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同心而離居(十四)

因加入了安神的藥物,靖平帝一直昏睡到第二天中午方醒,一睜眼便看見一抹清影仍在外頭忙碌著。U C小 說網:見到他醒來,所有人都忙圍將上來,可當對上那黑白分明的水眸,九五至尊又一次合上了眼簾。

斷雲第一次敢妄揣帝王心思——回避,是因不能麵對吧?心裏湧上陣苦澀,於是轉身走出去繼續煎藥。

藥熬好時,靖平帝已在眾人服侍下起了身,略吃了兩口點心便罷了,揮手讓人都退下,自己靠坐在南窗下。雪盡後終於有了幾絲早春的陽光,帶著溶溶的金光和微微的溫暖,隻是,一照在那雕金飾玉的幾案上便又冷卻了,皇帝將手放在桌上鋪好的紙張上,瑩白手指似和雪白紙張融為一體。

斷雲將藥端了進去,靖平帝抬頭,陽光將他容顏映照成近乎透明,看了她一眼,複又轉向了窗外。難得晴朗碧空,萬裏無雲,似不能承受那光線,他眯起眼,目光卻仍久久停留在藍天盡頭。

旁邊郎溪接過藥來,等溫度適中了,才又端到他眼前,低聲道:“皇上,藥好了。”

靖平帝低眉看了藥碗一眼,略皺了下眉,但還是伸出手來,一口氣喝了下去。

斷雲在旁看著,不禁想起先前逼那人喝湯的情景。點點滴滴,不思量,自曆曆在目。陽光有一瞬太過刺眼,她別過頭去,見冰冷廟堂,一地熔金。

所幸皇帝並未看向這邊,目光落在麵前的白紙上,擺擺手:“都下去吧。”

斷雲跟著郎溪一道退出暖閣,將自己埋入藥海書山裏。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聽裏頭“啪”的一聲輕響,人心一緊,立刻衝了進去。隻見靖平帝捂著左胸,正皺眉喘氣,忙搶上前去查看,幸好隻是一次輕微的發作,並無大礙,便讓郎溪拿了藥丸予皇帝含服,又等了會兒,方才喝下去的藥物也終於開始發揮效用,靖平帝的臉色漸漸和緩起來,氣息也平順了。她搭了會兒脈,確認已無礙,正要再退出去,卻聽靖平帝道:“等等。”

她停步,抬睫:皇帝的目光仍落在麵前的白紙上,仿佛那紙上書寫著無字的經卷,這才注意到榻上榻下散落著不少紙團。

“幫朕研墨。”皇帝說道,卻並沒有提筆。

她還在怔忪,卻見郎溪已撿起地上紙團,兜在袍中退了出去,這才意識到是對她說,忙走上前來,提袖研墨。上好貢墨,塗金龍紋,硯中暈開,光澤細膩,她不緊不慢研著,見那一汪墨黑漸漸擴大,可讓研墨的帝王卻始終沒有提起筆。

過了會兒,聽見靖平帝道:“力道適中,墨色均勻——是個懂行的——在家研過?”

斷雲垂首道:“以前在娘家時,曾給家父研墨。”

靖平帝“唔”了一聲,不知想起了什麽,又問道:“常研嗎?”

“有時而已,家父嫌臣妾手輕,墨不夠濃。”

“你父親的確是寫得一手漂亮的台閣體,貌豐骨勁,有顏氏遺風,乃是用濃墨的高手,難怪會嫌你研得淡。”皇帝漫不經心的似乎解釋。

這般閑話家常倒透出絲怪異,她不由抬眸,看見天子的眸光落在硯台裏,兩點墨黑沉在深瞳之內,薄唇半抿,半晌才啟開,又半晌,方才問出:“那……後來還常研嗎?”

心中一動,複又一酸,斷雲立時猜到:這才是他其實想問的吧,想說些什麽,最終卻隻能搖頭,眸裏浮出一抹苦笑:“不常研——臣夫不怎麽寫字。”

“懶鬼。”靖平帝模模糊糊的哼了一聲,臉又轉向了窗外,唇角卻泛起一絲蒼白的笑紋。

斷雲低下了頭去。

卻聽靖平帝又道:“既說到你父親——朕問你:這一次,你是如何能說動他的?”

斷雲抬頭,天子轉眸相視,麵上含笑,卻不怒自威,淡淡道:“你父親是個什麽樣的人,朕怕比你還清楚些。先前那樣的退避自保,怎的忽然就轉了性,肯公然出來替人叫屈了?這裏頭有些個什麽緣故,你都說了些什麽?還有,你是怎麽進的宮?”見她麵色微變,便瞥了眼外頭,“不用怕,朕已罰過了的人,不會再罰第二次。”

斷雲弄不清其問話意圖,卻也隻能照實回答:“萬歲聖明。家父開始的確是不肯答應,他早已做好了自汙以避的準備……”忽然就停頓了下來。

靖平帝掃了她眼,隨後倚在靠枕上,合了眼簾,淡聲道:“朕聽說了——禮部大員五旬得子,乃是近日來朝房裏最為津津樂道的閑話。朕可是接到不少的彈劾折子,參你父親身為翰林領袖,士人表率,值此邊事危急、君父違豫之際,竟敢放浪形骸,沉溺酒色,有失清流首座之身份,要求朝廷重重治罪。”

幾句話說得很沉,語氣卻並不怎麽重,斷雲一時自然揣摩不透皇帝心意,卻知皇帝對這些彈劾折子無一回應,更未真做出什麽懲罰,便大著膽子回道:“皇上洞察燭照,寬厚仁慈,這些自保的小手段自逃不過陛下的眼睛,不過,其實柳府之內還有後著,就未必是陛下所能知曉的了。”

“哦?”

“將此等家醜暴露於萬乘之尊跟前,實在是有辱聖聽。”她淡淡苦笑。

皇帝仍閉著眼,道:“你說。”

斷雲隻得說道:“臣妾正月十五回到家中,一進門便聞到一股刺鼻檀香氣味,隱覺詫異。那時家中諸人皆在庭中賞月,見到臣妾出現,都大驚失色,妾之繼母便忙要領人去她房裏回避。臣妾這才想起外頭傳言家父之新納妾侍懷有身孕,不加思索,便上前阻止——繼母房內皆是樟木家具,與檀香混合,極易導致滑胎。當時隻想著要救下一條性命,卻見庭中並無多少人感激。於是慢慢想來,才覺此事未必家父不知,心中不由驚懼,後來與家父說話時,語氣也就不免衝撞。”說著說著,將頭又埋了下去,想起當時自己咄咄逼人,一半是急著救人,一半是氣人竟用未出世的嬰孩設謀,當時自覺字字在理,現在回想卻又莫名糾痛。心中七上八下,也不知皇帝聞此自汙自保之法,會有何反應。

旁邊靖平帝沉默,太長的時間讓她疑惑是不是哪句話惹怒了帝王,偷偷抬睫,見陽光勾勒出那清臒輪廓,淡淡靜靜,帝王仍合著瞼,唇角勾著一抹清冷的笑,依稀是在出神——也許方才那些話,他並沒有聽到吧?她不禁暗想,卻見靖平帝忽然就開了口,笑容疏忽淡去:“你頂撞,是因為你覺得父親讓你失望了,他非但懦弱膽小,而且還狡猾殘忍,對嗎?”

她悚然動容,皇帝睜開眼,微眯著看向她,燦金拂略過他睫間,如一線刀光。

是!當時她確實失望又懊喪——自小看作高山仰止的父親,怎麽可以在這種時刻龜縮逃避,甚至不惜用最珍貴的性命來躲避風浪——雖還未出世,卻也是他親生的骨肉啊!一想起自己痛失胎兒時的痛不欲生,便怎麽也不肯相信世上會有人舍得拿親生骨肉作擋箭牌,更不信那人居然是自己的親生父親!心裏雖這麽想,可現在要她在他人麵前承認這份失望,卻又怎麽也不能,即使是麵對當朝的君王。斷雲咬著下唇,並不回答。

靖平帝望著她,眸裏不知閃過抹什麽,又閉了眼,寒光瞬時隱滅,麵上便又隻剩了一層浮動的炫白日光,言道:“身為大夫,是不能理解吧?有人可以利用自己的親生骨肉——從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啊,怎能不疼惜,怎麽肯割舍?”皇帝的音色並不是很低沉,甚至據說青年時還甚為清朗,可人都感覺,世上再找不出比這更攝人的聲音了——每一字吐出都像是箭簇劃過長空時的鳴嘯。隻有他自己知道,在說出這幾句話的時候,箭矢的尾音是那般無力。

人隻聽見他用不變冷肅的語調緩緩道:“若不是你阻止,隻怕現在京城已經傳遍了:堂堂禮部堂官,好一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平日最愛指摘他人,自家卻是藏汙納垢——五旬得子不算,居然還鬧出個妻妾爭寵失落胎兒的醜事。如此,還有何臉麵在朝廷上立足?隻能辭官回鄉了此殘生。如此,便能避過了多方的拉攏,躲開了重重的試探,更不用表那個關鍵的態,帶那個要命的頭了,是不是?以個未出世的胎兒來換一家老小的平安,確也是個辦法。”

句句都是她腦中所想,可被帝王說來卻可謂是字字誅心。但奇怪的是,說這些話的時候,靖平帝麵上卻並未露出一點憤怒或嘲諷的神色,語調平穩,甚至連眉毛都沒有動一下,雪樣病容映著暖陽之光,像是一池風荷熏然欲睡——難道這真隻是閑話家常不成?可心中卻又怎麽也不肯信——是啊,連自己的父親都不能再像以前樣信任依賴,更何況是深不可測的帝君?如此想來,忐忑的心反倒平靜了一些,斷雲暗中深吸了口氣,繼續研著也不知會否有人使用的墨,繼續等待聆聽。

果然,靖平帝閉著雙眼,繼續又道:“在兒女心裏,父親……該是個什麽樣呢?該是永遠頂天立地的吧?他怎麽可以從小教你善良仁愛,自己卻漠視生命;他怎麽可以一麵給你講忠孝節義,自己卻陰謀算計;他怎麽可以像這個世界一樣黑暗,一樣令你失望?!”

如一輪明月忽然躍出,照亮了原本晦暗起伏的海麵,斷雲脫口而出:“是。”

靖平帝忽然笑了:“嗬嗬,你就是這麽跟你父親說的?”

“沒……”她搖頭,“臣妾隻是說他身為清流,怎可以獨善其身,害怕連累?”

“為什麽不直接說呢?”

“怎麽能夠呢?那是父親呀!”她並沒覺這話有什麽不妥,卻見靖平帝眉峰一動,一抹水紋突然擾動了原本平靜的湖麵,忽然意識到他一直在對她言說的是什麽——“父親”?!

她忽然注意到窗下的一片茫茫,不是陽光白熾,而是君王須發如雪——朝如青絲暮成雪——一時間,她忽然什麽都明白了,明白了被稱為“萬歲”“萬萬歲”者的衰老,竟也隻需一個朝暮,一場落空了的等待。眼眸,不自覺的就濕潤起來。

這邊靖平帝終於睜開了眼,似並未發現她神色的改變,好像還在微微出神,輕輕頷首:“你不這樣說,是因為你怕他?還是怕傷害他?可你那樣問就能表示你還信任他嗎?”

她無法回答。

而皇帝也顯然也並不要答案,說著眼前的事、他人的事,可深遠的眸子卻又一次飄向遠方的雲天,澄然透碧的天空,像極了誰的眉眼……

“隻怕你是誤會你父親了。以為像現在這樣站出來才是正直勇敢……你們畢竟還太年輕啊……”說著,他忽然笑了笑,轉而問道,“你父親是怎麽對你說的?”

在那一笑裏,斷雲終於看清了:原來九五之尊也不過是個倚窗而盼的老人而已——以前怎會從沒發現?是畏懼天威,還是別的什麽,讓他們竟從來都沒有看清過那深黑眼底明明白白寫著的掛念!都說“子欲養而親不待”乃是世上最大的悲哀,卻忘了還有一種痛,“白發人送黑發人”,同樣也是生死錯過,心裏的話永遠再沒機會說出來……想到此,不知是苦是甜,隻知有一股暖流在悄悄流淌——原來,那天父親的話,自己當時拚命反駁,卻其實一個字也沒忘,都烙在了心底,如今說出是那般清晰:“家父說:若隻連累他一個,倒好了。”

聞言,靖平帝又笑了一下,那笑容竟讓她覺得有幾分親切,她想起自己的父親,沉在上元月色中的神情,也是這樣一抹冷笑,卻並不真的寒冷。

皇帝麵上笑容仍是冷淡的,緩緩言說:“是啊,若他女婿真坐實了謀反之罪,誅滅九族少不了他這‘妻族’,談什麽獨善其身?身後即使有再強大的喉舌,也不是足以翻案的力量——左右朝局的,從來不是這些東西。你父親是個聰明人,早看穿了這一點。明白以他身份,一旦上書,則必會有一群熱血的士子、自詡清高的官員相和相從。論戰一起,朝野上下不知要卷進多少人去!怎麽就不能理解不能相信自己的父親呢?你父親這不是在自保——本已有千秋令名,卻不惜自汙,一朝棄去,這是大不易大慈悲!這麽做,不是懦弱,而是豁出命去為保那一脈清流啊。”

竟是在替臣子向女兒解釋,可又其實,究竟是想向誰剖白這一片不能言說的……可憐天下父母心?

眼淚奪眶,不知為誰,撲簌掉落硯中,她忙拿手去擦,卻忘了一手墨汁,一擦更花了臉,正窘得無地自容,眼前卻見一片明黃——“……皇上?”

靖平帝微微一笑:“拿去。”

斷雲慌忙跪了,接過那禦賜錦帕,伏在地上,飛速擦臉。

皇帝先帶笑相看,後忽然轉了臉去。

她自帕後悄悄看去,似乎是陽光太盛,皇帝揉了揉眼睛——多少年前,可也曾拿帕子輕輕拭去小臉上的汗或淚?再萬萬人之上,原也畢竟是個普通的父親。

她匍匐在地,掩飾內心震動,眸光不經意落在榻下——一張卷皺的宣紙半團半展在地,應是方才散落一地的紙團中的一張,因地方隱蔽,未被郎溪發現。她看見那一張白紙,隻在最前頭落了幾個字,一個墨團,隱約是個“誄”字,她心一揪,凝神看去,終於看清後麵跟著的禦筆親書,淡墨扶疏,如孤雁殘荷——文未竟,僅落下不到十字。

可看到這幾個字,一直維持鎮定的蘭王妃卻禁不住熱淚橫流,再不能抑——

之惟……

埋在那錦帕裏,她一次又一次無聲的呼喚,淚中含笑——

斷雲知道該怎麽辦了,知道了。

於是,當終於擦幹了眼淚,直起身體的時候,她對著那仍眼望窗外的帝王,開口說道:“皇上說得是,兒女們的確是太年輕,有時候,即使在外頭都已獨當一麵,人人都說是最溫文爾雅最好脾氣的人,回了家,卻常常倔強任性得很。”

靖平帝背影一動,卻沒有回頭。

斷雲便含笑繼續:“因為他們知道,家是天下間最安全的地方,不用戴著假麵,可以不想笑就不笑,想說什麽就說什麽,就算說錯了,一家人也總不會動真計較,尤其是父母親,就是上一刻再生氣,下一刻就又來和你絮叨了。”

她不能見處,靖平帝閉上了眼睛。

她還在笑說:“因為兒女們心裏都有那麽點狡黠的自信:血濃於水。即使所有人都背叛你傷害你,父母也不會背叛你,在你最需要幫助的時候,他們絕不會離你而去。”說著,眼淚卻又不自覺的滾下,滑落在帕上,點點明黃色的暈記。

靖平帝身體震了一下,她看到他手又下意識的捂在左胸,脊背繃如弓弦,言道:“你下去吧。”

她知道下一刻那弓弦便要繃斷,卻不肯離開,還在繼續:“所以,從心底裏,兒女們還是最相信依賴他們的父母的。就像臣妾,即使有過那麽大的失望,最後還是跪下來懇求父親,請他幫忙上書鳴冤……”仿佛又回到了那天那夜,她的聲音有些沙啞,“那一刻,明月鬆間照,清泉石上流,臣妾因問家父:何為清流?可身為當朝清流之首的家父,卻始終不回答。”

她看見靖平帝鬆了左手,撐在案角,嶙峋手背上脈絡暴露。

眼淚伴著微笑一起寫在臉上,她啞聲言道:“過了好一會兒,臣妾看見家父仰頭,月滿襟間,不禁想起邊地危城之中,那個人……亦一懷冰雪,卻誰人能喚起這一天明月?!到底,這世上什麽才是清流啊?!”

靖平帝猛然轉過了身來,盯著她的淚眼。

她知道自己在笑,可笑容映在對麵凝視的眼底,卻如一片飄零的秋葉。帝王的目光也終於隨之再控製不住的搖曳——似乎誰也不能再隱瞞,亦誰也不能再溫暖,彼此都感到心底最脆弱的一角坍塌若冰,整個人都像要化成一片汪洋淚海。

斷雲抬起頭來,直視對麵眼底,早忘了君前失儀,隻知道必須還要繼續:“於是,臣妾便對家父說:‘所謂清流,女兒以為隻四個字:激濁揚清。’”

靖平帝似乎明白了什麽,眯縫起長眸:“你就是這樣說服了你父親?”

“是的。”她坦然回答,“家父聽後,長聲歎息,言道‘可知如此,要犧牲多少性命?!’臣妾便答:眾生芸芸,何人性命不是性命?如何京中幾句流言,便能顛倒黑白,置一城無辜於煉獄;朝上幾篇文章,便能混淆是非,置一介親王於死地;邊關沙塵滾滾,真就能蒙蔽了袞袞諸公的雙眼,明明外敵當前,卻自毀長城?反而是小小靈水城中,販夫走卒都知‘滴水之恩,湧泉相報’,雖大病初愈也敢一馬當先保家衛國。二者相比,孰人命輕,孰人命重?身為清流,難道不應滌一滌世人之眼,將這明暗人心剖開稱上一稱?即使是犧牲了性命也好,即使是全然改變不了結局,可總要有人發出這樣一聲——卿本無罪!”

“無罪?!”帝王像一頭忽遭了攻擊的雄獅,豁然起身,縱聲長笑,“哈哈哈……多少次抗旨不遵,朕都去求他了,也不肯回來!他究竟在想些什麽?!在他眼裏,朕……朕難道還抵不過那麽一座邊塞小城?!”

咆哮聲震得雕梁畫棟都似微微顫動,皇帝一問接著一問,如萬箭齊發,射向虛空,可回應他的偏偏是永遠的沉默,他已再沒有機會去向那雙墨玉眸子問個究竟,隻聽見自己心弦如弓弦嗡嗡震顫,幾乎就要斷裂:“他以為他是誰?他是一個書生、一個清流,還是一個武夫?他是親王,是皇子,是朕的……親生骨肉!他不懂‘治大國如烹小鮮’,什麽都不是一腔熱血能解決的嗎?他不是平時偽裝得很好嗎,溫文爾雅,跟朕說話都留著三分,跟人交往更是不交半點真心,怎麽偏偏到了這個時候就犯傻呢?他將朕看作什麽人,啊?讓他失望……絕望?讓他寧肯死在邊關也不肯回來見朕?!” 說到此時,暴怒的帝王突然刹住。

斷雲看見他額角青筋都在跳動,九州風雷,萬馬齊喑,艱難收勢——雙唇緊抿,可全身的肌肉骨骼卻都還在咆哮——她知道,這樣的生生收住,隻因怕她也添那一份傷心。她想起那夜自己的父親,也是同樣被氣得麵色鐵青,最終卻還是什麽都答應。

柳侍郎在第二天官員過年之後照例送進宮恭請聖安、答謝天恩的賀表上作了特殊的記號——能成為君王股肱,內廷外朝間自早有暗通款曲的路數。果然,接了信的郎溪很快便來將她引進了宮。而他自己則很快便向天子更向天下亮出了為女婿鳴冤的奏折。

也想起臨進宮時,父親的目光,充滿了責怪,現在才明白那是份不肯言說的疼愛——怪隻怪怎就不肯再在羽翼下依賴?!怪隻怪相見時難別亦難……

於是,她迎向震怒的帝王,淡淡一笑:“可他在用生命保衛的,不正是他父親的江山?”

皇帝一震,盯著她,目光如火光陡然一閃:“你……已知道了?”

她點點頭:“皇上的一片苦心,臣妾銘感五內。”

靖平帝坐了下來,良久,兀自一笑,瞳裏火光盡滅,一瞬間,竟似又老了許多。

外麵天藍了起來,風輕了起來,冰雪終於開始消融,梅花想必也快盛開,隻是,心裏那個人,已經永遠回不來。

為什麽還要問呢?問到底是恨,還是愛?

就算是恨又怎麽樣呢?

隻要他能回來。

隻要,他能回來……

春風初起的正午,暖陽裏,她的淚眼裏,垂暮的帝王淚水慢慢的滑落下來。

“如果皇上真的心疼那遠在天邊的骨肉,便請告訴他吧——”她緩緩叩首下去,“這世上仍有一脈清流在。”

靖平帝良久沉默,那些不小心脫離了控製的眼淚已經風幹,玄衣之上已又恢複了帝王那深沉凝寂的容顏,仔細看,才能發現那蒼白中又多了幾條縱橫,那是風幹後的幹燥又將一份蒼老鐫刻在那眉宇之間。又過了很久,他低下頭去,看向桌上的白紙。

斷雲站起身來,又拿起墨來研。

皇帝抬睫,撞上女子黑白分明的眼,一瞬的刺痛,陽光晃眼,仿佛看到二十多年前,自己鬆手的瞬間,孩子仰起臉來,一聲“父王”,清澈的眼底,隱約有淚光瑩然。太廟裏供奉的祖先,神靈們審看的雙眼,上天饗用的縹緲香煙,皇家儀仗鋪排出的威嚴,在那一刻,忽然就全視而不見,在那一刻,幾乎就要伸出手來,緊緊擁在懷裏,再不鬆開!

已成為一國之君的人忍不住閉上了眼睛,卻看清了:那一刻,自己隻是將手攏在禮服的滾雲龍邊大袖裏,握成拳。抬起頭來,自那建築在人間至高處的華美宮宇看去,皇城不過是小小一隅,天下,也不過是海天盡頭的線條圓圈,若擁有了這些,還會再失去什麽?!

如今才知:這手裏已經富有四海,卻再握不住那小小的手……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二十多年後已變得如此蒼老而衰弱:“兒女們心裏……到底是希望父親怎樣啊?”

斷雲微笑:“他們隻要父親能對他說:孩子,你做得對,爹爹相信你。”

皇帝將那雙掌握天下的手覆在了自己麵上。

她便又重新低下了頭去,一下下,均勻的,如暈開一抹漆黑的夜色。

也不知過了多久,當手裏的墨隻剩了一半,硯台裏已汪然欲滴時,忽聽皇帝道:“琴呢?”

她怔了怔,還是放下了墨,取來了古琴。

靖平帝將琴輕輕的放在了膝上,慢慢的理順那些絲弦,琴弦映著陽光泛出淺淡的金光,像是原野上靜靜流淌的平緩河流,又像是記憶最深處那永不老去的身影,永不變白的青絲……他靜靜的微笑了起來。

殿內所有人就跟著他這般靜靜的站著,直到暮色浮現,他也並沒有彈奏,也沒有鬆手。

隻有浩浩長空仿佛能了解這孤獨帝王的心思,一抹如血殘陽勾勒那身影,不言不動,無悲無喜,天邊卻有層雲悄然翻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