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同心而離居(十七)

可他最終還是慢慢睜開了眼睛,看見樸素的帳頂,已漿洗得不見了本色的羅帷,陌生的地方,卻偏有種熟悉的感覺,隱約是疼痛。UC小說網:Http://之惟動了動嘴唇:“這是哪兒?”

“朔方,順德將軍府。”屋內侍立的人立刻走了上來,正是那已瘦了一圈的白胖幕僚,走到床邊,啞聲道,“王爺,您可醒了!”

“雲起……”一瞬的心安,讓他微勾了唇角,“其他人呢?”剛說完,目光便觸到屋內矗立的另一人身上——一身縞素的馮緯,眸子迅即一暗。

“小馮將軍,麻煩你去通知老王爺一聲:就說王爺醒了。”林雲起轉過身去,對馮緯躬身道。

馮緯點點頭,走了出去。

“這是怎麽回事?”之惟掙紮欲起,卻被林生按住:“王爺,您渾身是傷,大夫說您失血過多,又兼勞累,已經昏迷了五天了,您先別忙——”卻被之惟一把拉住,眸光逼人:“不,你先說:馮老將軍怎麽樣了?靈水怎麽樣了?”

林雲起隻得扶他坐好,將前頭朔方發生的事情,馮嘯如何身故的經過與他說了,隻見泛白帷帳之下失血容顏越發蒼白,襯得玉瞳越發沉斂,幾欲化碧,說著說著不由就住了口。

卻聽之惟還在往下問:“靈水呢?”

林生隻得接下去說道:“當時城下一片混亂,林某於中樓之內忽然看見一隊服色混雜的騎兵風馳電掣般的從西麵殺入烏桓陣中,又風一般的脫陣西去。烏桓軍陣本已為王爺攪亂,此時也不收拾隊形,都不管不顧向西窮追。林某忙舉遠鏡t望——大約是大將軍王此時方刻意亮出——終於看清他老人家王旗!隻見老王爺向我打旗語道:‘放進來打’,此正與咱們先前的打算不謀而合,於是,我便遵命,令城頭上守兵佯敗退卻,將烏桓人放進城來。果然如之前王爺您預料的一樣:當先入城的皆是烏桓兩賢王手下的騎兵,他們一馬當先,爭功心切,卻卻不料一入城中,便入泥灘,駿馬反倒成了絆腳石。”

謀士越說,眼睛越亮,墨色中瑩光閃閃,仿佛又回到那血沃城池,道:“按著咱們的計劃,城中每條街道都早布下了絆馬索,每間屋裏都有機關陷阱,每個老百姓手裏都拿著武器。於是尋常巷陌之間,竟殺傷敵兵無數!烏桓人入內城如入鬼域,個個都被殺破了膽,想進城又不敢,隻能龜縮在城門口徘徊。此時,我青龍營殘部已然全部脫困,而敵人數千人正堵在門口混亂不堪,全然發揮不出戰鬥力,他們便照著這些疑兵殺了好一通回馬槍!而這時,馮緯將軍更恰好帶著朔方援兵趕到,兩軍合力,內外夾擊,頃刻間便將靈水城內外給掃蕩了個幹淨!而另一頭,老王爺則吸引了孑利主力追擊——烏桓當年可是他老人家一手打下來的,於這一帶的地形自然了然於胸——他直接將敵人引向了西北的隘口,那裏早已有伏兵埋下,占盡地利又以逸待勞。如此,幾盡殲烏桓主力!孑利本人據說也負了傷,帶著殘兵敗將向北遁去。”說到此處,林雲起一直緊皺的眉峰終於有所舒解,笑道:“這樣一來,我軍可謂完勝!”

聞此,之惟終於也笑了笑,可那笑掛在他臉上,他人看來,不知為何卻想到那麵剛剛清洗過的戰旗,舒卷在風中,飄然高遠,可已再洗不掉斑駁血跡。

看得人竟不自覺的低下了頭去,卻聽之惟又追問道:“那……咱們還有多少人活著?青龍營,靈水……”

幕僚沉默了一會兒,方才低聲回答:“青龍營還剩一百四十三人,大半帶傷。靈水城內,青壯男子……最後……幾乎全部在巷戰中戰死,其餘,婦孺……大都無恙。”

長久的沉默,身邊人長長的呼吸聲如一道冷風穿過胸臆,他終於忍不住抬起眼來:“王爺?”

之惟看了他一眼,他卻覺得那一眼極漫長,仿佛一道長卷慢慢鋪展,紙上一筆卻是人間多少離合悲歡。忽然覺得:也許,一場血火洗禮,首先賦予人的並不是堅強。

隻聽之惟的聲音裏盡是迷茫:“三百人……我用三百人,換回了一百四十人……”

這不是這麽個算法!林雲起很想這麽對他說,可又該按什麽算法?這世上是沒有什麽能與生命進行等價交換,可又為何總有人說“舍生取義”?總又有些什麽,人說為了它,可將頭顱拋舍。就如自己,願意為麵前這個人,付出一切——竟為這個人的迷茫和孤寂!心裏不由一聲笑歎,他終於找到了自己回答的言語:“王爺,呼六渾活下來了。”

“真的?”蒼白麵頰上終於閃過抹亮色。

“王爺也以為他是死定了?”林雲起抬睫看著他,“那又為什麽非要背具‘屍體’回來?聽老王爺說,為了這具‘屍體’,您差點搭上您自己的性命。這,劃算嗎?”

之惟一怔,他無法回答。作出決定的一瞬是那般清晰明了,隻知道:放不下。現在想來,卻有那麽多的不知道、無法答。他閉上眼,戎馬倥傯呼嘯而過,腦海裏隻回響著那一個聲音——也許,就是那麽簡簡單單的一句承諾——他答應過:他們是彼此的後背。他還想起來,自己還答應過:要守住這座城池。也許,一切都不過是那麽簡單的一句承諾而已。那麽自然不過,塵埃落定。

沉吟間,未發現林雲起已然站直了身體,從袖中掏出一張文書,雙手奉上:“王爺,請過目。”

他睜眼,伸手接過:“檄文?……清君側?”目光略略一掃,隨即凝眉,“這就是你們這些天所做的事情?”

林雲起顯然早料到他反應,從從容容跪下了:“王爺,您昏迷了五天,老王爺便讓我們將您無恙的消息封鎖了五天。這五天,已足夠將靈水戰情傳遍朝野,也足夠讓人看清每一個人的麵目。這五天裏,舉國上下,除了您之外,就沒一個人是安靜的:京城裏,聖上已下了宣布靈水疫平的旨意,即使還不知馮緯將軍的靈水捷報是否上達天聽,也能看出朝廷一早知道這裏的實情。可是即便如此,又如何呢?大理寺禦史台六部九卿卻還是在同時照樣開審您‘謀反’的案子,廟堂和江湖照樣將您是否造反當作茶餘飯後談資津津樂道,而早就奏報上去的信王殺害寧王,意欲兵變的折子卻竟沒在國中激起一點浪花——人將什麽當作眼中釘肉中刺,如此,還需再明言嗎?此刻,以柳老大人為首的清流和門閥權貴們正為您的清白爭論不休,朝野上下,一片沸騰。看這情形,似乎有人不僅是要消滅政敵,更是欲借刀殺人,甚至並不顧惜傷及母族貴戚,可見,他們心中已然篤定,這是在為將來清洗朝局。如此,可不正是清流危矣,聖上危矣,社稷危矣!”

蘭王閉上了眼睛,緊攥著那片紙:“幹我何事?”

“幹您何事?!”文弱書生眼裏也射出森然利箭,“您可不就是那條導火索?”

蘭王不睜眼,將那片紙揉爛在掌中,幽幽冷笑道:“掐滅了,不就行了?”

“行!行!行!”林雲起氣得一骨碌爬了起來,連說了幾個“行”字,“隻要您能咽得下這口氣!”他盯著他,一字一句道:“王爺,您捫心自問,您可有過不服?不服明明已然平疫,卻被逼著焚城?不服明明是抗敵,卻被說成謀逆?不服明明是耳聰目明,卻要裝聾作啞?不服明明是天縱英才,卻要韜光養晦?不服明明也是高祖玄孫當今親子,卻要寄人籬下仰人鼻息?不服明明可以一展所長澤被天下,卻要委曲求全明珠蒙塵,難道……難道真要落得個以死明誌不成?!”

紙團落到了地上,之惟仍合著眼,眉宇朦朧,帶雨雲埋一半山。

林雲起卻仍死盯著他,仿佛能透過那緊合眼瞼,直刺那雙玉眸,道:“您都如此……那您不妨想想,這天下還有多少人和您一樣啊!多少人明明一腔熱血卻無處拋灑,明明一懷冰雪卻無明月相照,明明是一身風華卻被摧折於小人唇舌之間、風刀霜劍之下?!王爺您以為這隻是您一個人的事嗎?您……還記得那個人吧……”

之惟驀然睜眼。

“那樣的潔白……”林雲起瞪著他,眸中晶光灼然,“為什麽世間就容不下?!”

之惟眸裏波光流轉,半晌,咬唇道:“別拿他逼我……”

“沒有人能逼你,王爺!”林雲起的眸光變得黑而沉,竟已然恢複了平靜,淡淡的說道,“是有人需要你——”

之惟抬起頭來,明明漆黑的眼底,卻隱然似能見血色。幕僚仍還是直直的一看到底,一字字道:“王妃,我們……還有,天下。”說罷,也不告辭,轉身便走。

之惟望著他的背影,一時要說些什麽,想叫住他,卻最終沒有開口。

門板嘎吱一響,白影步出,卻見玄色袍角拂入,他抬起眼,看見那多年未見的人,熟悉的鋒銳棱角,不變的英挺蒼秀,可鬢邊霜眉間痕,眸中井瞳中灰,又如何還能說青山不改?歲月,終究是歲月。不知為何,他覺得自己這一聲“父王”也已叫得與以前那麽不同。

大將軍王走到床前,掀袍在床沿坐下,笑笑:“醒啦?”

他感到透過被衾,那放在他身邊的大掌,溫暖依舊。不由低眉凝視,那手掌已不再像記憶中的那樣大那樣厚,可還是忍不住勾起了唇角:這是這十多年來,他第一次覺得有些東西,會為他而停留在原地,哪怕,隻有片刻。

“轉眼都這麽大人了。”大將軍王端詳著他,“怎麽不說話?是父王老得已經讓你認不出了?”

之惟連忙搖頭,卻還是不知該說些什麽。

“以前不是這樣的啊?跟你先生不挺話癆嗎?”大將軍王不由又笑了。

之惟心弦一動,忙抬睫,卻見他人仍是若無其事,拍拍他肩膀,笑道:“都是一方將帥了,別跟個孩子似的老別扭著,心裏有什麽話,就跟父王說。”

“父王……”人間別久不成悲。千言萬語,竟不知從何說起,他蠕動了嘴唇,良久,卻是,“我……我成親了。”

大將軍王笑出聲來:“我知道,挺好。”

“我……”他低頭,“我……我抗旨了。”

“我也知道。”大將軍王還是那話,“挺好。”

“我……我還謀反了。”他聲音低得幾已聽不見。

“已經謀了嗎?哈哈……”大將軍王卻還是那一句,“挺好。”

之惟不由也就笑了,抬起眼,終於不再回避:“父王,你……你怎會來?”

“爹救兒子還要問理由啊,我才不學那誰,矯情!”大將軍王仍笑,說話間神情卻不由嚴肅起來,“這些年我雖在外頭閑逛著,卻也還在軒龍的地界上,這朝野上下發生了些什麽大事小事,還真沒幾件瞞得過我。得到你出事的消息,我正在江南……”他頓了一下,“一聽就知道事情不妙,立刻馬不停蹄的趕來。來的時候,烏桓兵已經圍了靈水,我料朔方馮嘯能解決了你那幾個草包兄弟,就直接奔了北九城,跟那幾個城主討了幾支騎兵前來,正巧趕上救你。”

“謝父王相救。”之惟輕聲道,猶豫了下,還是問了出來,“可父王,據兒子所知,北九城那幾個城主都是老奸巨滑,沒一個容易相與,你……你究竟是怎麽說動他們的?”

大將軍王的鷹眸不肯稍移的凝視著對麵的墨玉瞳仁——戰場上初見的倔強,剛蘇醒時短暫的依賴,如今都已漸漸退卻了,隻怕他自己都還沒察覺,而這,才是這孩子的本來麵目吧?嗬,什麽孩子?!他已經不再是個孩子了啊!

第一次,感到自己麵對的已不再是那仰首翹盼的少年,不再是記憶中那一直追隨著那如雲白衣的笑臉,而是那風口浪尖之上仍自風華內蘊的青年王爺——名義上是自己的孩子,可怎樣也忽略不了的,更似那人間至尊者的明淨鳳眼。於是,老蘭王笑仍在臉,眼中卻已沉斂,先是回答:“當年我蕩平烏桓,北拒西羌,曾給了他們不少實惠,這些老狐狸畢竟還有些念舊……”

話沒說完,已被之惟打斷,眸子很靜,卻也很沉,定定道:“不,父王,不管有什麽,請你直說。”

“好!”他讚歎了一聲,黑眸陡然深邃,如龍隱之淵,注視著自己的養子,“北九城城主的確都是商人本色,他們這次肯借兵,是因我給他們許諾下了豐厚的報酬。我告訴他們:他們這筆買賣將會給他們的城邦帶來千秋萬代的實惠,因為將欠下他們救命之恩的,乃是軒龍朝的新君!”

之惟輕輕的卻明顯的哆嗦了一下。

大將軍王的目光卻不肯離開他分毫,“要說我也在逼你嗎?”他看著他的眸心道。

年輕的蘭王沒有回避,回望的眸子清得如一泓未染塵的秋水。

之惟看到自己的父王,眸子也還像十來年前那樣黑白分明,即使其中已多了那麽刻骨銘心的一道傷痕。一切都仿佛沒有改變過:擁有的愛,提醒著失去的恨。想一分,就痛一分。連旁人都不敢觸碰的一段銷魂,那個當事人現在卻怎能這般平靜的用這雙眸子凝注著自己,這般平靜的說:“之惟,你要是覺得天地倒懸、生靈塗炭都與你無幹,那,我和你先生真是白教了你!”

那眼神像一道刀光,將血肉都劈開了,那些鮮血,那些生命,他一刻不能忘,又一刻不敢回頭看,此時都在麵前拂略而過,輕柔潔白,純淨溫暖——原來它們早紮根於靈魂深處,化作了另一種形態與自己、與這人間血脈相連——已逝去的,原來並不是消失。生命,亦可以另外一種形式存在,有不死不休,也有永垂不朽!原來,那些沉重的,並不隻能是用來背負的負擔,也可以是將生命燃燒得更壯麗的薪柴!

那道刀光裏,他看見了自己的眼,無邊的純黑,像是黎明前最澄澈的穹天。

而對麵的父親看見自己的兒子果然被這句話給點燃了,從這一刻起,那雙清眸裏開始有了君王的強大……和孤單。心裏,忽然不知是歡喜還是悲哀。

隻見之惟長睫眨了眨,眼神轉瞬又似變得空洞,仔細看了,才知是望向麵前的虛空——他沉思的神情和那虛空一樣縹緲。

而難以捉摸的沉靜,卻正是獨屬於帝王的從容。

大將軍王看著看著,終於向那虛空,露出一絲笑容。

渺茫中,似乎誰和誰的眼波交匯了,父子二人都淡淡一笑,隻是之惟忽然感覺眼有些痛。

大將軍王便拍拍他:“睡夠了沒?起來走走——難怪老說些沒精神的話,咱們父子倆,都是堂堂的領兵大將,怎麽能老呆在**聊天?”說著,就拉他起來。

之惟遲疑了下,還是起身穿衣,聽見旁邊人似乎喃喃了一句:“就比我矮一點兒,可比你高哦,瀲……”驀地轉眸,卻見人神色如常,似乎剛才聽到的隻是他的錯覺。身側大將軍王已經推開了門,外頭一堆侍候的人一見,頓時跪了一片,之惟轉眸相視,身邊人卻向他笑了笑:“是跪你的。”

他避開了眾人的目光,輕聲道:“都起來吧。”隨即便轉過頭去,“呼六渾在哪裏?我去看看他。”說著,便跟著帶路的人兀自去了。

大將軍王朝那一眾朔方將領以及林雲起搖了搖頭,也就笑著跟了過去。

眾人隻得跟到了胡族小子養傷的房間外。

蘭王進去了很久,人們在外頭聽不見裏麵說話,隻聽見一聲響亮的似乎擊掌聲。隨後便是大將軍王一聲長笑:“好好好!好一個‘一生之盟’!”

一生之盟,這的確是對那一場生死相托的最好概括:用差點被敵人大卸八塊的身體保護了蘭王,後又被蘭王不顧一切救回的胡族小子,竟奇跡般的活了下來,僅僅斷了一根腿筋。雖然他後來走路一直有些一瘸一拐,但這並不妨礙他用整個後半輩子繼續實踐他的諾言——這位後來的禁軍都指揮使,用有史記載或史不知、不能載的無數次舍命搏殺,一直保衛著那道宮門,捍衛著那神聖的約定——中原王朝的禁宮防務竟由一個胡人獨掌了數十年!直到嵐嘉末年,龍馭歸天,須發皆白的老將軍自刎在地宮的石門之前,用最後一滴血,為他一生守護的門畫上了最後的封印。有一些長壽的人甚至還又一次見證了那個時刻:天地縞素之中,都仿佛又聽見那一聲清脆的擊響,仍在蒼蒼雲空中回旋……

此時,他們隻是看見蘭王走出房門,蒼白消瘦的麵龐上終於有了一點微薄的血色。

卻沒料大將軍王像沒發現他的憔悴似的,道聲:“走,吃東西去。”不由分說便將人拉了出去。

之惟被他拽著走出門外:外麵,原來已是那麽清朗的天氣。白亮的陽光下,他略閉了下眼,麵頰上拂過忽然東風。

父子二人都是閑散的便裝,溜達到大街上。大將軍王道要帶他去吃朔方最好吃的早點,卻又記錯了道路。兩個皇朝最尊貴的親王便餓著肚子在塞外邊城裏繞來繞去。邊城的街道也和這個城市一樣,作用明確,規整而疏況,粗糙卻直接,所以,若不是大將軍王太多年未來,以致記不清這些幾乎建得一模一樣的平直街道到底哪條才通往那記憶中的店鋪,他們本不必費這樣多的工夫。

之惟卻一直帶著微笑跟著走著,好像並不覺得累似的,看著那個已年界五旬的人偶爾認出了某條街道,找到了街道上某處遺跡,便像個孩子似的大笑著指給他瞧:那些曾並轡打馬而過的街巷,曾引紅袖招翠袖搖的樓頭,曾一起慢慢走過以為還會有很長很長的流光,始終碰在一處卻不能相執的兩手……他跟著一一看過去,看見土牆上的裂痕,鐵馬上的鏽跡,一滴滴融雪自簷上落下,晶瑩的水滴落在那些石板路上歲月的凹窪裏……

終於,大將軍王大約是看見了他額上的薄汗,而放棄了自己尋找,轉頭問一直悄悄尾隨在他們身後的從人那鋪子在哪裏。

“原來是那兒啊!”從人都露出不早點說的神色,三拐兩拐便將二人引到了目的地所在。

站在門前,人卻不敢相認——揮斥千軍的軍王站在那人來人往的酒樓門前,竟停住了腳步,略皺了眉頭:“這……是嗎?”

“是啊,老王爺,您說的酥皮包子、蘿卜絲餅、水晶餃、燕麥粥,全朔方可沒有第二家。”

大將軍王仍遲疑,之惟抬眼看見那喧鬧的酒樓上掛的招牌,心裏反倒一動,笑道:“父王,您當年可是在這兒醉過酒?”

老蘭王望著那赫赫然“醉蘭居”招牌,眉頭皺得更緊:“不是你在這兒喝醉過吧?”

小蘭王忙搖頭:“沒,兒子在朔方就沒出過將軍府。”

“老王爺,這兒二十年前就改成這個名字啦。”旁邊下人幫腔。

老蘭王終於鬆了眉頭,笑了笑:“是嗎?可我怎麽記得那次喝醉的是他?”

從人都是朔方軍中老人,一聽這“他”自然知道指的是誰,立刻就噤了聲,暗怪自己說錯了話。

之惟隻得出聲道:“這裏不是吃早點的嗎?父王你早上就喝酒?”

“這你問你先生去——這兒當年可不是這樣,哪有這氣派?”大將軍苦笑著搖了搖頭,一手比劃著指點今昔,“這裏原來就是個破舊的小鋪子,兩三張桌子,幾把椅子的地方。不過,幾樣早點卻是相當的精致,據說那老板本是南方人。我拉了你先生來嚐,誰知他一坐下就和人老板扯上了老鄉,兩人說著說著就‘鄉音無改鬢毛衰’了,早飯也就變成了午飯。老板最後是連酒也拿出來了——我怎麽不記得我喝醉了?明明是他倆!”

之惟忽覺那陳舊的烏木招牌上,金字那般刺目,忙收回了目光,道:“父王,那就帶我進去嚐嚐,還是不是當年的味道。”

“嗬,難說……”大將軍王說著,還是走了進去。一進樓裏,更是傻了眼:裏麵自早不是當年格局,兩層的寬敞小樓竟被裏三層外三層的人給圍滿,料峭春寒中,居然揮汗如雨。這就更加看不懂了。

從人忙去打聽了來解釋:“稟王爺:這兒現在最出名的不但是點心,還有位說書的先生,講的都是別人沒講過的新鮮故事,每月也不過講個五六場,所以,他每一出場,就引得小半城的人前來捧場呢!”說著,他擠眼笑了笑,“今天可真是巧,說的正是二位王爺的事兒呢。”

父子兩個對視一眼,之惟眉心一動,大將軍王卻眉峰一挑:“那就更要擠進去瞧瞧了!”

他聲音爽朗渾厚,中氣十足,這一句略大了些,引得站在門口的幾人都回頭來看:隻見一玄衣銀帶的中年男子,雖是獨臂,卻絲毫無損那氣宇軒昂,渾不在意周圍注視目光,拉著他身邊月白衣袍的青年走進門來,而那青年一直垂著眸,似有心事,一晃而過未看清容貌,隻見那素淨衣袂起落,如江心月梨花雪。

幾人進來,找到了小二,卻被告知早已沒有了座位,正躊躇間,卻見樓上一白影躍動,一少年使勁搖晃著手臂,喊道:“姐夫——快上來——”——抬眼一看,竟是懷楨!

上得樓來,才見一張烏沉木桌之旁,還凝立著一青衣少年,淺瞳褐發,見了之惟,麵上不知是喜是愁——正是清執。

懷楨才不管旁人反應,已然撲了過來,一麵拽住某人胳膊:“王爺姐夫,你醒啦!”一麵又朝另一個人甜笑:“王爺舅爹——”

之惟愣住,卻見老蘭王很自然的笑笑:“小猢猻,怎麽哪兒都少不了你?”

“總不能叫‘王爺舅媽’吧。”懷楨向之惟輕聲解釋,卻當頭挨了大將軍王一個栗鑿:“又胡說!”

少年吐吐舌頭,也不在乎,一手仍拖著這個,另一手又轉過來拉了那個,兩大親王是一個沒落下的都被他拖到桌邊坐下,這才又言道:“這麽熱鬧的地方,怎麽能少了我呢?這雅座還是酒家特地給我留的呢!”見他人臉上都露出好奇之色,不由露出小孩心性,掩不住的得意,瞥了眼兩位王爺,壓低聲道:“這兩天說的演義稿兒可是我寫的!”

“哦?”蘭王倚欄望向周圍密密匝匝人群,淡淡問道,“寫的什麽?”

“最適合在這‘醉蘭居’敘說的演義。”懷楨笑笑的看著他,“第一回,邊將怒敲登聞鼓,蘭王自請赴疫城;第二回,救胡兒親王染疾,賢王妃妙手回春;第三回,正是今天所說的這最後一回:抗聖旨獨臥孤城,顯神威沙場完勝!”

一旁琥珀瞳內也映出那抹月白影,奇怪明明是憧憧人潮,卻覺那人是闌幹獨憑。

“好!有意思!”隻聽大將軍王拍桌稱妙,問兩個少年道,“你們可點了吃的?”

“還沒呢。”懷楨回答,一回頭,見旁邊清執已然在招手叫小二。正要點菜,隻聽大將軍王又道:“像樣的都來一些,多幾樣無妨,可不要那蘿卜絲餅,那味道我可受不了。”

“我也不愛那味道,這隨家母——外公全家也都嫌那味重……”懷楨說著,忽然一頓,鳳眸裏映出那憑欄的人驀然回轉的身影——

記憶中,不愛吃蘿卜的,是那個人啊。他一直都記得:父王那時總愛拿這個逗他,有一次用做得完全沒了味兒的拌蘿卜皮起名叫‘金聲玉振’唬他嚐,誰料卻還是被識破了。父王就辯說吃一回又能怎樣,那人卻難得的真惱了,反唇相譏說兔子才整天惦記著吃蘿卜!那時候,他們父子倆笑得滾作一團,那個人惱著惱著也就跟著笑了……

之惟不由看向那仍神色自若的父王——原來都不是錯覺,他真的,是這樣在活——那人,永遠都還在他身邊吧?又或許,他是將一個人的歲月當成兩個人的在過!眼眶忽然就覺得很熱很熱,對麵的白衣少年也似發現了什麽,鳳眸那樣晶亮的閃爍。卻唯有那被注視的人好像什麽都不知道似的,仍一直泰然自若的含笑凝望著這花花世界,含著笑,一直一直……

忽然有人在高聲鼓掌,之惟忙借機別轉過頭去,眸中水光隱退,看見台上大幕緩緩拉開,一個人,一把琵琶,端端正正坐於那舞台中央,對著台下鼓噪,絲毫不動聲色,隻輕輕一撥,一串大珠小珠滾落玉盤。

四下裏陡然就靜了。

說書人這才開了口,嗓音溫厚,果然別具一格,開篇便是:“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上回正說到那蕭蕭北風之中,瑟瑟高台之上,靈水胡漢數萬人眾見蘭王一身錦衣華服,竟向俺這平民百姓跪下了,不由都大驚失色。須知這蘭親王何等金尊玉貴?!人乃今上親生第五位皇子,大將軍王唯一之後嗣,進爵裏頭頭一個晉封的王爺——當是時不過一十七歲——此等跪天跪地不跪人的黃金之膝如何竟能向這蟻民白丁屈下了?卻見蘭王不慌不忙舉起金杯,將那禦賜的玉液瓊漿潑灑在雪地上,微微一笑,那一笑間,正是春風十裏,繁花遍地,言道:……”

之惟瞥了懷楨一眼:“哪裏有什麽金杯?”

懷楨一笑:“高風亮節,總要有喉舌傳揚天下吧?這麽多的人,眾口相傳,小小走樣,在所難免。”

清執卻見那人似乎耳根有點紅了:是聽傳頌自己的事跡,而不好意思了?正好小二送了點心上來,便將點心盤子往那頭推了推,但一撞上那人目光,忙又迅速避過。

之惟也不在意,拈了塊糕點慢慢嚼著,麵上神色總算漸漸自然。

台上說的那些,其實這一桌的人都並不真感興趣。這麵大將軍王就有一搭沒一搭的聽著,眼神不時飄到對麵倚欄的人身上,隻覺那背影沉重,似藏有千言萬語。

終於過了好一會兒,當台上說到蘭王怎樣領兵布陣靜待來敵的侍候,看見之惟轉過臉來,沉聲言道:“父王,其實我還有件事想問你。”

他點了點頭。

之惟便說了下去:“若不是我,這一仗能贏嗎?”頓了頓,“其實有些疑惑從來了邊疆便有了,而經曆了這一次,我終於有些明白為何自您開始,我朝總要王子披掛上陣,哪怕隻當個擺設——縱觀這百年來,尤其隆熙年後,如果沒有帶’王‘字的掛帥,咱們不管是攘外還是安內,打贏過幾回?真的是中原人贏弱,我們的騎兵拚不過蠻子的鐵蹄?還是將帥不力,隻會紙上談兵?”說著,他的神情逐漸變得幽遠,“不,不是這樣!來了邊關之後,所見所聞讓我不時冒出這樣的念頭:這樣鬆散的補給,這樣混亂的指揮,數萬將士的饑飽居然建立在幾隻蠹蟲的‘良心發現’之上!如果我不是個親王,僅是個一般將校,他們會這麽給麵子,僅克扣了這點就將糧草軍需送來?若我不是皇親,誰又能動得了皇帝的私房錢來發餉銀?若我不是大將軍王您的兒子,又指揮得動幾個威風將帥?”越說越激動,忽然見對麵人神情恍惚,“父王……?”

“我在聽。”大將軍王的眼從遼遠處收回,神卻仍飄在記憶裏,“之惟,你這話真耳熟——以前,瀲也曾說過。”

“先生?”心頭一根溫暖的弦悄悄被拉緊。

大將軍王點點頭,“還不止一次,甚至,我們還曾商定過一套完整的方案:如何屯田自給,如何恢複景帝時的軍糧專供,建立一套全局配合的補給係統,如何讓邊關守將在禦敵時可以有更活泛的權力。但最後,也正是他,勸我放棄了。”他抬起頭來,眸子很黑,“他說:這話若由我提出來施行,必定會被說成是謀反的鐵證。”

玉眸一暗。

“但兒子,你不同,或許有一天你可以將它們付諸實踐。”他頓了頓,給他以鼓勵的目光,“具體條陳我可以找出來給你,多半還是可行的——他定的東西,像他的人,實在得很。”

“父王……”那溫潤目光仿佛能穿透歲月,傾國香,如還在身畔,周圍喧鬧塵世忽然就仿佛和這一張桌案隔了層簾幕,之惟終於忍不住問道,“這些年,你過得好嗎?”

“不好。”大將軍王坦然。

“那你……有恨嗎?”此問一出,才知直到今天也還未放下:今天這又一場傾城傾國,是否是為了彌補當年的遺憾?

“沒有。”他笑意淡倦,“這東西,他沒留下。”

世上所有的悲劇,所有的生離死別,隻他一個,能沒有恨。

是啊,唯他們沒有。

而自己居然會去懷疑?!如若有恨,又如何能夠坦蕩蕩平烏桓,拒西羌,一腔熱血保這大好河山?!若有半分私心,又如何還有這靖平康安?!之惟低眉一笑,笑功名利祿之前,自己竟也如世人般狹隘膚淺。可心頭跌宕,仍有一問不說不明:“那……父王……你又怨過嗎?他留你一人在人間。”

“不怨。不留下我,今天誰來救你?我要是來晚一步,他知道了,不罵死我才怪。你知道的,我從來吵不過他。”大將軍王挑挑眉峰,可人卻看見了那黑白分明的眼底清清楚楚一抹水痕宛然。

心裏卻有許多烏沉沉的東西竟被這水痕衝淡,之惟說不清心頭這終於的清明,究竟是輕鬆,還是更沉的重擔。一時恍惚,隻能又轉過頭去,眸光飄在欄外。

台上說的那些內容,他聽得泛泛,隻凝神諦聽著那間或響起的弦聲。蘭王善笛簫雅音律乃是聞名的,此刻聽那琵琶聲,並沒有什麽特別出色的指法技巧,隻出奇的流暢,似乎已經預演過千百遍了似的,那般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一點一滴跟著演義裏說的自己的作為:抗旨,點兵,守城,設謀,出城,破軍……一切都行雲流水般自然順暢,大約所有人眼前都有著一幅幅畫麵鋪展:

戎馬倥傯,哀鴻遍野,黑壓壓敵兵如潮,孤零零小城孑立,天地間,唯一麵雲底戰旗迎風飄展,一騎銀甲湛亮,甲下白衣如雪。

如此,便順理成章的以為:一捧清雪,滌得了整個血汙濁世……

正沉思,忽聞一陣如雨急弦,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他不禁凝神,抬眸看去,隻見台下聽書的眾人專注的眼睛,眼底瑩然的光芒。他聽見那說書人一聲聲的長吟:

“月出東山兮,照我冰雪襟懷;

月出滄海兮,照我孤舟一葉;

月出酒泉兮,解我千古悲愁;

月出陽關兮,解我兩地相思怨……”

這是說到了什麽場景?一闋古風如同在吟誦自己的心曲?

他不知自己已然站起身來,聽那琵琶嘈切,天地卻靜,一聲聲將那未及想、不能想、不可言一字字吐露在青天白日之下:

“月兮月兮,知我心否?雲兮雲兮,謂我何求?

今朝拔劍,來日青塚。莫向人間,問吾喜憂!

而今而後,庶幾無愧——

雖千萬人,吾往矣!”

曲終收撥當心劃,四弦一聲如裂帛。

說書人嘎然而止。正停在那書的半場——“蘭王拔劍朝天闋,三百勇士出城門”。

之惟並不知道書說到了哪裏,隻突然發現四周的目光都聚攏了來,仿佛還在那日靈水祭台之上,自己一身白衣,戰旗獵獵飄揚,長歌聲如裂羽,所有人眼裏都湧動著熾熱的光芒。

而在他人眼裏,隻見樓頭闌旁素衣獨立,略帶倦容的清瘦男子清寒如一抹月光,明明是他無意識的曼聲長吟打破了書場的氣氛,卻又令人感覺無人比他更適合那樣蕭瑟又清明的道那一句:“吾往矣!”

終於有人認了出來那一桌其實本就很顯眼的組合——

“那……那獨臂的……黑衣的……可是大將軍王?”

“那……那這就是……蘭王啊!”

“這就是蘭王本人啊!”

“賢王哪!”

“是啊,大仁大義……”

樓上樓下的人都開始伸長了脖子往這頭眺望,一股熱流轉瞬湧動在酒樓裏,連最不經心的少年也忍不住鼻子一酸——竟能被自己寫的本子感動哭了不成?掩飾的別傳過臉,卻見旁邊琥珀眸裏已有清光泫然欲滴。

闌幹邊,之惟隻是低下頭,又輕聲吟了一遍:“雖千萬人,吾往矣……”然後,他抬起了頭來,微笑著鼓掌。

人們起先都愣了一下,隨即便有雷鳴般的掌聲響了起來。

據說,那天小酒樓裏爆發出的掌聲整個朔方城都能聽見。

然後在第二天,蘭王就向天下發布了“靖國難”、“清君側”的檄文,矛頭一明一暗直指他的親生弟兄:明是殺人潛逃的信王,暗是陷害忠良的國賊——誰都猜得到是那正讓六部議他謀逆之罪的儲君。

由是,軒龍朝史上最慘烈的一場兄弟鬩牆的奪位之爭正式揭開了序幕。

於此,幾乎所有的正史野史上都這樣記述:仁宗時雖不滿奸佞把持朝綱,但又恐戰火一起,生靈難免塗炭,由是遲疑不決。一日,忽於朔方街頭聽聞聖賢所言“惟其義盡,所以仁至”,頓時醍醐灌頂,遂吟道:“雖千萬人,吾往矣。”終決定提兵靖難,拯救蒼生。

卻幾乎沒有人知道,在作出這個決定前的那一個傍晚,之惟不顧眾人的反對,去了趟靈水。隻有少數扈從者看到:如血殘陽間,從那斷瓦殘垣中走出的未來新帝麵色堅毅而清寒,如一輪初升明月,似乎隱隱的,有淺淺的水痕永遠藏在了那從此再無私照的皎白光芒裏……

而這一切,最後都隻凝成了軒龍王朝仁宗本紀中的一句記載——

“靖平十六年正月二十二日,帝起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