰中脫身。

冷月如霜,蕭蕭山林之中,斷戟殘戈遍地,破旗爛旌滿梢,抬眼環顧四周,殘兵寥落,傷痕累累。唯孑利自己扈從親兵仍有百餘殘存,竟已是所剩最多——烏桓所謂兩賢王四大將三十餘部此一役中已然盡數凋零。

他知道自己現在應該作出懊惱悲傷的神態,然而內心裏卻還是禁不住掠過絲冷笑——原來自己畢竟還是個軒龍人啊。漠然的雙眼恰撞上一雙已盯了他許久的鷹眸,其中血絲綻裂如殺氣升騰,一柄鋼叉倏地向他咽喉刺來——

右賢王素圖手持鋼叉,尖利處在那玉頸上刺出了一線血紅,嘶聲吼道:“南蠻子,你居然在笑?都是你出的‘好’主意!你到底幫的是哪一邊?說!你是不是軒龍的奸細?!”嘴裏在問叉下的漢人軍師,眸光卻掃向大石上倚坐的當國太子。

受傷不輕,正歪靠在一塊山石上閉目養神的孑利聞言睜眼,烏金深處寒光一閃,聲音有些中氣不足,卻威嚴仍在,斷喝一聲:“素圖,先別忙!”

素圖哼了一聲,卻不收叉。

孑利感到所有烏桓人的目光頓時都聚攏到自己臉上,頭一次感到自己說話這般虛弱,咳了兩聲,他吐出口帶著血絲的唾沫,方才能發聲:“把他帶過來。”

右賢王將鋼叉一橫,荏弱白影被槍杆掃倒在地。地上人一抬眼,正對上烏桓太子細眯的長眸,眸裏的神色再熟悉不過,一字字問道:“說實話:你布所謂‘風後八陣’,究竟是不是為了分散我軍兵力?”

分散兵力?就是不布陣,你縱有百萬精兵也沒法全鋪到那幾麵城牆上去——城牆就那麽大,你難道要用人壓垮?看透那欲順水推舟轉移戰敗之責的敗軍主將,葉冉直起身體,徐徐挑眉,輕笑:“太子說呢?”

“那你就是認了?”孑利麵色冷峻,似乎是詢問,用的卻是再肯定不過的語氣。

他不禁笑出了聲來。

四周立刻響起一片金石之聲。

就在這時,烏桓太子手裏的寶劍像閃電一樣刺向了麵前纖細的咽喉,這一擊雷霆萬鈞,立時壓製住了那刺耳的冷笑,更壓下了屬下們越來越高漲的不滿情緒。

右賢王收回了鋼叉,重重往地上一插,其餘烏桓人的馬刀也都隨之又退回了鞘裏。所有人都凝注著當中的兩人,投在那飄搖白衣上的目光像一把把刀子,擬將之千刀萬剮。

隨著劍下人頸上血紅流淌,孑利感到身上壓力頓輕,隻是奇怪:那血染白襟的人居然還在笑,平凡的麵孔上,一雙水眸亮得驚人,更傲得驚人,血色之中綻放如蓮華,令他竟突然想到了晨曦中的驚鴻一瞥——難道……?!

隻見葉冉開了口,無聲的說出兩個字:“西羌。”

恍如撞上了一柄迎麵而來的刀,他的劍被什麽格住。

劍下,葉冉唇角揚得更高,這次卻是輕輕的說了出來,刀風瞬時消弭,聲如柳梢春風,婉柔,甚至嫵媚,低低喚了聲:“太子……”

繞指柔軟,綿如柳絮,卻讓百煉鋼進退不能。

“太子,不要手軟!快殺了這奸細!”旁邊烏桓眾人都隻見孑利麵露遲疑,手上劍鋒與那玉頸上血管僅一層肌膚之隔,卻生生頓在半空,不由得疑心是被那軟語哀求蠱惑,都紛紛叫嚷提醒。

卻不知孑利心頭陡然一跳,長眸一眯,猛然上前一步,劍卻未如人願的上前——隻有他知道這一聲“太子”並非是在求饒,而是在……盯著麵前人,他壓低聲道:“說!”

“請太子緩一緩手。”葉冉看著他,眨了眨眼,並不出眾的五官,卻在這青羽舒卷間突現絲絲魅惑,他笑著,“咱們做個交易,好不好呢?”

孑利眸心愈加幽深,唯他明白:魅惑人心的哪裏隻是這眉這眼,更是言語下所藏的玄機!這不止是要挾,更是利誘,是對更長遠合作的請求——他當然能讀懂那笑聲裏的弦外之音,可是……烏金眸子緊盯著那波光蕩漾的眼底:這個人,是否真的可以相信?

鮮紅已染透半邊衣襟,雪衣上映的微笑卻依然很寧定,透出種驚心動魄的明麗,似是猜到他心中所想,剪水秋瞳望著對麵的狹長深眸,笑花綻放,魔音聲聲入耳:“殿下不是一直都想看看我的真麵目嗎?”

聲音如風,拂那樹搖花影動,所有人都不知自己為何屏了息,看那人一點一點輕輕摘下那層精巧的人皮麵具,一點一點露出纖秀下頜,玉石肌膚,似淩空一抹微雲的水色薄唇……

莫名的,就相信:接下來將見的,會是此生所見的最驚豔的圖繪。

然而,卻就在所有人都凝息等著那麵具揭開的時候,那人驟然停住,如一幕戲劇的嘎然收場,一場風月的陡然收梢——

一抹凜冽的暗紅忽自那唇線蜿蜒滑落,頃刻間割碎了那鏡花水月。

白衣飄零在地,輕如片羽,暗紅血線絲絲垂落,珠玉也似血滴,墜入潔白雪地,轉瞬就凝結成沉沉烏黑。

這才反應過來:刹那間,已玉碎山崩!

這才知原來那人揭開麵具是假,趁機服毒自盡是真。剛才還叫囂聲聲,此刻眼見這“奸細”當真如願殞命,烏桓眾人卻不知為何,竟無一絲想象中的快意,不由都沉默在原地。

隻孑利站起身來,蹲下去靜靜看了片刻,忽猛然掀開了那人揭到一半的麵具——攝魂奪魄皆在預料,卻不知還有這般——旁邊的人隻聽到太子隱約一聲低語:“原來……你也是……”

素圖終於被眾人的目光推上前來,走過來,卻見太子飛速將那麵具又重新掩好,不由皺眉,問道:“殿下,怎麽處置?”

孑利起身,轉眸,挑眉:“扔到雪地裏喂狼吧。”

右賢王遲疑了下,避開了對麵烏金目光,答了聲:“是。”

漢人軍師的屍首便這樣被孑利的親兵扔到了山中一片幽僻的深穀裏。

待拋屍者的腳步聲再不能聽見,地上的“屍體”睜開了眼睛,火光人影都已不能見,周圍隻剩下冷月枯枝,遠遠的,傳來淒厲的野狼嘶嚎,他不禁打了個寒顫,忙從地上爬了起來,借著月光辨明了方向,深一腳淺一腳的向南方行去。

也不知跋涉了多遠,忽聞身後傳來馬蹄之聲——

果然是不肯輕放啊!他冷笑出聲:好個孑利,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更還想一石二鳥?!正想著,便聽後麵傳來素圖的大喝:“妖孽休走!看本王如何扒了你這層畫皮!”原來右賢王並不信他當真自戕,親自率兵前來趕盡殺絕。

被追殺的人卻未露出絲毫畏懼,回首相望,月光映那雪樣容顏,笑意如暗香浮動——

烏桓人隻見林間一抹白影在前穿梭,流瀉如風,明明就在唾手可得之處,卻就在即將追上之時,突如鬼魅般的憑空消失在幾步之外的雪地之上。正驚訝時,忽聽腦後風聲大作——

箭矢如暴雨樣射向全副注意力都放在前頭白影上的烏桓騎兵們,緊接著便是一陣暴風驟雨般的猛烈衝殺,馬上的人還未來及看清放箭落刀的是誰,便全都見了閻王。須臾之間,最後的烏桓騎兵就這樣隨著他們最後的賢王一起,不明不白的覆滅在這無名的山穀之內。

月下幽穀終於又重歸了寂靜。

隻聽輕輕幾聲馬蹄得得,一匹黑駒悠然越過樹叢,輕盈的踏入這一地血河。馬上的黑衣騎士用染血的劍鋒撥了撥地上素圖的屍體,確認那曾追隨自己數年的往日臂膀已然成了冰冷屍首,削薄唇角揚起抹冷冷微笑:“烏桓人都殺光了?”

“是的,屬下已清點過了,沒一個活口。”

“好。做得漂亮!”他接過手下遞過的布巾,擦淨劍上的血汙。

“還有,啟稟太子:那漢人掉進捕獸的陷阱裏了。”

他霍然揚眉:“你叫我什麽?”

“哦,王爺——嗬嗬,這麽多年,屬下都已叫順了。”

“改過來,從這一刻起,統統給我改過來。”他淡淡道。

“是!”屬下卻都神色一肅,齊齊應聲,回聲蕩在山野裏,透出凜凜寒意。

“什麽烏桓,什麽孑利,從現在起,都統統給我忘掉!”他像對屬下說,又更像是在對自己說,烏金長眸燦如明星,再不掩一分狠戾癲狂,“隻要記得:我們還會回來,踏平他中原四方!”

“是!”橫亙於西羌軒龍之間的幽閉山脈中爆發出一陣裂地的應和。

黑衣騎士摘下了那鐫刻著烏桓蒼狼標記的頭盔,用力一拋,將那金盔扔進了萬丈深淵——從這一刻起,他已再不是什麽烏桓太子,而是——西羌……太子?忽然想到了那人的話,他縱聲長笑了起來,隨即一提韁繩,揚鞭催馬:“回西羌!”

他身後,百騎也學他樣將身上殘留的烏桓標記扔在了腦後。一彪人馬迅即消失在了山林之中,隻餘下一地屍首和殘破兵甲。

烏桓的突然“中興”和它的最終覆滅一樣,自此,成為了曆史上一個難解的謎團。

而死裏逃生的人,此刻終於在陷阱裏長出了一口氣。確定人聲都終於徹底遠去之後,他試著略動了動,腳上頓時一陣劇痛傳來,不由又長吸了口氣——被捕獸夾夾住的右腳,鮮血淋漓之下似乎能看見白森森的骨頭。一瞬間,所有的傷痛、恐懼、屈辱、艱辛再不能抑製的席卷而來,他痛暈了過去……

等醒來時,發現自己已躺在了溫暖的土炕上,迎麵是少女淚光閃閃的關切雙眼:“這位公子,真對不住啊,我們家的捕獸夾子弄傷了你的腳。不過,不過沒傷到骨頭,你……你別擔心,會好的……一定會好的……真的對不起……”

仿佛是自地獄回到人間,明明還是那樣的痛,他卻不由笑了笑,那樣輕鬆:“沒關係。你別哭……”

少女聽了這話,倒當真哭了出來。他卻笑得更加大聲,笑到連眼淚都迸了出來。惹得正哭得梨花帶雨的女孩兒又反望著他發愣。

就這樣,他被獵戶老李祖孫倆救回了隸屬軒龍朝朔方城的一座小鎮。那個有著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的女孩兒名叫小環,怯生生又俏生生的問他姓名。他不知自己為何,望著那雙清澈見底的眸,無端微笑起來,說自己叫“葉宴”。並沒有說具體是哪兩個字,隻聽女孩兒脆生生的喚了一遍又一遍“葉宴哥哥”“夜宴哥哥”,胸中一瞬疼痛,又一瞬柔軟。

邊塞小鎮裏,初春的陽光照進小屋裏來,光束裏,塵埃飄浮。窗邊一盆不知什麽盆栽,還是凍土,卻大約已有種子埋了進去,而被早早擺到了陽光之下,一天天的看久了,連他有時都覺得似乎哪天一覺醒來,便能看見一顆嫩綠的新芽破土而出,迎風飄擺。就像是許多年前的早春,年少不經事的男孩女孩,自學堂內偷偷遊蕩出戶的視線不經意間撞在一處:那些新露晨流,初桐新引,那些階上碧痕,窗外鮮綠……當時隻道是尋常,卻原來早已烙印在心上。不思量,自難忘。

他伸手拿起窗台上那小小的盆栽,仔細端詳,道:“該澆水了吧?”

“嗯。”少女小心翼翼的換下他足踝上的繃帶,應了一聲,“葉宴哥哥,你也懂養花嗎?”

他轉眸,看見少女白生生的手指那樣輕柔的觸撫著他已生出新肉的傷口,良久,答道:“不懂。”隨即便笑了笑,“不過,可以跟小環學啊。”

豆蔻少女,臉忽然通紅。

憑空裏突然覺得:多年前那些失落的溫軟綠意,又飄浮在身周的空氣中。

那是他一生中最溫暖的光陰片段之一,然而之後的歲月裏,卻又固執的始終不肯回顧。直到數年後的一天,忽然從夢中驚醒——那時,他的言行已然也成為正史野傳上的記載,所有的史書上都記錄了那一夜他詭異的驚夢,其後破天荒的失聲痛哭。所有的史官稗官都為這離奇的大哭所迷惑,對此,解釋莫衷一是,然卻都一致的並不相信自己筆下記錄的那一句傳說是出自本人的言語——午夜夢回的人反反複複問著同一個問題:“到底種的是什麽呢?”

雖然沒有人相信,以心機謀算著稱於世的人平生唯一一次記錄在案的失態會為了這樣一個莫名其妙的理由,史官們卻也還是如實記載了他們所能得到的所有有關於他的見聞:靜王府的後花園,從那一夜後,再未種植過任何花木。一座華美精致的花園,竟自此荒蕪下去,一直到主人亦然凋零。後來,當他人終於打開那荒園大門,葉落秋聲中,眼前一片蒼茫頹敗,令人喟歎深重。

卻不知,人心中也曾有片夢田,種桃種李種春風……

也隻有十五歲那年的小環才看見過那人這般澄澈無垢的笑意,隱隱然,似終於能觸撫到了那顆撲朔迷離的內心。隻見他輕輕彈去了她手裏殘存的冰片,笑道:“都化了,手涼不涼?”一瞬觸碰,竟教人怦然心動,她抬起頭來,卻又不敢去看他的眼,隻覺空氣裏,有什麽,熱辣辣的,在湧動。

院裏老獵人的箜篌聽來便響得越加激越,引他抬起頭來,略略凝眉。

她卻隻道方寸裏更加百抓撓心七上八下,猶豫了半晌,終於鼓起勇氣問了出來:“葉宴哥哥……那個……那個段姑娘是誰啊?”

“段姑娘?”他回轉。

“就是……就是你昏迷的時候,老喊的那個‘段雲’‘段雲’……她……她應該是個姑娘吧?”

他良久沉默。

她偷眼看去,隻見那水天一色之中驀然有流光一閃,又迅即隕落,所有的光亮都在那漆黑的眼底漸漸冷凝成了灰燼。慢慢的,他終於凝出了一抹淡淡的笑,可在她看來,那越來越淡的笑容卻似乎越來越溫暖。

隻聽他邊笑邊輕輕說道:“那是我的師妹,青梅竹馬的師妹,已經嫁給了別人。”

“她……她怎麽沒和你在一塊呢?”她揚起長睫。

他依然溫柔淺笑:“其實,也不是沒有機會和她在一起,是我自己放棄了那最後的一線希望——她跟了我,隻能是受罪。而跟了那個人,是我受罪。我隻能選後一種,不是嗎?我並不怨她,我隻恨上天不公,讓別人樣樣都比我強。也許,我也並不是真的很喜歡她……”

“不,你很喜歡很喜歡她的!”少女看著他,眼睛眨呀眨的,像天上的星星,“隔壁的張嬸說過:隻有很喜歡很喜歡一個人,才可以這樣心疼,這樣成全。”

“是嗎?……這是成全?”他閉上了眼睛,“我還以為,是為了讓自己能再更恨別人一些……”

少女不能完全聽懂他的話,卻拚命搖頭:“不是的!那是你喜歡她,想她好!”

是這樣嗎?還真是天真啊……他不由輕笑出聲,睜眼,看見少女亮盈盈的秋水,卻不自覺的放柔了聲調:“傻丫頭。”說著,伸出手去。

十五歲的少女望著那即將點上自己鼻尖的瑩然如玉的手指,屏住了呼吸,酡紅雙頰上忽然間便有了花兒盛開的風致。

卻在這時,耳中傳來劈裏啪啦的聲響,好像是外頭突然下起了一陣急雨,簷下二人不由都向外看去:卻哪裏有什麽雨落?隻有那老獵戶依然在院中彈撥著他膝上的箜篌,專注的神情,像是從未抬過眼簾。原來是他手中那弦聲嘈切如爆豆,聲聲入耳,竟如金石鏗鏘。

人就不由都怔怔然了,直到老獵人停手,樂聲停住。老人放下了樂器,還像往常似的對寄居的翩翩公子客客氣氣的笑笑:“公子腳傷大好了吧?可以走動走動,鍛煉鍛煉啦——小環,來幫爺爺做飯!”

小環隻得哎了一聲,跟著去了。

他這才發現自己的手還停在半空,想了想,不由又笑了笑。也沒再到院裏走走,便自進了屋,在窗邊炕上坐下了,手指撫上腳踝處精心纏繞的繃帶,笑意便不覺又躍上了唇角。

回來取東西的小環一進屋便看見那冰雪樣的人物笑得那般沉湎,無端濕了眼眶。

他一抬頭,便見少女立在門前,盈盈一水間,依依相望。

隙中駒,石中火,夢中身。

忽然就很想隻對一張琴,一壺酒,一溪雲。

他起身:“小……”

卻聽見空中傳來撲翼之聲,兩人都不由隨之望去,隻見一點白羽輕忽而至,落在窗台之上,對窗下土炕上的人“咕咕”“咕咕”叫個不停。

“這鴿子認得你?”小環方一出口,便莫名覺悔。

笑容僵了一下,他抓過那鴿子。

少女的心跟著他動作一揪,卻見他將那鳥兒遞到了她的麵前——“管它呢!殺了正好熬鍋湯。”

她接過來,像接過了那顆上下撲騰的心。紅雲陡然在臉上炸開,忙轉過身去,往廚房跑。

他就又坐了下來,閉上了眼睛,唇邊的微笑卻很靜,也很清……

然而不過片刻,便見小環又回轉了來,扁著嘴,對他道:“爺爺說不能吃,這是信鴿,貴重得很,指不定身上帶著哪家的要信呢,可不是我們這些人能享用的,讓我哪兒來的還哪兒去。”

他垂了眸,沉默了好一會兒,點了點頭:“老人家說得對。”伸手接過那鴿子,從鳥兒腿上解下根銅管。

“葉宴哥哥……”她忽然覺得心慌。

他抬起頭來,展顏綻笑:“我來還給人家,你快去幫你爺爺吧。”

平凡的五官,卻似有了種令人不敢逼視的奪目,少女點點頭,回了廚下。

他噙著那最後的笑意,拆開了銅管,薄薄的帛片用密語寫滿了字跡,幾乎要漲不下。看著看著,他忽然無聲的長笑起來,肩膀聳動,遠遠看去,倒像是在痛哭一樣……

終於沒能忘得了的,躲無可躲的宿命,他不是葉冉,不是葉宴,而是那漩渦裏起伏掙紮的一片飄零葉——所謂靜郡王。

靜王之忻終於站起身來,一瘸一拐的走出了房門,走出了小院。自始自終,無一次回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