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同心而離居(十三)

夜風流轉,當空一輪冷月。UC小說網:已有好些天沒落過雪了,庭前殘雪都已被清理幹淨,隻剩鬥拱勾簷上還留著或厚或薄的一兩點殘碎,月光灑落在琉璃瓦片上,像澹澹的金波,還有一些灑落在庭院裏的金磚上,如一汪汪清水。四周都是寂靜的,偶爾一兩聲響,是簷下的鐵馬金鈴,被風吹動了不得不搖晃起來,卻也知要收斂似的,一兩下便絕了,反更凸顯了那幽寂。

這一切,都隻因這個帝國的最高統治者已沉入了夢境,似乎整個帝國也跟著他陷入了一片無邊的深靜幽暗之中。

斷雲倚在欽慶宮的殿門口,望著院裏泛著水澤的地麵,貴重的金磚在月光裏映出的波紋都那樣的炫目,可再怎樣的華美卻也都被拘在這一隅宮苑——難怪,他會想逃離——想起遠方的那個人,雖天涯海角,卻是一樣身困圍城……不知怎的,忽又想起裏麵沉屙的帝王,指尖那一點詭異的暗紅,心弦莫名“錚”的一聲。

遠方傳來輕微聲響,她抬眸,隻見漆黑夜空為一點瑩白點破,撲朔間漸漸近了,原是一隻潔白的信鴿,飛越過月色,如同穿越過層層波浪。冥冥中,心裏那弦像被誰牽引,她不自覺的伸出手去,鴿子落在她掌中,足上縛著一根細小的銅管,泛著幽冷的光澤。借著月光,她看清那銅管上的飛鷹紋記,與白天所見那人腰牌上的一摸一樣。

“先別拆。”身後低低的一聲。

她一驚,幾尖叫出聲。

郎溪不知何時出現在她身後,見她回眸,做個噤聲的手勢,從她手裏接過那信鴿,查看四周無人後,道:“跟我來。”說著便自去了。

通往偏殿的步道寬闊,頂上也是琉璃金瓦覆蓋,因靖平帝素崇古風而惡奢靡,兩旁精雕細刻的銅製燭台都暗著,原本透露燭光的地方空洞洞的,像是漆黑的眼睛。道上二人均未持燈,斷雲隻見一抹黑影於前麵引領著,走得很慢,似乎有什麽令他的腳步遲疑不決,往日的款款優雅,今夕透出種異樣的凝重。步道盡頭的偏殿也黑著燈,夜色裏隻露出黝黑的輪廓,感覺他們就像是要從一方黑暗走進另一方更深的黑暗裏,腳下不由就慢了下來。

前頭郎溪已走到偏殿門口,一回身,卻沒料她還行在步道上,晚來風急,步道軒敞,夜風帶起那衣袂飄飛,年輕女子的身形便顯得越加單薄了。無聲的,他歎了口氣,卻還是從信鴿腿上解下銅管,走進殿內,點燃了燈燭。

斷雲扭頭看了眼於轉瞬即逝於夜空中的白影,方跟著進入。

一盞孤燈照亮下,見殿內陳設十分簡單,幾張桌椅,幾副掛軸,約莫是平常官員候見時的場所。郎溪將她引到桌椅旁,過了會兒,沉沉的叫了聲:“王妃。”

她抬起眼,見他手上銅管寒光一閃,竟有些刺眼。

“既然被王妃撞見了,我也就不瞞了。”郎溪不知何時已取出了銅管中收藏的密件,一向淺笑怡然的大內總管麵色從未有過這般沉重,將布條放到她手上,“這是飛鷹使從靈水傳回的消息——因西北普降大雪,鴿子倒比人晚到了一步——是十五日晚間的訊息。”

輕飄飄布條忽就沉得不能承受,她看見上麵文字都是暗語寫成,不能分辨,卻仍覺得重如泰山,郎溪似知她心思,翻譯道:“靈水城破,烏桓軍已殺入內城。兩軍混戰,未見蘭王。”

像被火灼了似的,斷雲丟開那布條:“不……不可能……”手上一空,這才發現不知何時已然顫得那樣厲害。

郎溪看著那求救似的望向他的水眸,雖有心理準備,卻未想到還是被那目光刺痛,深吸了口氣,方說道:“這是真的,王妃,靈水能支撐十五天,已經是一樁奇跡。十五日,烏桓太子親領軍強攻了整整一天,又有高人教他擺下了破軍之陣。我軍青龍營中計,受困陣內,蘭王爺為救袍澤,親率三百輕騎突入敵陣,自此下落不明……這是飛鷹使戴謙在靈水親眼所見,經由一班衛士接力日夜兼程趕回報信,這世上不會有比飛鷹更快的消息——最新的一份,便是王妃手裏這一張了,應當是王爺出城之後,飛鷹使遍尋無果才傳回來的。”

蘭王妃跌坐椅內,像被人抽了線木偶,隻頭還揚著,死死盯牢了他,用盡全身的力氣——他卻看出那也是她最後的力氣——還是那一句:“不……不可能……”

郎溪從袖裏掏出了一樣東西,燈暈溶溶,紅色燈罩裏透出的光亦是暗紅,映照其上,像是血浸——那是誰人的一束青絲?用緞帶束了,上頭斑斑點點的,近了,才知是更深的紅色——就像是白天靖平帝指端的那一滴。

心如擂鼓,她忽然記起來靖平帝為琴弦割傷的是哪一隻手——那麽,那麽白天那一抹暗紅就隻能是出自這裏——有什麽能讓皇帝親手觸摸沾染,更有什麽能讓帝王心碎?!

她感覺到,天,塌了下來。

還想不信,不肯信,不能信!可熱辣辣的**已經突破了防線,從眼睛裏,鼻子裏,甚至口腔裏也有什麽奔流而出,帶著股似乎腥甜,她下意識的掩唇,聞到熟悉而刺鼻的那一股味道——

那是血的味道。

不意外的,看見掌心裏點點梅花。

郎溪一瞬不瞬的望著她的反應,細長眸裏漆黑的眼珠如同是兩團墨點一般,就那樣靜靜的凝視著,卻又有刹那的錯覺,仿佛是墨用得太多太稠,下一刻就要滴落下來。可是又過了良久,卻隻見那雙眼如他的身形一樣,紋絲未動。

一直到手摁在胃上的蘭王妃又抬起眸看過來,眸光閃爍,像是從滿麵的水光中掙紮出的兩團氣泡,望向那束烏發,問道:“這是……”

“回來複命的飛鷹使道:蘭王拒絕了戴謙帶去的即刻回京的聖諭,言道雖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但他殉城決心已下,絕無轉圜餘地。唯恐戴使者因不能複命而受罰,便割發代首,請使者帶回,以報天恩。”郎溪雙手遞過,“留下這個以後,蘭王便率兵出了城,自此下落不明。”

斷雲接過,一團濃黑沉澱在蒼白的掌心,恍惚是血汙,是塵埃,是那重重的血火殺伐,重重的關山暮雪凝成了這籠罩在上的一層模糊血色,再辨不出原本的色澤——記憶中那如月夜春江樓頭笛聲一樣的清揚迤邐,幾曾是這樣的黯淡無光?可那觸感卻是最真實不過,最熟悉不過——是那一夜微醺中,中秋圓月下第一次的交結糾纏,是多少個長夜裏,中宵夢回時一觸手的枕畔溫存,是昨夜星辰昨夜風,是心有靈犀一點通——她感覺到似有什麽係於這發梢,深入她魂髓,忽憶起十五那夜迷迷糊糊盹著時,夢裏依稀相見,那時以為是日有所思,如今卻恐是……魂兮歸來……

郎溪仍是立在一旁靜靜的看著,看著每一個人的撕心裂肺,每一個人的痛不欲生,想起白日裏靖平帝接到這斷發時的神情,也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他第一次將這斷發的主人引進這欽慶宮,那時,那人還是蘭世子,還是個眸色如墨玉的孩童;後來,又在那小院裏再見,還是那泛著水澤的玉眸,清亮溫潤,卻亦有著童稚的決絕;再後來,一次次在朝堂上、皇室裏的各種場合上見到,更還有這欽慶宮內,已然貴為親王,眼底卻仍有著那般瑩潤玉光,居然也還保留著那份至清如碧的決然。

閱人無數的內廷總管比任何人都更從心裏明白人的悲痛何至於此——便是九州同悲,蒼天灑淚,也難挽這一場悲潮殤瀾——為□者可以痛哭流涕於人前,而天子之殤,不能明言,卻痛入骨髓。隻有他看見那個心絞得佝僂起來的垂暮帝王,將頭埋在明黃枕內,卻也擠不出一滴淚,因為壓垮他的不僅是失去一個心愛的兒子,更是萬裏河山最後一線清光的泯滅。

所以,也沒有人比他郎溪更需要硬下心腸,從這淚河血海裏撈起殘存的希望。他於是終於又開了口:“王妃,請節哀。郎溪讓您看這些,是因為這些決定著您的去留,而您的去留,影響著這個國家的將來。”

她聽到他話語裏沉沉的“您”字,像是大雨之夜,豆大的雨點敲擊在磚地上的聲音,鏗鏘如金石。她不得不抬起眼來,盡管眼前是一片迷朦的水霧。她看不清對方的表情,卻似乎能看清他的眼睛,墨池一樣的,與黑夜一體,卻又多了些凝重的光澤,聽他說道:“王妃,皇上已經發了話,讓您走,這是聖上的一片好心,怕瞞您不住,引您悲痛——現如今,皇上他雖身為萬乘之尊,卻也再承受不得這悲傷。可龍體……王妃您也清楚,這樣的打擊之下,若再離了能信任的醫者,隻怕……隻怕更加江河日下。因此,郎溪有個不情之請……”

“公公是想讓我留下?”

他倒一愣,女子比他想得要早清醒得多,盡管眼中還蒙著那麽深重的悲傷,卻也已現了水晶般的純黑,他停頓了下,然後微微一笑:“這是郎溪私自的想法,王妃可以選擇離宮,畢竟,這才是遵旨而行。”

遵旨?她心因這兩字微微一抽,不由也勾了唇角:“公公特意讓我看見信鴿,領我來此,難道還希望我遵旨出宮嗎?”

“王妃明慧。”郎溪神色無改,沉靜中並無一絲作偽,“但去留仍是王妃自由,若要離宮,我這便準備車馬。”

“可……”她猜不透那深沉帝王心術,自也摸不透這份悲傷究竟能打擊皇帝多深,卻也知道無論怎樣,靖平帝的身體都已是一盞快敖幹了油的枯燈,這世上,沒有人是大羅神仙,“即使我留下,也沒有……”

郎溪料到她下半句是什麽,急忙打斷:“我知道,太醫們也都知道,聖上自己更比誰都知道。這些天來,他如此苦熬,隻是一點信念在支撐著,現在這信念雖已落了空,可皇上卻比前頭更不敢這就倒下——這些話,郎溪不當講,可縱然是以後將我千刀萬剮,此刻也必須向王妃吐露:蘭王爺乃是皇上內心裏最重也最後的一子,失了他,皇上便喪失了最後的翻盤可能——這一局弈的能是什麽啊?!皇上他這樣苦苦的等著,幾乎是不擇手段的去逼甚至去求,不止是拿性命在等,更是……更是在以社稷相候啊!”

像是在寒冬的雪夜裏摸索前行的人,忽然有人遞來件絲袍,薄如蟬翼的紡織,繁複華美的繡工,金絲銀線絢爛得令人不可逼視,一切都是這天下間最昂貴最高貴,可披在身上,卻全然不遮擋風雪,絲滑上浸了雪水,隻讓人更覺寒冷。斷雲不知為何自己的淚又像開了閘的洪水一樣奔湧而下,怎麽止也止不住,滾燙滾燙——這才是沒有他的人間最後的溫存,是為他苦為他疼的一顆心。

郎溪說完後,便跪下了:“王妃,請您為江山社稷慮,為天下百姓計,哪怕隻看在皇上乃是蘭王生父的份上,讓聖上能再多一些時間,再做兩手安排,這不止是醫者治病救人,更是普濟天下的佛陀之心。”

話裏有那麽幾個字觸動了她,斷雲將手按在了自己的胸口,手背上,有什麽,似乎還那樣溫暖,輕輕覆上。從心底裏傳來陣陣戰栗,那是靈魂與靈魂相鳴相和,發出的盟約似的聲音,遙遠的記憶,忽然就被震碎了塵埃,第一次清晰的展現在了眼前,時光的隧道那樣幽暗,可盡頭有那一點溫暖的光——是誰抱著年幼的她,將她高高舉起,一起觸摸那雕刻精美的蓮花,薄暮黃昏中,遠遠的蕩來祝福的晚鍾……

忽然,她感到其實誰都沒有離去,她能清清楚楚的聽到他在她的耳邊,和她一起念出內心的聲音:“普度眾生。”時光隧道在念出這一句話的時候漸漸消隱,她看見那黑暗盡頭,修長溫潤的少年向她露出淡淡的笑容,那樣清淺,卻已足夠照亮今世來生。

她知道,有人會一直一直牽著她的手,陪她一起跋涉過所有的江海河川。

有種力量將她的手在胸前握成了拳,她看向麵前長跪的內廷首監,說道:“我留下來。”

郎溪叩首在地,久久方起。

斷雲撐著椅子扶手站起身來,郎溪亦起身,說道:“王妃稍坐,我遣人打水給王妃梳洗。”

她知自己應是滿麵淚痕,點點頭,又補充道:“要涼水。”

郎溪胸中一滯,腳步卻未停留,一直向殿門走去,整個欽慶宮及三座配殿都在他一手掌控,此間可以說是禁宮此刻最安全的地方,這也是他能給予的唯一一點回報——一座安靜的能讓人獨自落淚懷念的殿宇。他會留下盡量長的時間再讓人過來,可也同時知道,怎樣長的時間也都遠遠不夠。

耳力敏銳的聽到她似乎喃喃自語:“還真是一對兒呢,都愛抗旨不遵……”於是,已走到門口的人還是停下了腳步,並不回頭,似怕她看出他的底虛,說道:“蘭王現在隻是下落未明,也許過幾天便能找著了。若有消息,郎溪定會第一時間稟告王妃。”

背後沉默良久,他手扣在門環上,漸漸感到寒涼,忽聽得身後一聲:“謝謝。”

“謝公公安慰。”斷雲望著他的背影,卻仿佛是正對著誰的眼睛,一字字道,“可我還是不相信。他不會死的。我在這裏,等他回來。”

他終於沒忍住轉過身來,女子眸裏跳躍的光似乎也感染了他,隻聽她問道:“公公,你信他已死了嗎?”

他原本想說的是“我不想信”,不知為何,脫口卻成了:“我不相信。”

然後他打開了殿門,看見似乎是月光灑滿了蘭王妃整張玉白色的臉,她在那近乎透明的光裏微微的笑。他旋身走入那沒有燈火的步道,忽然覺得不再那麽昏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