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憂傷以終老(三)

朔方軍向來訓練有素,自聞說對岸敵人渡江來犯,便即沿河岸排下防禦之陣勢,待之惟等縱馬趕至之時,隻見沿江一路:軍旗招展,令旗飛揚,由犬牙交錯的岩石自然構成的掩體之後,鐵甲湛然,兵刃雪亮。披堅執銳的戰士們麵上卻有著絲絲與之不襯的迷惑 。

隨之望去,遠遠見正是夕陽西下之時,浩浩江麵為餘輝所染,半江瑟瑟半江緋紅,一江波光如金鱗閃閃,載成百條大小船隻自對岸不疾不徐駛來,風帆鼓鼓,大小不一,卻是一片純白。

這顯然不像是個進攻的架勢。

之惟將手中遠鏡遞與並騎的林雲起。

“這是……?”謀士接過,稍一掃過那一片橫陳江麵的白色,麵色便是一變,“薛簡這是要幹什麽?!”

蘭王冷冷一笑,沒有回答。

而他們身後,隨軍的兩個少年早被當作了重點保護對象,此時已被羽林拖到大石之後隱身,見了江上情景,忍不住探頭探腦,卻是不明所以。懷楨見識略多一些,疑惑道:“那些不像是戰船啊。”

便是清執見了,也道確不似個開戰的場景:“難道是來議和的?”

懷楨先是點了點頭:“倒是有這麽一說:開城投降的那方要身披孝服,抬棺牽羊……”說著又搖頭,“什麽跟什麽呀!差點被你小子誤導!披麻戴孝那是國君投降的架勢,就算是薛簡他親自來降,也哪夠得上這排場呀!”

正議論著,江上船隻已然緩緩駛入了所有人視野之中,隻見漫江遍水除了白帆林立,更有船篷白布素裹,船尾白幡飄拂,領頭船隻之上,有人向這麵高聲呼道:“瀾州城士紳鄉民代表百人,請見蘭王——”

不是軍隊,卻隻怕比軍隊更難對付。這副裝扮,自是來者不善。是升帳坐待,示之以仁和;還是立馬橫刀,嚇之以兵威?雖料想這光天化日己軍重圍之下,人未必敢有行刺突襲之舉,卻更恐對方懷的乃是亂軍之謀。林雲起看眼之惟:“王爺……”眸中沉斂:或許,不見方是上上之策。

卻見之惟肅身端坐馬上,隻目光緩緩拂略過四周兵士,最後淡淡凝於前方江麵,淡聲道:“讓他們過來吧。”

船隻靠岸,船上眾人一一下船,多半披麻戴孝,餘者則手持靈幡、竹籃、香燭等物,大半是老者、婦孺,隻少數青壯男子隨行,行動遲緩,神色陰鬱,一見便知是貨真價實百姓,而非瀾州守軍假扮。這頭靖難軍遵令讓出一條通道,讓眾人上得岸來。等這一百百姓悉數都上了岸,這才看見江中每條船上亦有一二衣甲持兵者,想來是負責護送的瀾州守軍,皆是甲胄鮮明,神情肅穆,似乎絲毫不為岸上敵方氣勢所影響——僅管中窺豹,那薛簡治軍功力已然可見一斑。

而這邊令人心生憂慮的卻並非這些軍容嚴整的兵士,而是一至蘭王馬前便大放悲聲、拋灑紙錢、高舉靈幡的尋常百姓。忽然之間就哭聲撼天,淚飛如雨,一瞬間山似為之所搖,水似為之所感,瀾江滄滄,頓時濤生浪湧,千層雪浪拍岸有聲,令人心中不由悚然。

無人能在這情形之下安之若素,大石後的少年已然不顧人阻止的站起身來,清亮鳳眸和琥珀瞳仁緊緊盯牢了那一片汪洋白浪,以及為那驚濤駭浪包圍的一騎銀白。

馬通人性,蘭王身下坐騎似也感受到了四周氣氛非同尋常,若不是人穩穩勒著韁繩,隻怕已要後退,現在隻能四蹄在原地焦躁抬落。然而,馬上騎士身形卻似紋絲未動,如他麵上淺淺笑紋:“小王之惟,不知諸位所為所來?”

便有居最前列之一白發蒼蒼老者上前一步,離蘭王馬頭隻一步之遙,顫顫巍巍跪下,在旁人的攙扶下仍是完成了草民拜見親王的整套禮儀,見了之惟免禮的示意,方才起身回道:“小老兒黃再興拜見蘭王。”

旁邊立刻有人介紹道:“黃老先生乃是我瀾州城之人瑞,隆熙朝之舉人,今年整滿百歲,乃是瀾州最德高望重之人。”

隻見蘭王於馬上躬身一揖:“原是黃老先生,既是百歲人瑞,必有高於吾輩後生之言,小王願聆聽教誨。”

那黃再興屏息端詳他神色寧定誠懇,確無做作,心道朝廷上下便是為這位王爺鬧得沸反盈天——明明是鑿鑿的興兵作亂,卻仍未定下其謀反之罪,更竟未革其王爵。先前一直猜度約莫是帝君違豫,無人敢以一己定奪這彌天大罪,要麽便是畢竟鳳子龍孫,朝廷要先示之以仁,或許能令人有所感有所悔,自動罷兵言和,以免生靈塗炭。而如今親見了這位提兵“靖難”的王者,卻不禁猜測:莫非這兵鋒之後確像朝內清流所言的內藏隱情?又或是大奸似忠,真是好一張獸心人麵?

卻見那“謀反”的親王隻微微含笑想看,眸深瞳清。當下按住心中起伏念頭,老者懇切言道:“王爺虛懷若穀,小老兒不勝欽佩。小老兒忝活於這世上這許多年,其實也並無多少過人見識,隻身曆三朝,親見過許多後生晚輩不曾見的情景罷了。小老兒原不是瀾州人,而是肅州人士,幼時隨先父先母逃難來到此地。據先父母所言,那時北方蠻族來犯,邊關告急,此事原本與我肅州百姓無關,卻誰知那時守邊將領貪功,說什麽要以最小傷亡換取最大之勝果,便掘開了水道,欲以水淹敵軍。哪知道那年盛夏雨水豐沛,以致洪水瘋長,退了敵軍的同時,原蓄洪之河流卻盛不下這滔天汪洋。大水隨之衝開了肅州堤壩,淹沒無數良田,萬千百姓流離失所,背井離鄉,更有多少條無辜性命葬身於那滔滔洪水之中!小老兒一家命大,這才在瀾州找到了立錐之地。住了這近百年下來,眼見咱們這瀾州城可真正是民風淳樸,忠君敬上。非但是瀾州守軍多由當地招募,便是朔方、靈水、張掖乃至北疆衛戍者中,也多的是我瀾州熱血兒郎!保家衛國,我瀾州男兒從未有過半點猶豫,可這流血犧牲,也要看究竟值與不值不是?!”

聞得此言,人已都猜到了這些喪家的來曆。披麻戴孝的人們如同開閘的白色潮水一樣湧向蘭王馬前,哭喊著失去親人的名字,也嘶喊著那馬上人的官爵封號:“蘭王千歲啊——殿下啊——王爺啊——我的親兒、我的兄長、我的親弟,他們隨您去了靈水,可如今,您還高坐在馬上,他們卻在哪裏?!”

滂沱的眼淚和飛灑的紙錢,像是傾盆的暴雨,所有人都在那驚天動地的哭喊聲中僵立沉默。隻有一旁冰冷無情的流水,像是急著要尋找什麽宣泄似的,咆哮怒吼著奔湧而去,似乎下一刻那水天相接之處,滔天巨浪便要將雲層中最後一線流金吞沒。

兩個少年覺得渾身的雞皮疙瘩都冒了出來,頭發也似乎都已根根豎起。眼眶是那麽熱那麽痛,他猛然抬頭望天,琥珀眸子轉而望他,見一行水光自那皎白玉麵上倏忽劃過,如一道淺亮的疤痕。鼻子突然就酸脹得不能呼吸,他狠狠吸了一下,惹得那人回眸看來,瑩亮的眸子裏映出都花了臉的彼此,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也已然淚流滿麵。可這些淚流,又究竟是為了什麽,為了誰?!

莫說清執不能明白,便是連懷楨也心旌動蕩:這百十張痛哭流涕的臉,竟比靈水那千萬具屍骨更令人心驚膽寒!因為隻有見了這些熱辣辣的淚,才真正真切的體會到那一具具殘缺不全的冰冷屍體,也都曾是一個個團圓完整的家庭中的一員。

究竟什麽叫保家衛國,什麽叫救萬民於水火?!團圓一家,卻為何非要拆散一家?所謂兵,原來也是民啊,所謂生命,無論在何時何地,都是一般無價!

一張張麵孔,在眼前流轉紛墜,那些熟悉或不熟悉的人,那些被稱為或英雄或梟雄,或高高在上或籍籍無名,有些在離去時,甚至沒覺得那血也是紅的、熱的,此時,卻忽然那樣清晰的感覺到:那樣的永不能再見,原來,都可以變成誰人心底永遠的痛,一般無二的永不消逝的疼。

可是,可又為何心底裏有個聲音也同時越來越大了呢?

不對,這不對!

這不應該僅僅是眼淚!

少年和所有迷惑的人一起看向白潮中央那中流砥柱似凝立的一個人,卻見那人和在場的許多人一樣——

蘭王之惟淚如雨下。

不但是他們當場見證,就連後世的史書也都如實的記載了這一幕,且都不約而同的用了這一個詞:淚如雨下。

似乎是再沒有別的詞能用來形容,或加以掩飾——靖難軍的統帥、未來的新帝,在進軍的征途之中、在三軍的注目之下、在即將發起進攻的城池之前,居然,哭得像個孩子。

他是想起了什麽?

是想起了那已埋葬在那座死城裏的千萬鬼魂?還是想起了這一路走到這樣地步的種種委屈艱辛?

是悲,是憤,是慚愧,抑或是悔恨?

無人知曉。

唯那潸然而下的清淚如珠,似乎,顆顆是真。

立在他馬前的黃再興又上前了一步,沒有人阻止白發蒼蒼的老人顫抖著拉住了蘭王的馬頭,聲淚俱下道:“王爺既還有惻隱之心,便請懸崖勒馬,勿再因一己之私,再釀萬千生靈之禍。則瀾州,乃至我軒龍朝社稷幸甚,黎民幸甚!望王爺三思,三思,三思哪!”

婆娑之後的眸光,誰都不能看清。

隻見那玉麵之上淚水縱橫,行行似血。

“這是瀾州全城百姓之期望,望王爺成全,早日罷兵休戰。”百歲老人見狀,掏出懷中帛書,鬆開韁繩,雙手奉上。

蘭王低頭接過,一滴淚珠,隨即重重打在那布帛之上。

這無語凝噎情景,是來之前無人能料想得到的。若是慷慨激昂,或還可與之辯上一辯,這等脈脈,倒是讓人再也說不出什麽。無人來阻止,將那一口怨氣盡情發泄殆盡,哭了半晌,許是累了,原先震天的哭聲竟漸漸的小了下去,偶有抽泣哽咽,也都埋沒在了水流滾滾之中。

不知何時,天邊已是一彎明月如鉤。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忽覺細草微風岸上,如雪如雨白中,那馬上人影如危檣,如這無垠天地間最細渺的一葉孤舟。

老者相信自己數十年閱人之眼光,信那柔軟水光之後絕非是一顆鐵石心腸,當下領眾人告退,岸邊靖難軍又讓出一條通道,這一次,恍惚能見兩旁的年輕小夥兒眼中也似映著月光。

數十條船紛紛起錨離岸,一時盡去,月下江流如霜,白帆瀲瀲似銀。

隻聽見風過滄瀾,亂石穿空。

月華沐那銀甲爍爍,馬背上的人抬起頭來。

懷楨不知為何猛地從石後奔了出去,清執直覺跟上。

急促的腳步聲引得那人回眸,少年清楚的看見那人麵上存留的淚痕還瀲灩著月光,可那玉眸卻那麽沉,又那麽亮。

之惟看了二人一眼,便轉過了臉去,布帛落下,他手揚起,聲音不大,聽在兩個十來歲的少年耳中,卻似驚雷——“渡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