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同心而離居(十六)

他仍能看見血火,染紅了每一寸土地。

即使在夢中。

那是一生中最大的夢魘,至死不得解脫的魔咒——

一將功成萬骨枯。

三百輕騎出城之時,敵我雙方誰都沒有意識到,這究竟已是鏖戰的第十五日或第十六日。

層雲漫卷,星垂平野,夜色之中唯見火把灼灼,雙方兵甲穿梭,流光照耀鐵衣,川流間如銀線鐵劃,交錯中血紅潑灑,那便是生命的一次交擊,轉瞬即逝。

每一句話都意味著一個決斷,而每一個決斷意味著成千上百人命運的轉折。

“你們都擅長什麽?”縱馬疾馳間,他記得自己問道。

“騎射,肉搏!”呼六渾的戰馬幾緊貼於他的,大聲回答。

“好!呼六渾,揮旗!”

最後的騎兵迅即被分為三部,左右各兩翼,之惟自居於中軍之中,以最大的音量、最簡短的漢語發布命令——

“開!”

“放!”

三百騎軍齊齊搭弓,盈滿,射出。三百支羽箭雖數量並不算多,但淨往一處射出,瞬間也如雨樣覆蓋了地載陣破綻所在,上百烏桓兵中箭倒地,一道血口就此撕開。

以青壯胡人組成的騎軍□騎的正是青龍營戰死士兵遺留的戰馬,此刻奔馳於戰場之上,也不知是受到老主人在天之靈感召,還是本來就熟悉這沙場上的血火之氣,竟都越跑越興奮,也不用新主人催打,便自仰首嘶鳴,奮蹄提速。在敵人緩過神來上前修補破綻之前,駿馬已飛躍過層疊屍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插入敵陣之中,如一枚離弦之箭,朝中間高地上的九旌大旗怒射而去。

烏桓中軍,太子孑利先是一聲驚呼,複又一聲輕笑:“來了嗎?!”不待旁邊漢人軍師插言,便自指揮令旗變動,隻一條命令:“圍上去!”

原本呈圓形的地載陣登時依令變動,舍棄了已被對方騎兵突破的那一道缺口,轉而向兩翼收縮,變成半月形狀,橫擋在中軍之前。而兩旁的龍飛、雲垂等陣此時見中軍令旗不再統一調度,而隻一味強調圍堵,仿佛也嗅到了高官厚祿的氣息,也都不再顧及維持陣型,而緊隨著壓迫上來。隻見成千上萬的烏桓步卒都開始向中央收縮,外方內圓的大陣漸漸轉化為一個巨大的半圓。

身周敵軍一時蜂擁而來,箭矢已來不及阻擋,奔馬上的蘭王卻並不減速,隻又一聲令下:“破!”

軒龍左右兩翼騎兵立刻扔下手中弓箭,抽出隨身武器,策馬向敵陣內更加高速的突進。戰線隨之被拉長。烏桓兵見機,自然忙撲將上去,欲倚仗人多勢眾將對方分割包圍,然卻不料,還未等欣喜,便聽得同伴之中傳來慘呼連連。原來,被圍住的軒龍騎兵皆三騎為一組,互為倚靠,組成了一個堅實的鐵甲三角,小小一陣,竟可防備四麵八方來敵。烏桓步卒隻知以多欺少,卻不知這三騎之陣互為保護,牢不可摧,每組之間又能互為援助。由是,烏桓雖人多,對方卻能以三敵十,漸漸的,反倒是欲行包圍的漸被分割孤立,死傷慘重。

整個戰場此刻已陷入一片混戰。隻見軒龍全部騎兵分成上百個角錐,左右兩翼又組成兩個大鐵三角,像兩枚箭頭,掩護著仍保持高速奔襲的中軍,為他們吸引住敵陣主力,從而打開通往敵酋所在的通道。

高地之上,九旌旗下,孑利眯著長眸,如銜一柄薄刃,將對方攻擊的路線瞧了個分明,心中雖已料到對手意圖,腳下卻還是忍不住踏前幾步。卻聽身邊一聲高呼——

“殿下!”葉冉看向他,清秀眉峰已擰成了個繩結,急切說道,“請重揮令旗,讓部下保持原先陣型——隻要能保持住陣型,敵人是突不破的!”

“是嗎?”烏桓太子挑眉,“可孤都快看見蘭王的臉了!”

“那也許隻是疑兵之計,並不是之惟本人!”葉冉忍不住上前一步,“殿下您不要中了他的圈套——您再這樣不約束部下,風後八陣一散,青龍營可就要逃出去了!”

“孤管不著!孤隻要那一人!”孑利一把揮開了他,親自執起令旗揮舞,一遍一遍隻發布下同一條命令,“統統給孤壓上去!擒得蘭王者,孤予取予求!”

“殿下——”葉冉聲嘶力竭的叫喊立刻淹沒在萬千烏桓兵將瘋狂的嘶吼聲中。他想站起來,可孑利剛才那一下用力太猛,震得他胸內血氣翻湧,幾乎喘不上氣來。無人注意到他,伏在地上,漢人軍師咳了半天,方能再抬起頭來,目光所及處,隻見一片混沌——

因奉太子之令,烏桓兵已全都撲向了中央的戰場,不知是為榮華富貴誘惑,還是為權力**威驅使,竟紛紛以血肉之軀迎向對方疾馳的戰馬!被對方槍尖刺穿、被對方馬蹄踏爛的屍首轉瞬便組成了一道屏障,但其他人卻絲毫不為這道障礙困擾,越過同伴的屍體又照樣撲了過去。馬刀所向處,馬腿削斷,血霧噴灑,軒龍騎兵一落馬下,便被砍成肉糜。這是以人海阻擋馬蹄,卻也有馬蹄越過了波濤——軒龍軍仍有數十輕騎在越來越薄弱的兩翼掩護下,向眼前馳來,他睜大了眼睛,看見熟悉的蟠龍紋大旗下一點銀甲閃爍,悚然動容——

真的是他!

心如擂鼓,葉冉眯起眼,目測了下彼此之間的距離——不到一百五十步!想到了什麽,不知哪來的一股力氣,他掙紮著爬起來,大喊道:“殿下——”

然而,他的喊聲已沒有人能聽清。

鼙鼓動地,馬蹄縱橫。整個戰場就像一個巨大的漩渦,馬上的馬下的人們都隻顧著揮刀搏殺,有的甚至已失了武器,在地上扭在一團。每個人的耳朵裏都被呼嘯聲、嘶吼聲、兵戈聲給填滿,那一層世界上最薄的膜卻承受著這天地間最劇烈的捶打,如每一個人的生命,如此脆弱,也如此堅強!

戰場這側,蟠龍旗下,之惟抬睫,目力所及處,早分不清敵我。雙方的陣型都已混亂,而己方畢竟是倉猝糾集的騎兵,奔馳越久越無法保持住隊形,戰線很快就被掉隊者自然而然的拉長,而每一次拉長,就意味著敵人的馬刀將像雪片似的落在那些脫離大隊的孤騎身上。也不知四周還有多少己方的騎兵將他這一騎夾在當中,隻聽到一組一直近在耳畔的馬蹄聲響——是那胡族小子,不管不顧,一路貼馬而馳。

之惟不覺轉眸,不料正撞上胡人青年淺色的眼,直直的看向他:“王爺,別回頭——我們就是彼此的後背!”

這是在出城前,布置下三角錐戰術的時候,因沒有足夠時間來解釋該戰略的精髓,他隻能匆匆說了這麽一句。此時此刻,被他人道來,心頭卻不免一震——

他怎會知道自己想回頭?

他真的很想回頭,回頭看一看自己身後究竟還剩下多少活著的袍澤,卻也更知道:自己已再不能夠回首。已有多少人死去,多少人因為他的命令而死去,多少人因為他而死去?!無法計數——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萬物生滅,自有定數,冥冥中無可強求。

可這並不是解脫的理由!

雖然自己也和身後的人們一樣麵臨著同一場屠殺,可在自己死亡之前,都永遠找不到開脫的借口。隻能用自己的性命,化為這離弦的飛箭,用身上所有的力量,和這戰場上並肩作戰的兒郎們一起高喊一句——

不回頭!

之惟眯眼盯著前方,看見那九旌大旗,旗下黑影——還有一百五十步——手裏暗暗的按上了角弓。

一百四十步!

一百三十步!

一百二十步!

駿馬跨越這距離隻在須臾之間,他已能看清旗下三人:一人護旗,身材魁梧,雖千軍變幻,萬軍混戰,也自凝立不動;在旁一白衣儒生,似在對主子進言,卻無人理會;而中間那人巋然如山,黑衣金甲,電光石火間眸光猛一交錯,浩瀚夜空,雷鳴電閃。

雙方主帥之間此時相距不過百步:他一馬當先,馬前已再無憑借掩護;他一人峙立,身前卻是重重兵甲擁簇。九旌旗下,人不禁微笑起來,卻見那近乎單槍匹馬的對手忽也露出了淡淡的笑容,那般清透。

一百一十步!

之惟勾起唇角,手中角弓猛地抬起——

孑利感到一道銀光直向自己麵上撲來。還沒來及動作,便聽得——“太子小心!”身邊有人在喊。那一道銀芒也隨即便被身前的護衛斬落於地。可那一道破空而來的疾風卻仿佛仍拂過鬢邊,冷冷的寒意。烏桓太子不由獰笑,揮手向前,怒吼:“抓住他!”

烏桓兵卒立刻如潮水般湧向那最後的三角鐵錐。

“王爺,小心!”跟著後麵的呼六渾高呼,尾音還未落地,隻見前方馬前,幾柄馬刀已然同時揮出,仍在向前奔馳的戰馬發出慘聲長鳴,兩條前腿被齊齊斬斷,撲倒在血泊之中。

馬背上的人被甩了出去,方才的高速奔騰將他帶到幾步之外,才重重的摔在雪地上。頭盔甩落,雪塵之後,露出唯有南朝錦繡天家方能孕育出的鍾靈毓秀容顏——

這就是蘭王!

烏桓人的眸子都亮得發了綠,團團撲上前來,像一條條露出獠牙的惡狼。隻見那獵物倒在雪地裏,掙紮著半坐起身體,卻怎麽也再站不起來,似乎是受了不輕的傷——那樣的唾手可得!卻不料伸手時,總會被旁邊自己人有意無意的阻擋,出刀時,也總有幾柄馬刀交擊在自己麵前,於是,一步之遙,居然成了跨越不了的天塹——不由都麵麵相覷,終於看見彼此眼中一式一樣的自私貪婪。

好一個二桃殺三士!

立於高地上的人看得分明,不禁在心中喝一聲彩,隨即便又冷笑:不過之惟,這也是你最後一次運用詭計了!孑利冷哼一聲,“讓開!”說著,親自抽出了佩刀,撥開麵前護衛的人牆。

就在這時,雪泥之中,之惟忽然抬眼,眸光燦然逼人——

一百步!

他抬起了弓,拉開。全身的血液都匯集到了雙手之上,全身的新傷舊痕也都仿佛被這突然的用力給迸裂,血管裏分不清是疼痛還是血液傾泄直下,眼前立時升起模糊的血色——不!不能倒下!隻要一瞬!我隻要一瞬!他在心裏嘶喊。

穩住!射箭的時候,心裏不能有雜念,你的麵前,隻有靶心。

是誰的聲音醇和溫潤,在腦海最深處響起?

眼前血色漸漸淡去,一道清風,撥開這濁世混沌,仿佛又回到兒時那王府後院裏練武場,誰手持折扇遮住驕陽,誰握住孩童的雙手幫他拉開沉重的鐵弓——這便是為何蘭王武藝稀鬆,卻對箭術尚有自信——因與習字時一樣,隻有這時,孤獨的孩子才會被人緊緊的擁在懷內,手把手間傳來片刻溫存。而那溫暖雖僅轉瞬,卻已足夠一生難忘,足夠十幾二十年後仍可化作一道驚心動魄的電光——

仿佛還有人在身後貼著自己後背扶住自己的手,疼痛一瞬遠去,之惟終於伸直了臂膀,張弓搭箭,弓弦盈滿如月,一道銀芒自手中疾飛而出,直取敵方主帥眉心——

雙連珠!

孑利隻及冒出這樣一個念頭。此時他已根本來不及躲閃——這一箭的時機把握得太過精準,正正巧在他抽刀而出排眾上前之際。因聽他喝令,身前護衛的甲兵不由都回眸相視,或避或讓,竟然誰都沒將注意放在那似已注定束手就擒的人身上——而就恰在此時,一箭飛來,攜風裹電,恰恰好百步穿楊!

這是人計算好了的距離,一步步進行的計劃——突進、破軍,不惜以身作餌,連同方才那一箭,所有一切都不過是幌子,一再的迷惑再迷惑,這才是致命殺招到來——羽箭破空而至,孑利已能聽見尖銳的箭嘯撕裂長風的聲音,仿佛死神揮動羽翼。那一瞬,他幾以為自己必死無疑。

卻在這時,身後傳來一聲大吼,他被人重重的撲倒在地——是護旗的勇士在他身後看得分明,不顧一切飛身救主。熊一樣的身體壓在他背上,可他竟仍能清楚的感覺到那一道銀光穿越過空氣,激起淒厲的嘶鳴。終於,“錚”的一聲中,那落空的一箭終於失了勁力,釘在了他身後的旗杆之上,箭尾竟仍微微顫動,提醒著剛與死亡的擦肩而過。

之惟!烏桓太子兩眼血紅,還未從地上爬起,就急著要發號施令複仇。卻在這時,看見射失了箭的人懊惱之色轉瞬即逝,修眉一揚,竟似又是一笑,他心頭一凜。

“快——”身後漢人軍師也似意識到了什麽,提醒的話還未及說全,便見又一道電光不知從何處破空飛來——

這才是真正的雙連珠!

所有的進攻,乃至蘭王親手所射的兩箭統統都是煙霧,都隻為現在這一記必殺的後招——一箭如流星,筆直向八陣之中中軍之中那九旌大旗飛來,隻聽“哢”的一聲,旗杆不能再承受第二次箭創,登時折斷,醒目的金色九旌大旗飄飄搖搖的墜了下來。

這卻還不是最可怕的,隻聽亂軍之中突然傳來聲聲高喊:“太子中箭死啦——”

用的竟是烏桓語!

饒是近在孑利身側的烏桓士兵也忍不住朝他方向瞥來,更何況那些看不見這邊狀況的其他八陣中的兵將!因陣型分割,亂軍之中一時真偽難辨,疑心一生,鬥誌立減。頓時間,烏桓軍心立渙,戰陣立散。

這才全然想通蘭王計策:欺近親射,成與不成都能誘開護旗勇士,掩護必須成功的這一箭——以藏於亂軍之中的冷箭折敵方帥旗,讓多能說兩句烏桓語的胡人兵卒同時散布敵帥身死的謠言,亂對方軍心以摧毀敵陣,從而讓青龍營得以趁亂突圍。

狡猾歹毒的南蠻子!孑利不由在心裏啐道,一骨碌爬起身來。

隻見百步之外,那設謀之人大約從馬上摔下時的確受傷不輕,又兼方才一箭耗盡了全力,竟仍未能從地上爬起,隻能半跪著一手以角弓,一手抽出貼身佩劍,勉力阻擋蜂擁來敵。而軒龍最後一個三角錐中,胡族親兵就在他幾步之外,也已下了戰馬步戰,幾乎伸出手臂揮出長刀就能夠著他,卻被數倍於他的烏桓兵士死死圍困。

被重重疊疊的烏桓兵卒踩踏起來、槍尖刀鋒裹帶起來,一層層雪粉被激揚得很高很高,不知已染了多少鮮血而呈現出一種淺淡的粉紅,彌漫如一蓬血霧。那一刻,烏桓太子看見風揚起,如造化之手撥開那血火塵沙,那人黑發飛揚,遮不住唇角一抹清傲的微笑,隔著雪塵,映在眼中似乎亦是粉色,如不知何時,天邊透露出來的一線血色晨曦。

烏桓太子忽然感覺身上的甲胄變薄了,幽微寒意,直透衣底。

直到很多年以後,北方蠻族的共主已躍馬揚鞭馳騁於屬於他的整個草原,卻仍能記得那一刻的感覺。所以,白發蒼蒼的北國大帝硬抓著鞍前孫兒的小手替他拉開了猶豫的弓弦。一支利箭穿透獵物的心髒,將那隻毛色純美的雪狐死死釘在地上。望著驚愕的孩子,他隻說了一句:“對付狐狸,記住一見就要立刻殺死,否則稍一遲疑,就會讓你後悔一輩子!”說這話的時候,很多人看見老年國主的眼眸又投向了瀚海那端:無形的長城橫亙於南北之間,更橫亙於他霸氣縱橫卻終壯誌未酬的一生——那裏,是他再也未能染指的南方。

這是北朝史書上記載的那深沉冷漠的帝王為數不多的閑話之一。

那一次,也是後來對峙半生的對手之間最近切也僅唯一一次的見麵,此時,自然還無人能知曉,靖平十六年的烏桓太子細長的雙眼此刻目眥俱裂,如剛淬好的利劍甫自爐中拿出,鐵水四濺,他聽到自己野獸一樣的吼叫出來——

而就在同時,他聽到身邊那個一直淺笑晏晏,一臉看戲神色的漢人軍師也在同一時間爆發出一聲近乎瘋狂的——

“殺了他!”

“鏗”的一聲,角弓斷裂,在凜冽刀風之下,它脆弱得有如一莖蒲葦,而右手中長劍上格擋的力量也已壓到了極致,左手角弓一斷,更再無防禦憑借,之惟隻覺強大的力道從右半邊身體急灌向左側,整個人的骨骼都快要被壓碎。銳利的腥風中,他清楚的感覺到,何為心在下沉。

從未這般接近過死亡,馬革裹屍,血染沙場,多少年後回憶起來,卻還是那一瞬的感覺:他看見身前敵人的刀光如滿月,而遠方天地,已然露出微熹澄明。

這樣死,也不算是很糟。他聽見低低的,似乎是自己心裏的聲音。

一道黑影卻如山嶽般遮擋在了他眼前,之惟被那影子重重的撲倒在地,眼前金星直冒,一瞬間什麽也看不清,耳力卻甚明晰,他聽見金石作響,那是兵器敲擊甲胄;裂帛之響,那是兵器刺入人體;還有人爆發出的嘶吼,那是掙命的呼喊——

“王爺——”撲在他身上的胡族青年將手裏旗杆用盡全力□了土裏。

“六渾,你放開我,快放開!”之惟省過神來,想推開他。

“不!”呼六渾一手死攥著旗杆,一手死環住他肩,任敵人刀砍斧劈而絕不撒手,“王爺,我是你的後背!”

之惟整個人都被他箍得動彈不得,隻有熱淚能奪眶而出,這些無用的**,如同無能的自己,隻能徒勞的使力,可胡族小子自身,還有敵人的刀劍卻都將這具軀體死死的扣向他。他推不開,搬不動,雙手都已被粘稠的熱流沾滿,眼前還是什麽都看不見,他甚至看不清拿身體作他盾牌的人此刻麵上的表情,隻看見一片刺目的亮白,像是一條河流,那頭,是否通向忘川?

正在這時,他聽見耳邊有聲音道:“王爺,活下去……”

怎麽還能活下去呢?他不禁嘴角一牽,眼前的白光越來越強烈,也越來越近切。

活下去,活下去啊……耳邊的聲音越來越微弱了,卻也越來越清晰,像是潺潺的水流,冰雪消融在裏麵,雨水滴落在裏麵,風葬在裏麵,土沉在裏麵,世間一切都仿佛是這樣一場一去不還,卻也還有那些淼茫的剪影,逆水而行的翩然,那是花兒開在上麵,月亮映在上麵,小舟行在上麵,人歌唱在上麵,唱道:蓮葉何田田……

原來舍不得啊,那一片溫軟南國;

原來舍不得啊,那雲水間的容顏……

雲——

雲——

雲——

他閉上眼,又驀然睜開,手中已握住了丟在一邊的長劍。“六渾?”再次呼喚,卻已沒有人回答,咬了咬牙,一使勁,他終於能推開身上覆蓋。

“啊——”周圍的烏桓兵居然都抽氣後退了一步,因見那南朝親王竟抱著那血人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而他自己也快成了個血人。

之惟一手抱著渾身是血的呼六渾,一手橫劍在胸,冷冷抬眸,環顧身前,整個人都似一柄染血的寶劍。

可他畢竟隻有一個人。

過了會兒,所有人又都反應過來,朔北的豺狼又發出了嚎叫,揮舞著馬刀撲來,像一片黑色的浪潮。

巨浪卻忽然被一道閃電截斷,一隊甲色不明的騎兵不知從何方冒出,疾速插入這滔滔洪流,馬上騎兵皆持長斧,烏桓步兵沒有防備之下,被像砍瓜切菜似的砍倒一片。隻見當先是一輛戰車,拉車的乃是匹神駿黑馬,長長馬鬃飄拂如黑色戰旗,獅子一般怒吼著狂奔,車上黑衣騎士也不著甲,但並不妨礙他即使輕裘緩帶的凝立於車內,也仍是一代戰將軍王,隻用單手便將一柄長戟使得虎虎生風,所到之處,敵皆披靡,竟是單槍匹馬便壓下了那怒海巨浪!

莫說烏桓兵都驚得肝膽俱裂,便是之惟也瞪大了眼睛,張了張嘴,半晌方才叫出聲:“父王……”

“兒子!”黑衣人透出一笑,一笑間塵埃盡掃,風華刺目。長戟一掃,寒光竟能聚攏不散而成一道鐵青色的弧線,像一輪完滿的圓月,他整個人如一縷黑色的長風,微笑在月光之上——這隻能是那傳說中的軒龍戰神,更是人十三年未見卻似從不曾老去的父王——大將軍王昊!

“這就是軒龍戰神?!”孑利一愣怔後,隨即發令,“攔住他!”

他身後的漢人軍師卻不自覺的後退了一步。

烏桓軍不知利害,立即又依令蜂擁上來。

大將軍王卻全然不將敵人放在眼裏,看著已長大成人的兒子,微微一笑,仿佛還是十多年前庭院裏的嬉耍,將手裏長戟伸向孩子的腰帶,使力一挑,道:“過來!”卻不料手裏重量大大超過了想象,不由凝眉,大喝:“之惟,放手!”

原來之惟竟還抱著那胡人小子,不肯放開。

“傻小子,來不及了,快鬆手!他已經死了!”他急道,一邊催馬靠近,一邊吼道,“我現在就一隻手,拽不動你們兩個人!”

聽到這話,之惟眸光閃了閃,低下頭去。以為他是要鬆手,卻見他竟解下了腰帶栓在了懷裏的“屍體”上。

他的長戟也就落了空,正要再喝,卻見之惟抬了眼,又喊了一聲:“父王……”

戰神居然顫了一下,眼前墨玉樣的眸子像一麵鏡子,那麽多的回憶在這一瞬紛至遝來不能抵抗,想忘不能忘的那一線流光,蘭芳氤氳裏,第一次有個孩子仰起臉,看著他們兩個人,叫他一聲“父王”。

“你個傻小子啊!”不由又笑罵一聲,卻還是收回了長戟,挑倒左右一圈意欲阻擋的敵人,他駕馬車飛馳了過去,舉戟掃開圍攏上來的敵軍,喊道,“快上來!”

烏駒隨他征戰多年,早通人性,連忙放慢了腳步。之惟瞅得空檔,扒住車板,用盡全力爬上車來,也不及鬆口氣,忙縮緊手中腰帶,大將軍王殺敵中略略得空,長戟一挑,終於幫他將胡人小子也搬上了車來。

自此,再不停留,大將軍王打了個響哨,長戟橫掃千軍,撥開擋路障礙,身後他帶來的騎兵也跟著他向陣外殺去。

之惟這才跌坐在車內,四肢百骸無一不是要斷裂一般的疼痛,眼前天旋地轉,最後一線意識消失之前,他記得自己俯下身去,對車裏那已一動不動的血人說了句:“活下去……我也是你的後背……”隨即,這個世界的所有血火殺伐都似不再與他有關,他聽見有人低聲說:“兒子,你已經盡力了。”然後便陷入了無邊的黑暗。

夢裏,不再有戰爭,不再有死亡,隻有搖晃的,似乎一葉輕舟,載他飄遠,遠離這腥風血雨的塵世,真想,再不要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