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同心而離居(十)

正月十五,亥時。

其實便是之惟也不知已在這城頭上惡戰了多少時間。

自天甫黎明,烏桓軍便擂鼓來戰,三麵圍而佯打,單攻北邊一門。自城頭向下望去,隻見旌旗遍野,鐵甲遍地,其後一麵金底九旌大旗高高豎起,一隊彪悍鐵騎如扇麵打開,拱衛一金甲騎士來到陣中。烏桓軍眾頓響起一片山呼“千歲”之聲,正是那烏桓太子親臨戰場,指揮衝鋒。

隻見令旗一展,約兩萬兵馬怒潮一樣直奔靈水北門而來,甲胄鮮明,並非烏桓一貫黑衣黑甲,而是黑甲紅衣,有的連頭盔也未戴,隻在頭上紮了條紅巾便直衝而來,數不清的雲梯紛紛架起,螞蟻似的往城上攀。

之惟料想便是孑利自己的扈從親兵,今朝終於再按耐不住,亮出了最後底牌。果然,那兩萬烏桓親兵已憋屈了十來日,正是精力充沛,又兼受了太子嚴令要在三軍麵前作個表率,愈發凶狠勇猛,虎狼似的便向城頭撲來。

這頭之惟隻朗聲一笑,輕飄飄點破進攻者身份:“這是孑利的看家狗——他已經沒人使了,隻能放狗出來咬人啦!”隨即轉眸:“弟兄們,咱們怎麽辦?”

城樓上應者如雲,隻一字:“打!”登時萬人齊呼,天崩地裂,震得下麵那些剛搭起的雲梯都似搖搖欲墜。未等敵人攀上城頭,便是一頓迎頭痛擊。

天光初現便已先被血光染紅。如此,待到黃昏之時,城樓上下,已然屍橫遍地。雙方都殺紅了眼,飛箭如蝗,落石如雨,你來我往之中,各自死戰。

隻見暮色漸濃,城下火把卻是越來越多,一條條火龍相接,排山倒海似的向城門撲來,一副不下此門絕不收兵之態。

而此刻,靈水城中,雖隻一麵被強攻,但之惟亦不敢輕放了其餘三門,仍令原三門守將各司其職,原先調派於三門之兵力也仍保持。如此一來,其實他手裏能調動的兵力也不過是原在北門守備的一批兵卒。虧得城牆就隻有那麽大,敵人縱是再多,也隻能一批批壓上,但抵擋住敵人的連番猛攻還是耗盡了之惟幾乎全部力量。他本人隻得一直親在北門督戰,虧林雲起居中樓調度,讓其餘三門士兵趁隙輪番趕來換防,才得以讓北門的疲兵們稍事修整,而蘭王自己卻是一天也沒離開過半步。

眾人隻見城頭之上,蘭王黑底蟠龍紋大旗始終高高飄揚,腥風血雨之中,那一襲銀甲不變巋然而立兀自閃亮,不由都軍心振奮,即便是被替換下來,也隻肯休息片刻便又奮起力戰。靈水城中數萬百姓,也知若城破則絕無幸免,早是兒郎從軍參戰,婦孺爭先傳遞物資。全城上下,此刻已無人不是戰士,便是之前那些燃燒棉被、油瓶之法也是出自百姓之中。

然而即便是這樣,如此強敵壓境,消耗依然是不可避免的越來越大,之惟隻覺越發吃力,而見城下敵軍,卻仍如蝗蟲一般前仆後繼的往這小城湧來。城下雪原一塊略高的平地之上,九旌大旗翻卷,令旗不時變換,晦明之間,仿佛能看見那坐鎮當中之人的獰笑。

忽聽得城下烏桓兵一陣高呼“千歲”,便問身旁懂烏桓語者,原來是烏桓太子又令人來陣前傳令:“擒蘭王者,賞金十萬,封中原王!”鼓動得烏桓眾兵將又一陣蜂擁向前。

價碼又漲了啊!中原什麽時候是他的了?!之惟不禁冷笑,伸手拿過一副弓箭,彎弓搭箭,流星一點直朝那正鼓動軍心的傳令官飛去,隻聽“嗖”的一聲,竟準準釘在他正大張著的口裏。那烏桓人登時栽下馬去,偃旗息鼓。

這次換成靈水城頭一片歡呼“千歲”。

夜幕終於一沉,天暗下來的瞬間,似乎都能感到與誰的視線交碰,蹦出火星。

依之惟此刻目力,其實已瞧不太清下頭敵方的令旗動靜,隻和城上士兵一樣憑借直覺迎敵。一方仗著城池之堅,一方憑著人多之利,自天明激戰到天黑,十五天下來,似也都拚光了所謂指揮、謀略,隻是在壓上最後的蠻力和勇氣。

而對於親站在城頭上指揮的蘭王,危險顯然要比坐鎮中軍的孑利大得多。最直接的威脅就是箭雨和落石,還有時不時終於跳上城頭來的個把敵兵,以及常常戳上來的長武器,見了那最明顯的銀甲,不用動腦子也知先向這邊招呼一記。蘭王的親兵在這樣的考驗下越見稀少,而之惟此刻也顯不打算再行補充。他自己的長劍上也已沾滿了敵人的鮮血,身上也早亂七八糟幾處傷口,別說包紮,連叫軍醫都不及。看在旁邊的呼六渾眼裏,隻恨不能將他栓在自己腰帶上。

“王爺,小心!”幫他又格開一支羽箭,這回終於得空將他拉到一邊,呼六渾拉住了便不鬆手,忙扯開嗓子大叫,“軍醫——”

之惟這才發現不知何時護心鏡已被割開了一道大口子,其中隱有血痕,心道:這要有事早有事了。正要阻止他大驚小怪,卻見呼六渾自己叫著叫著就停住了,隨他目光看去,不遠處,巨石之下一灘血泥,正是那軍醫服色。

之惟別過頭去,吩咐道:“讓林先生看看還有沒有軍醫能補上。”

卻見呼六渾動也不動,知道他是一步也不肯離開自己,抬眼見城上依然是你攀我打、你來我燒的老樣子,敵人攻勢一時並未見更猛烈,終於決定暫離片刻,回中樓t望下整個戰局。

上了中樓,見林雲起也是滿麵塵灰煙火色,道一聲:“王爺,你可終於回來了。”

二人也隻得這一句閑話,之惟便拿過千裏眼,憑火光借高地向遠處望去,隻見城下雪原之上,敵人火把絡繹不絕,卻非一徑向城門而來,隱覺詫異。

林雲起已在此觀察多時,自也早看出端倪,未等他發問,便言道:“敵人這手蹊蹺,可能是在布陣。”

“布陣?”須知奇門遁甲行軍布陣乃是中原將兵之擅長,從未有夷狄侵略者敢班門弄斧。之惟不由更奇,更加仔細望去,果見高地之上烏桓太子旗下,中軍隱約可化為十來個小塊,而圍繞中軍的火把又排成數十個形狀各異的圖形。

林雲起在旁掐算了一會兒,忽然一拍大腿:“我得了!王爺,這是風後八陣!”

之惟知道此陣相傳乃黃帝與風後所創,以此北清涿鹿,南平蚩尤,底定萬國,後在諸葛武侯手中又發揚光大,雖在後世逐漸失傳,也仍被推崇為萬陣之首,卻不知烏桓軍中如何會有人能布。

林雲起沉吟:“莫非又有煬穀門人參與其中?”

也唯有此解釋合情合理,不由同時遺憾又慶幸:墨生此刻不在。林雲起便搖頭苦笑:“看來,破此陣隻得靠林某一人了。”

“先生不必過謙,當年洞庭湖擺陣的手段,今日正好讓烏桓賊子嚐上一嚐。”

林雲起聞言不由心情大好,直道“哪裏”,眸子卻盯著雪原上逐漸成型的陣勢,露出躍躍之色,但隨即又想到什麽:“照理說,這布陣的該是守方,咱們又不騎馬衝鋒,他們擺陣陷我們幹什麽?”

話音剛落,便和之惟一起一跺腳:“青龍營!”

之惟忙道:“我去南門看看。”剛剛走到樓下,便見人來報:“青龍營衝出去了!”

“什麽?!”饒是溫雅王爺此刻也目露凶光,一把扯住那報信兵士,“誰讓他們出去的?”

那兵士被他唬得直顫,結結巴巴說道:“敵人……烏桓人……拿……拿了……馮統領的……屍……屍體……在城下……分裂……焚燒……”說著說著眼圈已紅了,“趙副統領和眾弟兄……都再看不下去,便出了城,要搶回……馮統領的屍首。”

聞言,之惟便是恨極也無法再罵,隻能蹬蹬又回了中樓,持千裏眼向南門望去,果見青龍營三千騎烏雲一般湧出南門,追逐著敵人一帶火光向北而去——竟是將剩下的最後家當都帶向了敵人的陷阱!

此刻再召回,已然來不及,隻能看向林雲起:“有辦法破陣嗎?”

林雲起蹙眉想了會兒,咬唇道:“林某試試看,倉猝之計,不知能否行得通。”

“不行也得行!”之惟咬牙,知道青龍營若此刻全軍覆沒,便是破城時刻提前到來了。雖知那是必然結局,卻也不願就這般草草了解,更何況,這可是軒龍朝最強的鐵騎,便是真戰死沙場,也該死出個人樣來,絕不能讓敵人就此小覷了整個軒龍軍力。

如此想定了,便聽由林雲起布置,將所剩最後的朔方本軍編成數隊,授以不同旗幟,約以中樓令旗為居中指揮。如此這般囑咐停當,便令他們備好馬匹器械,在城門口埋伏妥。

林雲起又看向之惟:“王爺,這回又要麻煩您去一趟北門了。”

蘭王笑笑:“隨君調遣。”

林雲起便將計劃與他說了,之惟點點頭,便下樓去往北門。

城樓之上依然是你爭我奪殊死搏鬥,此刻天已全黑,隻見火把點點,根本分不清人臉,仿佛時間並未過去,此般拚殺,還是方才,還是昨晚,甚至,是十來天前。走近了才見,城頭上已再不能見一名朔方兵卒,就連正規樣式衣能蔽體的鎧甲也難尋見。之惟胸中一滯,走上前來,令旗手舞動令旗,同時讓呼六渾等以胡語大叫:“退——”

城頭戰士不明其意,卻見蘭王黑底蟠龍紋大旗已然高高揚起,向城牆帶去,火光照耀下,蘭王銀甲格外醒目。如見獵物,城下敵人一片嗜血的暴虐囂叫,蟻附於城牆上的烏桓兵也似感覺到了同伴的激動,更加蜂擁向城頭攀來。

蘭王令呼六渾翻譯成胡語:“放他們進來!”

城頭守軍立退,頓時有上千敵兵攀上了城頭。

下麵的敵軍見狀,立時一片歡叫之聲。不多時,便聽見整個雪原上都是豺狼興奮的嘶叫。原本圍堵在城下、城門口的敵軍也唯恐他人爭了頭功,為了那賞金王爵,紛紛攀上城牆。

城上蘭王卻又再變旗語:“就這麽多了!”

四下憋屈了會兒的守城者立時惡狼般的撲將上去。

而就趁下麵敵人歡慶終於入城的這一瞬工夫,靈水四門同時大開,飛馳出八隊驃騎,在夜色掩映之下,穿過門口敵人的空檔,疾向烏桓陣中掠去。

此時貿然出城的青龍營已然陷入了敵方陣地。風後八陣,主陣居中,旁邊天、地、風、雲四陣為“四正”,龍、虎、鳥、蛇為“四奇”,依據易理,申而用之,六十四陣,相輔相成,變化無窮,殺傷力自也無窮。

青龍鐵騎雖悍,一入陣中,頓失方向,隻覺天旋地轉,四麵都有賊兵壓來,左右衝殺皆不得路。眼看就要被陣法吞噬,全軍覆沒,卻忽覺包圍一鬆,原本緊圍敵陣竟然一縮,原是要流動變幻,也不加思索,甚至是馬在人前,便直覺的跟著那變動之勢飛馳。

騎兵本就是以機動見長,布陣之本源便是要消弭騎兵俯衝直線的萬鈞之勢,此陣本意原也如是。但烏桓人卻忽略了一點:不似烏桓騎兵是人人打娘胎裏出來就過著馬上生活,沒當過步兵,便天生是騎兵。青龍營卻是由精悍步卒裏再挑選的佼佼者,經過嚴格的馬上訓練而組成的精銳騎兵。也就是說,他們原先本是步兵。所以也自了解原為步兵時的如何擺陣,如何讀懂旗語,清楚陣有生死之門,若陷入陣中,如陷沼澤,越死命掙紮反越陷得更深,要想逃出生天,唯有依勢而動,隨變而走,方有可能找到那幾道生門。此刻,便也不再硬性突破,而各自聚攏了身邊未被衝散的同袍,竟在敵人陣內又結起了自家小陣,隨著敵陣變動尋找縫隙。

居中俯瞰的林雲起一見下麵陣勢,便放了小半顆心,知道這青龍營雖魯莽,卻還懂得順水推舟隨波逐流,於是急忙變動旗語,那八隊已混入敵陣的朔方騎兵,便開始艱難的按照旗語各自移動。

自上麵看,一切都不過是旗語變幻,火把移動,巨大的戰陣如忘了它是殺人機器,看來真有如幅壯麗的畫圖。其間黑點或聚成團或連成線,在陣勢變換的縫隙之間遊走,有時因動作迅猛,竟能帶動了它們周圍的陣型走樣;有時則隻能見一片混亂,火把在混亂中滅去又亮起,金戈鐵馬掩在城頭上下一直未斷的廝殺聲中,壓根不能辨清,隻能模糊的看到那陣型的邊緣線條有了怎樣的變化,以此來判斷那一部陷陣的青龍騎兵是否還有存活。

原來每一點變幻,都是鮮血寫就。

之惟仍矗立於北門之上,剛攻上城頭的一千敵兵已然皆作了刀下之鬼。斷劍殘槍、斷肢殘軀鋪了一地都是,磚牆早看不出原本顏色,隻一帶血河在眼裏蔓延。蟻附的敵人終於有了稍微的停歇,不知是不是因大部分精力現都已放在了圍剿青龍營上,但畢竟終於讓城牆之上苦守的眾人能有了片刻喘息的時間。

蘭王聽見自己的呼吸,和每一個螻蟻般的兵卒一樣,那麽沉重,又那麽孱弱……望著天邊一輪圓月,不變冷然,遺照千古,忽然生出絲極端厭倦的感覺。

他不知道,其實孑利此刻的感覺也很沉重。十五天的僵持,對攻而不克的烏桓太子來說其實是更大的壓力,這種壓力逐漸已成了一種焦慮和憤怒,隻道要不停的進攻再進攻,一定要將這小城摧毀,不管付出多大代價。

現在隻怕他連當初為什麽要來攻打靈水都已忘了吧?葉冉不由看向那暴怒的太子,往日精心維持的風度已蕩然無存,暴虐的表情和嗜血的眼睛,讓他看來終於完全像一名靠馬刀過活的遊牧民族的首領。

其實,連他也未料到靈水可以堅守這麽長時間。之惟……不由在心裏暗暗的疑惑:究竟是什麽能讓你堅持了這麽久?他本以為,這世上除了恨,再沒什麽能讓人一往無前。不過,不似他現在的“君主”,其實他自己並不是很在意此陣的成敗,他更多的隻是將它當成一個遊戲,一如在自家後花園裏的消遣。靈水,是肯定會失守的,不過是早一天晚一天,而越早失守,他仇報得越早;越晚失守,那人死得更慘。於他來說,並沒有什麽區別,甚至有時還希望城破得晚些,如同一個知道結局的看戲人,不希望精彩的故事馬上就演完。

布下此陣其實也是受人威逼——本來攻城就殊無捷徑可走,於是他不出謀劃策便被看成了無能,為了不讓烏桓人進而將之當成背叛之意,這才不得不教他們布下這陣勢誘殺青龍營——隻怕這是那人最後的生力軍了吧?想到此,方覺有些意思。

而更有意思的是竟能棋逢對手,對方居然有八支遊兵不聲不響的深入了陣中,而那青龍營也非泛泛,居然知道人隨勢走——變動越自如的陣法越意味著陣中兵卒重步調而輕殺傷,變陣之間,敵我交錯,便能發揮出騎兵優勢,趁隙逃脫。

而那八支遊兵恰恰模仿了“遊陣”——須知八陣一旦布下,便隻能各自在原地變幻,而不能再移動方位,於是結陣和戰、交相呼應、補給後勤等皆靠遊陣從中來往聯絡。黑夜之中,隻火把照明,那些軒龍遊兵來去如風,盡挑烏桓遊陣交手,阻其聯絡。更有甚者,還有稀裏糊塗的烏桓兵將軒龍遊兵當作自己遊陣,而跟著他們一統亂走,壞了原本陣型。

隻見隨著那邊城樓內的令旗揮舞,八支遊兵居然已成功帶出了幾隊抱團的青龍騎兵,循著陣勢,向生門殺去。

烏桓太子也瞥過來,見那一直也不知真咳假咳的慵倦軍師終於露出了興奮的神色,水眸幽幽一閃,火把映照下竟似一層血紅。

烏桓中軍令旗揚起——變陣!

傳說中威力無窮的風後八陣,此刻方顯出了它的猙獰麵目。

天覆陣外方內圓,為陣之主;地載陣配之於陽,動用無窮;風揚陣繞風為蛇,變幻莫測;雲垂陣形如翔鳥,傷人無形;龍飛陣爪足尖銳,龍變其中;虎翼陣伏虎生威,變為無極;鳥翔陣勢臨霄漢,三軍末當;蛇蟠陣能屈能伸,首尾相困。此刻依中軍令旗變動起來,龍飛鳥翔,虎嘯蛇繞,立時將剛剛脫出重圍的獵物又咬在口中。

靈水中樓令旗也急忙應變,隻見那八隊遊兵手中不知何時多出了不同物事:天覆陣中,遊兵持火銃火箭,專以火攻;地載陣和雲垂陣內,遊兵手持木棒,看似雜亂,卻是於敵陣之中以五行再擺己陣,烏桓兵都是聽人指揮方能站成這八陣,哪能當真識得這奇門遁甲之變化?登時大亂,幾根木棒竟橫掃千軍;其餘五陣也皆是如此,軒龍遊兵或持灌了毒液的水龍,或解開口袋揚撒其中沙土、石灰,正看得眼花繚亂的烏桓兵下一刻便再沒了以目視物的機會,紛紛捂著眼睛又叫又滾,原本完整的陣型立刻混亂起來。

烏桓人不懂,葉冉卻明白這是對手以“五行相克”,依著“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金克木”一一破解自己按九宮八卦布下的陣法。想不到這兩儀四象,五行八卦,天地陰陽乃生世界萬物,鬥來鬥去又歸到這同根同源上來。心中一動,方才被激的興起竟頓時淡了許多:自己的人生原也不過如此,再兜兜轉轉亦宛若死水,想著,竟又漸漸生出絲平日的惘然來。

就在他心生頹唐的刹那,軒龍騎兵已在陣中撕出了數個血口,在遊兵的穿梭整合之下,殘餘兵馬漸匯成了兩股,向天覆、風揚二陣猛衝,意指兩陣所守的兩道吉門。隻見此時軒龍袍澤會合,雖早存必死之誌,但見同袍不計生死來援,深受感動,均都提起了奮勇之念,隻望能舍命拚殺多拖住幾個敵人,而為同伴開出一條生路。由是舍生之心,頓匯成雷霆萬鈞之勢,烏桓兵卒隻覺那殘剩的一千疲兵嬴馬竟似發瘋一般,鐵蹄踏出,無可阻攔。

眼看,便要殺出重圍——

靈水中樓上,之惟折回,居高遠眺,瞬也不瞬的緊盯著城外陣型改變,隻見這廂林雲起令旗揮舞,那邊終於能見了兩股清晰的人馬河流一般向陣勢的邊緣湧去,隻是看那聲勢,還不到原先一半——

兩代人經營,數十年心血,五千青龍鐵騎,於今朝一役崩解。

他不及感慨,這才不過是這片血河屍海之中的浪花星點,隻是,無端……憤慨。

正在此時,卻聽樓下一陣嘈雜,竟有兵戈之聲,剛聽呼六渾道了句:“王爺小心!”就被他撲到一邊,胡人小子橫刀護在他身前。

竟是一人以輕功攀樓躍入,見到蘭王,立刻便跪了:“王爺末慌,在下乃是飛鷹使戴謙。”說著,亮出黃金腰牌。

呼六渾見那腰牌沉重,紋路精美,上畫一飛鷹,刻的卻是纂字,並不認識。

身後蘭王卻拍拍他,示意他讓開:“沒事,是朝廷來使。”

說是朝廷來使其實卻並不準確,因飛鷹使乃是天子禦控,而非隸屬於有司,俱身懷絕技,專職執行刺探、護衛、傳書等天子密令。所以,這位飛鷹使當說是天子來使更為確切。

旁邊林雲起一麵監視戰局,一麵豎起耳朵。

隻聽那飛鷹使道:“請蘭王接旨,聖上口諭:即刻回京,不得有誤。”

之惟挑眉:“現在?”

“是的,王爺。”

之惟嗤笑一聲:“那他來守城?”

戴謙沒料他竟是這等反應,隻忠於天子一人的密使立刻便沉了臉:“請王爺慎言。”

“慎言?”之惟也不知自己哪來的那麽大火氣,笑容更冷,“本王就是這麽說又怎麽了?反正我抗旨謀反淩遲十回都夠了,他還能為這一句話再多割一刀?”

這話就更犀利了,戴謙沒料內廷大總管親身傳旨,千叮嚀萬囑咐讓他馬不停蹄星夜兼程來帶回的竟是這麽個倔脾氣王爺,但隨即又想到那城內外慘狀——能獨守孤城十來天的想必也隻能是這樣的拗勁,便強壓了火氣,改溫言道:“微臣也是職責在身,奉了聖上嚴旨,一定要帶回王爺,否則微臣乃至全班同僚都要連坐受罰——飛鷹使不能複旨便隻有一死,望王爺體諒。”

之惟終於沉吟,戴謙忙觀察他表情,隻見那布滿血絲的眼睛轉向城門內外,一片純黑。

“王爺,您走吧,這裏有我。”林雲起知道他看過來,輕輕道。

他知道,這是那至尊給他的最後機會——到此時地,出此下策?因為,他畢竟是自己的……生父嗎?可眼裏映出這血流成河,其中又有哪一滴不是出自父母心尖?

正僵持著,忽聞林雲起一拳砸在闌幹上,忙問怎的,林雲起遞給他遠鏡,回答:“敵人動了,天覆陣在變化,是不惜一切代價要吃掉青龍營!”

他果然數百青龍騎兵已衝到景門之口,卻又被潮水樣的敵軍攔回,天覆,天覆!此刻敵人顯然動用了全力,如穹隆罩下!怎麽辦?唇上一痛,竟是被自己咬出血來。他轉眼,見林雲起雙目通紅,目眥俱裂:“隻要,隻要再給我一隊人馬!”

“如何?”

林雲起一指敵陣中央:“他們畢竟倉猝擺陣,經驗尚淺,現在天覆壓得太急,其陰陣地載忙於隨之應變,因而出現了空檔——王爺,他們的中軍就暴露在我們眼前!隻要有一彪人馬殺入,威脅其中軍,不能趁機斬殺其首領,也能緩了他們合圍之勢,救出青龍營——隻要,隻要再有一隊……”

話雖如此,卻知此時靈水城中已再無可調派的騎兵,隻剩下臨時招募的胡卒。呼六渾聽了,插言:“我們走絲綢之路都是騎馬來回,常常與馬賊交鋒,也算得上是半個騎兵,王爺要是不嫌棄,便讓我們去!”

林雲起便先搖頭:“我知道你們善騎射,可是行軍打仗與和馬賊打鬥不同,需有人調度指揮,見機行事,你們沒那個本領。”

卻見之惟轉過眸來:“你們這樣的有多少人?”

“還沒死的,三百。”

“好!”蘭王下令,“都召集了在北門口候著。”

“王爺?”二人都叫,卻是意義不同。

呼六渾隻怕離開他半步,之惟便笑笑:“馬上就來。”得了保證便眉開眼笑的去了。

而林雲起則紅著眼盯著他,最後竟僭越的一把抓住他肩。

蘭王轉眸淡淡一笑,拂開幕賓的手,又轉過臉來看那飛鷹使,言道:“你可以回去複命了。”

他怎麽看他也不像會跟自己走的樣子。

果然見蘭王抽出了佩劍,月華滌清那染血長劍,清光蕩漾如一泓秋水,映出蘭王一雙靈玉樣眼眸。隻見他微微一笑,言道:“人說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本王今日卻已決意死於是——再一次抗旨不遵,我本已無所謂,隻怕連累貴使和其他弟兄,便請以此回去複旨吧——”說著,寒光一閃,他削下一束烏發,交與漢家天子使:“請將這個交給聖上,就說之惟割發代首,以報天恩。”

戴謙不由自主接過,見那發上還凝有不知誰的血絲。

愣怔間,蘭王已擦身而過,忙向外看去,隻見大氅翻飛,銀甲湛亮,筆直朝那候於門口的三百勇士走去,然後便聽得下頭一聲應,振聾發聵。

三百人翻身上馬,黑底龍紋旗下,之惟抬首,向樓上林雲起揚起一笑。

林生將指甲摳進了木頭闌幹裏,終於揮動令旗。

北門上軒龍守軍遵從旗語又故意退卻,烏桓兵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得空檔又紛紛湧上城牆。

就在這一瞬,北門洞開,一條長龍自門內飛騰而出,如一柄利劍,向敵方中軍直插而去。

而在飛鷹使戴謙眼中,隻看到那一點銀芒轉瞬便被吞沒於城下的血火之海裏……